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拐弯抹角,她直截了当提起:“我娘有个女儿病故在凉州,墓留在关外。她想女儿了。想出关祭扫又不敢跟你提。觉得谢家人留京为质,怕你起疑心。”
萧挽风听完有片刻没吭声,把铜锅子里滚沸的两块羊肉夹起,递去谢明裳盘子里。
“你如何想?”
谢明裳:“我当面问你了。给个说法。”
萧挽风:“你母亲多心。叫她来问我,我当面允她。”
谢明裳边吃边说:“我娘想多点没事,有我在中间传话。外头其他人如何想,你得多掂量掂量。这几日事太急,领兵入宫,逼退天子,扶持小天子上位。‘河间王摄政’的名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萧挽风夹起几块鲜红的生羊肉,神色不动地放进铜锅子里涮煮,“知道。我听说了。”
谢明裳:“我也有桩事想问你。你那庚帖怎么回事?从我爹手里转交给阿兄,阿兄转递给我娘。兜兜转转,刚才摊在我面前。”
所以,谢夫人欲言又止的的第二桩事,便是这庚帖了。
“庚帖是我递送给你父亲的。你母亲得了嘱托,身为谢家长辈,为何不跟我提起?”
谢明裳边涮肉边道:“因为我不让她提。”
萧挽风涮肉的动作顿住,视线瞬间抬起,锐利扫过谢明裳的脸上。
面前的小娘子吃得唇瓣嫣红,脸颊热腾腾的冒红晕热气。被他盯得也停下涮肉动作,对视一眼。
“眼风跟刀子似的。这么凶看我做什么?”
萧挽风默然转过视线,改盯看铜锅子里浮浮沉沉的肉片。
盯着盯着,其中一片肉被捞起,均匀地蘸满葱油芝麻酱料,谢明裳吹了吹热气,把熟羊肉递去对方嘴边。
“涮了半天肉,没见你吃一块,全盯着看了。肉好看吗?好歹尝一块。”
萧挽风张嘴吃了。
心底疑虑翻滚,嘴里不知肉味。
谢崇山把庚帖转交给谢夫人,谢夫人又拿来河间王府,便是谢家有意允下。她为何不让她母亲提起?
“庚帖之事,怎么说。”他直视过来,“心里有何疑虑?当面问我。”
谢明裳夹起一块新涮好的羊肉,蘸得满满的芝麻酱,芝麻清香混着羊肉鲜香放进嘴里。
“庚帖放一放。”她边吃边说,“先把另一桩心事了结了。我很久之前提过,也不知你还记得么。”
短短两句对话,萧挽风神色已镇定如常,边涮肉边道:“你说。”
谢明裳自己倒停手想了想。从何处说起呢。
“还记得嫂嫂过世的那个晚上,我发了晕眩,躺在车里不能动弹。你撕下一块布遮住我的眼,让我好好休息。”
回程那一路,两人在车里散漫闲谈。
“当晚,我第一次和你提起,想出关走走。”
前些日子,她领十名王府亲兵急追父亲的调令。在兰州成功拦截信使队伍,却也把队伍的人统统截杀了个干净。
不舒服的感觉,从那时便在骨子里开始升腾。离京城越近越翻腾。
京城有她众多亲友。谢家爹娘哥哥对她都极好;河间王府上下众人对她也尊敬有加。端仪郡主视她如姐妹。
但还是不喜京城。待得足够久了,足够了解,以至于越来越难以忍耐。
“这里,”她虚虚地比划天地四周,圈起一个四方笼子形状。
“自有规矩。”
“规矩多且严整,细如毛,密如网。把所有人圈在里头,自小训诫。稍微违背半分,便是离经叛道。我呢,在这大笼子里格格不入。”
谢明裳夹起一块鲜肉,放入滚沸的水里慢慢涮着。
“从前总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旁人都觉得这套规矩如天地方圆,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却觉得厌烦。我以为自己在关外长大的缘故。关外长大的人不怎么懂中原规矩。”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今回想,实在难怪。我可不只是关外长大,还是在关外的蛮夷部落长大的。瞧瞧我母亲教了我什么。”
萧挽风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母亲爱慕你父亲,自关外私奔而来,与你父亲厮守,生下两名子女……他们未成婚。”
谢明裳笑起来,坦然承认。“我母亲的例子在前头,中原礼数拘束不了我了。”
她把涮好的羊肉分成两份,一人一半,边吃边说。
“但我母亲教我的,可不只是为父亲私奔。”
爱慕父亲弓马英姿,愿意为他私奔而来,不计名分,只求厮守。
却在父亲攻打族人的前夜,毅然抱着年幼的女儿割席而去。
母亲生在十二月十五,传说中长生天的诞辰。每年这天,族人于雪山脚下盛大祭祀,母亲对山峰圆月,跳弯刀舞,献舞于长生天。
离开父亲而去的头一年,母亲回归族中,抛弃汉姓,恢复族名。十二月十五这夜,一曲弯刀舞如月下惊鸿。
