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寂本就是半倚在榻上,手环在她的腰间防止她掉下去。所以她几乎是坐在了陆寂的小腹上,看他时需要俯视,稍一低头便可碰到陆寂的鼻间,极不自在。
她动了动,想要坐回远处。可才有动作,陆寂抱得更紧了,头凑过来埋在她的颈窝里,喟叹道:“别动,昨夜忙了半宿,陪我再睡会,路还很长。”
姜予微浑身僵硬,勉强一笑,“爷,不如我去拿两个锦垫?这样你也睡得舒服些。”
陆寂含糊的应了声,而后没了动静。她侧头一看,发现陆寂已兀自闭眼睡去。姜予微无奈,只好任由他抱着,望向帘子发呆。
车内很安静,耳畔除了能听到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外,还能清晰的听到他沉稳绵长的呼吸。
不知怎的,姜予微的眼皮子越来越重,最后竟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到达淮阳已是两日后,旭日衔青嶂,晴云洗绿潭。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姜予微坐在车内,掀起帘子眺望沿途的风光,带有丝丝凉意的夏风吹在人的身上十分舒爽。
才踏入淮阳的地界,官道上的行人便多了起来。光是方才她就已经看到两支商队,用马拉着一车车货物往城内赶去。还有零星的行脚商,或是挑着担儿或是背着竹篓,也是一样的方向。
她有些奇怪,问身后的人:“怎会有这么商贾往城里去?”
陆寂端起青花釉里红压手杯,姿势闲雅的抿了口茶,道:“这几日城中有锦市,附近的商贾都会聚集来此。听说有时还能看到从西域来得稀罕玩意儿,眼下天色尚早,你可想去看看?”
淮阳地处平原,毗邻泺湖,又是京淮运河的起点。水运便利,所以颇为富庶,远非溧州这种小地方可比。
姜予微此前在读《江临游记》时便对书中描绘的淮阳向往不宜,如今他提及便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陆寂一笑,“那咱们先去逛逛,然后再去客栈休息。”
“多谢爷。”
陆寂轻勾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靠了过去,将手搭在了她身侧的蜜合色鱼纹方枕上,将人虚揽入怀中,与她一起欣赏车外的湖光山色。
他身上如兰似麝的气息扑鼻而来,姜予微佯装不察,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不断闪过的树木。
那些护卫则远远的跟在车后,不敢靠近。
马车行驶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官道两旁有方才的蟠青丛翠变成了阡陌交错的稻田。
四月下旬,稻草刚结出穗来。一阵风拂过,掀起层层绿浪,田野间偶然还可见三四个农户在弯腰劳作。
姜予微倚靠在车窗旁,享受着眼前片刻的宁静。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那些农户身上穿的衣服都破旧不堪,腰背佝偻,面黄肌瘦,脸上也无甚表情,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麻木地挥动手里的锄头,与周围生机盎然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
陆寂察觉到她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道:“没事。”
恰巧此时,裴仪驱马赶了上来,面色发沉,低着头不敢直视车内,拱手禀告道:“爷,方才京城传来消息。”
“说。”
裴仪一顿,迟疑的抿了抿唇,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解。
陆寂眉宇沉了沉,“何故迟疑?”
察觉到他话中的不悦,裴仪立即收敛心神,恭敬道:“昨日溧州通判张荐上书朝庭,参奏您目无法纪,狂妄自大,擅自围抄当朝命官府邸,请求皇上将您治疗罪。”
溧州通判?
姜予微对此人有些印象,听说他来历不简单,连她姑父都要礼重三分。不由心头一动,仔细听着。
陆寂闻言却神色淡淡,漫不经心的抚平袖口出的褶皱,道:“皇上如何说?”
“皇上并未明言,只将折子按下未表。”
陆寂并不觉得意外,接着问:“近日淑妃可有异动?”
