——前次裴砚递来家书,她回过信之后,裴砚又写过两封简短的家书。据昨儿收到的那封所说,青州局面已定,剩下的些许流寇不足为患,裴砚出征数月,如今终于要回来了!
这消息朝堂上不公开,她是不敢乱说的。
不过想着裴砚安然无恙,归家之期近在眼前,心里却还是期待而欣喜。
云娆藏着笑,待衣裳都检看完,之后两日便让人或晾晒或熏洗,干干净净的放进主屋的箱柜里等裴着砚回来穿。
半个月后,宁王等人纵马抵京。
那一日,承平帝派了重臣代他去城门口迎接凯旋之师,京城的百姓们夹道相迎,是数月来难得的热闹与喜庆。
靖远侯府也筹备了接风宴,只等裴砚面圣后回府。
到傍晚时分,裴砚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府门前的朱巷。
老侯爷揣摩着圣意,为表侯府对裴砚的看重,特地吩咐裴元曙兄弟和府里有空的女眷们都去门口稍迎一迎,营造出个阖家和睦的气象。
云娆站在女眷堆里,瞧着他身姿岿然铠甲未卸,矫健地翻身下马,而后大步朝这边走来。
夕阳柔暖,两人目光相接。
他回府后最先寻找的,果然是她!
第38章 后悔 那一瞬,裴砚隐隐后悔。
金乌渐沉, 槭树摇红。
初冬的晚风拂过深巷时带了稍许寒意,云娆身上披了件妃色的薄斗篷,底下纤腰轻束, 罗裙锦绣。
裴砚昂首阔步, 视线几乎锁在她身上。
这些年流离在外征战沙场, 他对这座侯府没有半分眷恋, 从前偶尔回京时也不过来老侯爷跟前应个景罢了, 待不多久就会去三水庄。
如今倒像是飘蓬上系了根看不见的线似的,归途中想起侯府里那座枕峦春馆,竟也会生出早些回去瞧瞧的心思。待得面圣后, 回府的马蹄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
方才拐进巷口,他很快就瞧见了她。
比起薛氏等人满身的珠翠金玉,云娆平常其实很少用贵重耀目的首饰, 只稍稍点缀妆扮, 不失侯府身份即可。但即使如此,年才十六的小姑娘站在妯娌堆里, 仍是十分惹眼的清姿丽色。
裴砚看了一路, 此刻相距几步之遥,她脸上的笑意从眼底溢出来, 那是打心眼里为他的平安归来而高兴。
裴砚忍不住也勾了勾唇。
那边裴元曙难得见儿子在家人跟前展颜,暗暗纳罕之余,不由多瞥了眼云娆。
不过他跟裴砚父子之间素来生疏, 这么些年,裴砚芥蒂于潘姨娘的事,也几乎不与他亲近。如今见了面,虽然心里攒了些话想说,一时间却无从提起。
倒是长房的裴元晦负手笑道:“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为着青州的事, 皇上和朝臣们没少担心,如今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是啊,不容易。”裴元曙在旁附和。
裴砚便拱手问候:“伯父、父亲。”
而后朝崔氏和范氏行礼,再招呼来迎他的裴见青、裴见泽等兄弟。
他身上仍穿着铠甲,腰间悬了长剑,久经沙场杀伐后姿容端毅气度老练,莫说侯府里金尊玉贵养出的兄弟几个,就是在朝堂厮混半生的裴元曙和裴元晦都被压得黯然失色。
更别说裴砚的身后还跟着成群的人,都是奉命来送帝王的赏赐,或是手捧锦盒或是抬着箱子,东西贵重不说,那份皇恩就给侯府增色不少。
范氏不由看了眼亲儿子裴见泽。
人比人气死人,庶子越是风光夺目,就越显得她膝下这嫡子庸碌无能。
范氏心里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脸上却还得堆着笑,道:“府里也都记挂着呢。侯爷还让人备了接风宴,快把这沉甸甸的铠甲换了,好为你接风洗尘。”
裴砚淡淡应了声,又道:“伯父、父亲,我先回屋休整,稍后过去。”
“好,里头备了好酒,你快些过来!”裴元晦朗声笑着,招呼众人先往后院的暖阁里去。
裴砚则拍了拍云娆,带着成堆的赏赐拐向枕峦春馆。
夫妻俩成婚算来也有八个月了,前次裴砚征战归来时两人还生疏得很,这次却是熟络了许多。
往回走的路上,云娆瞧他龙骧虎步神采奕奕,悬了许久的心彻底落回腹中,暗暗为他全须全尾地回家而感激神佛保佑。
裴砚瞥见她垂眸浅笑的模样,不由也勾了勾唇,“这几个月还顺利么?”