年幼的自己抱膝坐在篝火面前,迷茫地从头看到尾。
为什么日子变化这么大呢。
母亲热汗涟涟地跳完弯刀舞,把满脸困惑的她抱起怀里,捏了捏脸蛋,“别想那么多。”
“一辈子短得很,小明裳。”母亲抱着她,指她
去看山峰边高挂的满月。
“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后,满月依旧挂在同样的高处。想想永恒的长生天,千万年不变的山和月亮,想想月亮下的千千万个我们。不同的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千万支弯刀舞。”
那个晚上,母亲和她笑说最后两句:
“去哪里都能活一辈子,怎样都能活一辈子。当然要顺自己的心意活。”
“小明裳将来长大了,在哪里都要活得好好的。”
*
热气蒸腾,熏得眼眶有点发热。
谢明裳把铜锅子里的熟羊肉全部捞出,全推去对面。
她想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庚帖递来我这里,谢家爹娘哥哥都允了我们的婚事,挽风。”
她直视过去,“只要我也点头,我很快便要嫁入河间王府了。你如何打算我的将来?”
萧挽风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末尾,简短道:“王府女主人,我之发妻。”
“河间王妃。”谢明裳点点头,“这四个字,便是后半辈子的我。有这四个字顶在头上,我还能轻易出京么?”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出京,随时可出京。”
“出京的那个是河间王妃。王妃出行,自有王妃的规矩,”谢明裳抬手比划示意。
“前后仪仗打起,前方有人浇水灭尘,后方旌旗、宝盖,一样不许落下。沿途官员接待,接应规格都要按照朝廷规矩来……按规矩,王妃出行乘马车。我还能骑马吗?”
谢明裳边说边摇头,“被规矩捆缚死的河间王妃,也不再是我了。”
她想得清楚,把庚帖推去对面,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
“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但庚帖放一放,挽风。我想先去关外走走。你答应过我的。”
萧挽风把庚帖接在手里,放回桌上。
回答言简意赅。
“好。我陪你去。”
短短五个字,回复得过于明确,倒叫谢明裳原地发了一阵怔。
她起身掀开厚实的挡风帘子。被帘子遮挡住的焦黑庭院,烧塌的屋檐,地上没拔走的箭头,再度明晃晃地出现在视野里。
“你陪我去?京城乱成一锅粥,你怎么抽身陪我去?”
萧挽风走出凉亭,沿着草木焦黑的庭院,把几支箭头挨个拔出,扔去路边,人走回来。
“等我半个月。”他简短而不容置疑地道。
“半个月,京城事了,我陪你出关。”
“……”
半个月,京城这堆破烂摊子事能了?
谢明裳难以置信,萧挽风干脆地撂下一句承诺,继续坐下吃铜锅子。
“事分轻重缓急,加快进展即可。半个月后出关。”
桌上的庚帖,被他随手又递还给谢明裳。“在你这处放一放。出关回程后再议不急。”
谢明裳收起庚帖,依旧放回桌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出关我可不见得回来了。”
萧挽风夹肉的动作顿了顿。
深黑的眸光抬起,谢明裳笑盈盈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萧挽风挪开视线,继续吃铜锅子。
“我也不见得回来。”
谢明裳:??
——
兰州。新城驿。
暮色笼罩荒野,秋风卷地,寒鸦惊起。
简陋的小驿站外,一行数十轻骑奔雷般踏过,为首将军勒停在驿站外。
新城驿丞连连躬身,回答贵人问话。
“九月确实有一拨来自京城,往凉州送调令的队伍,下榻本驿。当中还有位宫廷来的公公。小人记得很清楚,那位公公的脾气可不大好。小人准备饭食慢了些,那位公公抬起马鞭就打。”
“只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离开驿站。”
“小人知晓的,就这么多了。之后队伍去了何处,为何不曾抵达下处驿站……小人也不知情。”
新城驿丞让开路,牵马迎贵客入住:
“谢帅这边请。下榻小驿,蓬荜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