裴仪皱起眉头,困惑道:“淑妃这几日都称病未出,除了每日到皇后宫中请安外并无异常。”
淑妃刘氏乃是内阁首辅刘荣光的女儿,入宫短短三年便已晋封为妃,位分仅次于皇后。
近年来刘荣光动作频频,大举提拔自己的势力,朝中有三分之一的官员皆出自他的门下。皇上虽已亲政,但处处受他所制。
民间甚至还有显皇帝和隐皇帝的传言,显皇帝是指当今天子,而隐皇帝说的则是统领六部的首辅刘荣光。
陆寂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皇上意欲颁布度田令,但刘荣光却觉得新令为时过早。大臣们在朝堂上争论半月有余,始终未决。皇上已对刘家不满,她在后宫怎敢再生事端?”
裴仪道:“属下听人说,刘大人前日去了长寿宫拜见太后。”
“看来皇上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那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陆寂看向远处的城门,淡然一笑,道:“不急,会逢其适也,焉知其可?”
“是,属下明白了。”
第31章 朱鹭
马车缓缓驶过护城河,停在了同安门下。裴仪先去安排客栈,桑虎带着四名近卫随行在侧,其他人则散在人群当中。
姜予微自马车上下来,立即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快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车马骈阗,摩肩接踵,沸反盈天,还不乏有女子穿梭其中。
她惦记脚尖眺望,发现沿街的商铺和杂货摊子一眼望不到头。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还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胡人商队牵着骆驼从他们面前经过,驼铃声清脆悠扬。
陆寂道:“从同安门直到广德门,绵延十里都是来此做买卖的商人。广德门往西不远便是黄石矶码头,咱们在那乘船北上。”
姜予微收回视线,兴奋道:“我听说锦市连开三日,夜不设禁。第三日的晚上还有火树银花和鱼龙百戏,可是真的?”
“是真的,你若喜欢,我们可在此多留两日。”
姜予微一喜,然而才眨眼的功夫,她嘴角忽的沉了下来,有些悻然道:“还是算了,爷此番是回京述职,怎好因我耽搁。”
陆寂失笑,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道:“回京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跟在两人身后的桑虎闻言一惊,弹劾的折子还摆在御案上,自家主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顿时对姜予微的态度越发恭敬起来。
“走吧。”陆寂牵住了她的手,打趣道:“跟紧些,小心被那些人给拐了去。”
他的手宽厚温暖,掌心生有薄茧,能将姜予微的手整个包裹住。
此处是大街,姜予微颇觉别扭,但识相的没有挣开。对于这种混乱之处,还是谨慎些为妙。
去年溧州元宵灯会,朱家的小女儿出门游玩,结果走丢了。等人找到时衣不蔽体,那贼子蒙着面也不知是谁。朱家姑娘也是个性情刚烈的,次日凌晨趁看守的下人不备,一条白绫自悬梁下。
朱家夫妇悲痛欲绝,日日去府衙前鸣冤。那阵子闹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好在最后拿住了元凶。
陆寂牵住她的手往里而去,一路上应接不暇。有巧式锡器,通照湖锦,香饮铺子,六陈店,还能看到灼龟的幌子......
灼龟店内的炉中正在焚烧龟甲,身穿藏蓝色道袍的小道士在一旁拉风箱,忙得满头大汗。头戴纯阳巾的白胡子老道则在为一位妇人观已经烧好的龟纹,测定吉凶。
陆寂见她一直看着此处,道:“神鬼之事,大多虚妄。不过问上一问,寥以慰藉也未为不可。”
姜予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命数她早已知晓,是吉是凶于她而言并不重要,何需再测?
“爷,此地如此繁华,但为何要叫锦市?”
陆寂解释道:“淮阳乃水路咽喉之地,南北商人大多集聚于此。起初十分混乱,偷盗、斗殴之事时有发生,朝廷索性在城南划分出一块地方,设南市令以便管辖。”
“此处原本有十二月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桃符市。每到四月,百姓们便会把今年的新锦拿到集市上来售卖,故而才称锦市。”
她环顾四周,发现卖织锦布帛的人家确实不少,“如此说来,岂非每月都有三天夜不设禁的日子?”