“有将军给的护身符,自是顺利的!”
云娆仰着脸儿笑望着他,夕阳下双眸明亮。
裴砚被这马屁拍得还挺舒服,看她神情气色也不像受委屈的模样,便道:“怎么忽然想起去三水庄了?”
云娆便将鹿岭之事后满城人心惶惶,府里怕潘姨娘在外出岔子的缘故约略说了。因怕给裴砚添堵,也没提薛氏和范氏暗里较劲的小心思,只感叹三水庄那座院落之清幽自然,潘姨娘性情之清雅和婉。
裴砚听在耳中,眼底渐添柔色。
自打记事起他就知道,母亲在府里是个尴尬的存在,上至祖父祖母,下至父亲、嫡母乃至伯母等人,都对潘姨娘讳莫如深。
幼时他也曾恼怒疑惑不解过,还曾恳求父亲善待生母潘姨娘。后来长大了渐渐晓事,便息了那些心思,对侯府不再有半点指望。
在他屡立军功挣得官职前,长辈们从不曾对他和颜悦色,偶尔事涉潘姨娘时,那几位也多是怀有芥蒂不愿多提的态度。
连同这次三水庄的事,裴砚也绝不相信范氏她们是出于好意。
不过云娆是个例外。
她提到院前的半亩荷塘、周遭的山水时分明藏了赞许,提到那满架的藏书时甚至有钦佩之色。偶尔看向他时似乎还藏了疑惑,大约是不明白潘姨娘为何是如今的处境。
裴砚没打算跟她说侯府里那些陈年的污糟事,听她满口夸赞亲生母亲时,却觉这阴差阳错娶来的媳妇儿实在温柔可亲。
夕阳余晖里,他几乎想摸摸她的脑袋。
到底是忍住了。
两人闲谈着进了枕峦春馆,云娆先去里头备了热水栉巾等物,待裴砚将那沉甸甸的铠甲卸去,便送他入内室沐浴盥洗。
浴房里热气袅袅,因云娆用得久了,还有股很好闻的淡淡香气。
角落里养着的茶梅开得正好,旁边则依次放着干净的衣裳,从贴身之物到中衣罩衫,俱是仔细熨过的。
裴砚拂过叠好的里衣,想起出征前看到云娆和青霭她们一起在侧间熨衣裳,贴身之物都是她亲自上手,只将外裳交给青霭和绿溪她们。
他的贴身里衣想来也是她洗熨的。
心里生起种奇异的亲昵感,裴砚褪去衣裳抬腿跨入浴桶,将身体没入混了香汤的热水里,感觉到久违的放松惬意。
洗去风尘后换好衣裳,两人便往后院暖厅而去。
……
立冬将至,天气渐而寒凉起来。
侯府的暖厅里早早笼了炭盆,这会儿外头凉风飒飒,厅里聚满了人之后倒是暖和得很。
今日老侯爷命人设宴,其实不单是为给裴砚接风洗尘——
裴固虽有意逢迎帝王笼络裴砚,当着众人的面,其实还是不肯把姿态摆得太明显,仍要端一端祖父的架子。
今日阖府齐聚,其实还有旁的缘故。
老侯爷裴固一生荣华富贵,到腊月里便该是古稀高龄了。
京城的勋爵人家里,像他这样身份贵重又长寿健朗的人并不多,到时候少不得要办个寿宴,一起热闹热闹。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看重儿孙满堂。
老侯爷年轻时候脾气倔,跟三儿子裴元绍闹翻后死撑着不肯和软,对潘姨娘和裴砚母子也不闻不问。彼时儿孙辈年纪尚小,他将指望都放在裴见明、裴见泽兄弟们身上,没太把裴元绍和裴砚放在心上。
可如今十来年过去,裴见明他们还没混出个名堂,裴砚和裴元绍却已是能独挑大梁的猛将。且如今这时节,武将比文臣明显更得帝王器重。
这般情势,若他还跟裴元绍和裴砚僵着,到时候寿宴上得多难看?
是以前阵子裴固就跟裴元晦兄弟俩流露了态度,想把陈年往事都搁在旁边,将僵了多年的关系稍加缓和,好让府里更亲近些。
裴元绍那边由兄弟俩以家书联络劝解,裴砚这儿就更好办了,都在一座府里住着,见面三分情么。
存了这心思,今晚裴固便特地召齐了两房儿孙。
待云娆和裴砚过去时,众人也笑脸相迎。
于是铺开杯盏,一家子男女隔着屏风各自入座,品尝这顿立冬前精心准备的佳肴,裴固还特地拿出了藏在窖里多年的陈酿。
男人们多多少少有点嗜酒,有了珍藏的好酒助兴,氛围自是热络。
长辈兄弟们轮番相劝,裴砚也没太推拒。
两壶酒下肚,他的脸上浮起稍许醉意,眼睛虽没明着往屏风那边瞟,耳朵却总留意着女眷那边的动静——
多年的军营生活练出了好酒量,这两壶委实不算什么。自幼僵冷疏离之后,他念着母亲的遭遇,丝毫没打算跟侯府重修旧好,这会儿听腻了场面话,只觉眼前的人实在无趣,远不及屏风那边的云娆可亲可爱。
这般心有所牵,偶尔听见屏风后熟悉的轻笑,他的唇边便难免浮起点笑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屏风那边,云娆确实心绪不错。
一则是裴砚安然归来,这事儿确实值得庆贺。
再则太夫人得了老侯爷的叮嘱后,特地跟儿媳孙媳们叮嘱过,这几个月务必和睦相处,绝不可给老侯爷添堵。
薛氏自打娘家出事后,就很少再去捏范氏的短处,更不会轻易挑起争端。
崔氏揣摩着老两口的心思,自是不愿引火烧身。
剩下个范氏屡次吃瘪后长了点记性,不敢在老侯爷跟前找不痛快,加之近来为裴锦瑶的婚事操了点心,也没心思去找茬寻衅。
如此一来,饭桌上倒是难得的长幼和乐,儿孙媳妇们寻着趣事逗太夫人高兴,也给桌上添了不少笑语。
云娆尝着美酒佳肴,偶尔也凑个趣。
她今日和明氏坐在了一起,明氏穿了新裁的冬衣,温婉的堕马髻饰以金钗,在太夫人和婆母跟前凑趣之余,也不时低头跟云娆说说小话。
满厅热闹的气氛里,男人们劝酒的笑声也传到里头。
薛氏听着屏风外老侯爷对裴砚的赞许之词,也自向太夫人笑道:“说起来,咱们二弟今年屡屡在战场上立功,外头都夸他是朝廷栋梁呢。前儿我进宫去,连贤妃娘娘也赞不绝口。”
“今年老二确实受累了,为国尽忠,是给咱们侯府的门楣增色不少。”太夫人颔首肯定。
薛氏便笑瞥云娆,“这还不是咱们二弟妹有福气,老二娶了她这么个美人儿,比从前顺当了许多呢。”
她难得这样当众夸赞,非但云娆,就连明氏都微觉诧异。
待众人聊过这话茬,那边论起旁的事时,明氏便轻戳了戳云娆的衣裳,低声道:“说起来,大嫂嫂近来找过你么?”
“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