“正是,月市的最后一日是淮阳百姓每月一次的盛会。除了鱼龙百戏外,有时那些买卖做得好的商人还会当成撒钱财来祈福,所以那日最是热闹。”
姜予微心中暗动,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
然而才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发现前面围了许多人,将原本就拥挤的街道堵得寸步难行。她嫌挤,想从后面绕道而行。
陆寂却笑道:“这么多人,想必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过去瞧瞧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桑虎便立即过去开道。他生的人高马大,面相又凶悍。那位被挤到一旁的人看到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刚涌起的怒火顿时熄了,就这样很快清出来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陆寂细心的环住她的肩膀,以防被人挤到。
两人来到了前排,只见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小摊。摊主是个年金花甲的老头,身子干瘪消瘦,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沧桑,手里捧着十几支做工粗糙的竹木箭。
与寻常木箭不同,他手里的箭箭头全都用粗布包裹严实,无法伤人。
摊前摆放着一面铜锣,只有菱花镜大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持榆木弓站在离铜锣三米远处,拉弓搭箭意图射中那面铜锣。
看样子这是一场游戏,玩法与投壶相似,只要射中便可拿到彩头。铜锣旁竖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文一箭”。
姜予微惊叹不已,三十文都够一家三口一日的开销了。这种玩法,寻常百姓可玩不起。
木牌前还有一个竹编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鸟,想来便是此次的彩头。
那只鸟形状似鹤,体羽及爪子却是漂亮的淡粉色。脖颈修长优美,蜷缩成一团,头耷拉下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
姜予微此前从未见过,想到陆寂博闻强识,不问白不问,便道:“爷,此乃何物?”
“此鸟名叫朱鹭,尔雅释鸟疏云:‘楚威王时,有朱鹭合沓飞翔而来舞。则复有赤者,旧鼓闻朱鹭曲,是也。’能在此处看到也算难得,三十文一支箭不算贵。”
原本生长在山野之间,无拘无束。如今却因商人重利之故而困在小小的笼中供人玩乐,何其不幸。
陆寂一笑,“你若喜欢,我就替你去赢了来。”
姜予微刚想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喝倒彩的嘘声,原来是那女子又射空了。
那女子脸色十分难看,周身寒意密布,冷冷的扫视了一圈众人。跟在她身后的小厮和丫鬟个个胆战心惊,都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因为算上刚才那支,她已经连续射空二十四支箭了。
摊主也是发怵,先前来射箭的公子小姐大多是为了寻个乐子,便是射不中也是一笑了之。可这位姑娘却一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仿佛势要拿到彩头不可。
他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姑娘可要再试一次?这支箭不要钱,算小老儿孝敬给姑娘的。”
那女子闻言愠色更甚,只觉他这番做派是在有意嘲讽自己。柳眉倒竖,“谁要你的破箭!”
她低头看了手里的榆木弓,忽然冷笑了声,“你这张弓有问题,定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想借此讹钱!”
摊主大惊失色,忙半弯下腰,惶恐道:“姑娘说笑了,小老儿做生意最重诚信二字,哪里敢在弓上作假?”
“那你的意思是本姑娘箭术太差,所以才连射二十四箭都不中?!”
那女子虽然头戴幕离,但身上穿的是百两银子一匹的织金锦,腰间坠的是镂空雕牡丹羊脂白玉佩,也是价值不菲,光是这块玉佩便可买下这里五间铺子了。
摊主自是不敢得罪,脸色煞白,忙不迭道:“姑娘误会了,小老儿绝无此意。”
那女子闷哼了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神情倨傲,“我不管你是何意,反正这只鸟本姑娘今日要定了!来人,把它给我抬回去。”
摊主一听,顿时染上急色。这只朱鹭是他求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从捕猎人手里买来的,花了足足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