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穿着丫鬟衣物出去,也会因有人认定是逃奴而报官,最好的是穿成流民的衣服,姜姜低头匆匆离开,见到街面迎面一队巡逻兵,她扭头就跑。
“站住!”为首的人喊道。
姜姜停住,乖顺地低头。
巡逻兵是十人小队,左右两侧有人举着火把,为首之人是个粗汉,他见是个女子衣着破烂,还用一块长旧部挡着脸,他略微掀开布,瞧见了许多红疹,脸上还有一块大烂疮,当即险恶地松开手,吩咐:“把她赶出去,流民不得夜宿城内。”
姜姜被赶到城外。
危险远没有结束,城内因富足,又有律例倒不会对女子动手动脚,城外便不一样,被赶出来的又无处可去的流民都堆在这里,一双双黑压压的眼睛。
好在这会儿天快凉了,还有很多人都在等着一大早城门开放舟,或是卖东西,也在门外的候着,姜姜在人群中见到了熟悉的人。
田大娘杵着拐棍正跟人聊天。
她走过去:“田大娘。”
田大娘一惊,“你是?”
“之前我用萝卜和桑叶给田大伯看过病。”
田大娘当即明白了,上上下下打量她,这会儿才看出一点类似的样子,她惊慌地左右瞧了眼:“不会在追你吧?”
姜姜摇头:“应该不会了。”
田大伯就在田大娘边上,他坐在簸箕上,扶着一根拐棍,正在打瞌睡,看来病应该好了。
田大娘担心她会又惹来那群官兵,动不动就要杀人,可姜姜眼神中关心田大伯,她的心到底还是软下来,毕竟田大伯后来的“药钱”都是她出的。
“你们是在等开门?”
“是。早上发粥好些,会给老人家多发些。中午的就不会。”田大娘说,“我们现在也开始耕田种菜。”
“那就好。”
这会儿黑漆漆的,不能一个人贸然赶夜路,跟田大爷田大娘待着好些,哪怕他们只是老人家,可也跟身边的人熟。
万一出事大家都有照应。
田大娘腿脚不好,姜姜扶住她胳膊。
天微凉,城门打开,这伙人起身正要进城。
忽地,却是一队高头大马急匆匆地驰骋出来,为首的人姜姜一眼辨认出来,正是沈澜,一身银盔,熠熠发亮。
姜姜连忙低头,田大娘之前也见过沈澜,更是吓了一跳。
不是圣上巡兵,要在营中待三天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沈澜的目光直直朝向前方。
身后的人拿出画像问:“有没有见到过这名女子经过?”
无人说话,此时此刻,知道她身份的人只有田大娘,姜姜默默等着,心如擂鼓。
有时她也能接受,譬如沈澜,又譬如冬青,虽然她也不算救她。好心未必一定会有回报。
田大娘抬头,往前一指:“好像往那去了。”
正好前面快马来报:“将军,夫人被他们带到了前面。”
沈澜点点头,带着部队策马而去。
等他们离开后,姜姜才抬头望向田大娘,田大娘也看向她,田大伯在她身后默不作声背起扁担。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走了几步,姜姜又回头,路上已没有沈澜的身影,只余尘土飞扬,他的眼神又沉冷下来,仿佛没想到她真的逃走了吧。
沈澜知道她喜欢蝴蝶,抓了那么多蝴蝶,却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蝴蝶。
姜姜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死物就是蝴蝶。
它在雨后的天空撞到了蜘蛛网上,翅膀被打湿,很快就飞不起来,坠落泥土地,挣扎再挣扎,姜姜给它擦干净翅膀,它还是飞不起来,静静地死了。
后来她在家中见到父亲行医,那些口不能言的,咳嗽胸痛的,双腿不能行走的……虽长相不一,穷富有之,在姜姜眼里,都像是被打湿翅膀、淋湿了的蝴蝶。
她喜欢医书,五公子和沈澜都能让她阅览无穷无尽的医书,然而所有医术都是为了治病救人,要真真正正地治病救人才是“医”,否则只是喜欢看书罢了。
拭去蝴蝶翅膀上的泥泞,正如治愈人身上的病痛——病痛即枷锁。治病便是使人恢复生之自由。
一枚黄色的小蝴蝶盘旋在路边的野花上,慢悠悠而轻盈地飞过姜姜的眼前。
两日后,正午,徐慕白正在拭剑——这次没有救回姜姜,还是让她被沈澜夺走了。依照沈澜的秉性,加如此忠诚机敏的亲兵,恐怕很难有下次机会了。
率迟从门外走来,递给他一个小木人和纸条:“刚刚一个小乞丐送来的,你看看吧。”
徐慕白打开,是姜姜的字迹:
感君救援意。
妾心如木石。
人生譬朝露。
愿君多珍重。
第32章 把球送过来。
#小姐(1)
早春晴朗, 莺飞草长。
踏着橙光,穿过珍珠帘帐,姜姜端一壶汤药从门外走进来, 放在陈如兰的铜镜桌上。
陈如兰本来在瞧镜中自己的白发, 回头见到姜姜,又瞥到桌面上热气腾腾的汤药。
每天起床和入睡前,她都会煎一碗汤药送到自己房间来, 不辞辛苦。
“麻烦你了。”
姜姜回答:“没事。”
一年前。
姜姜从沈澜手中逃走,原本是打算跟着田大爷田大娘回南方的, 可田大爷田大娘却说还有一件心愿没有完成, 他们想去侍郎府见见自己曾经的“孙女”。
也就是陈如兰的女儿, 黄明月。
年轻时陈如兰跟隔壁的黄良辰青梅竹马,暗生情愫。
可惜黄良辰家道中落, 家中只有一个病母,而陈如兰年轻貌美, 被一个富商瞧中,很快就被定下亲事, 嫁过去为妻。
黄良辰母亲生病,连仅剩的田地也都变卖,陈如兰私底下卖首饰偷偷接济, 资助对方上京赶考。
黄良辰一朝金榜题名,又被户部侍郎看重, 选为女婿, 风光无量。
娶妻后过了几年, 黄良辰回乡祭祖, 正好见到陈如兰也在祠堂内。
这才知道陈如兰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那富商发现她变卖首饰之事, 曾将她打得半死,又另娶了新妾也不管这里了,任由她自生自灭。
陈如兰窘迫到在寺中洒扫。
祭祖这几日,他们旧情复燃,不免做下了情人事,可京中有事,黄良辰很快回去了,回去之后,陈如兰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黄良辰乃是侍郎女婿,与已婚女子通奸乃是大事,为了不影响对方,陈如兰只好生下孩子,偷偷送走。
再过几年,等到侍郎之女,也就是名正言顺的黄夫人生下嫡长子,对黄良辰看管也不严了,黄良辰这才找人花银子让陈如兰的原夫合离,再纳陈如兰回家做妾。
只是,陈如兰原夫确实不是东西,那几年生意不好,美妾跑了,又回来打陈如兰撒气,硬生生踢得她不能怀孕。
无法生育,加上当年孩儿在襁褓之期就被送走,让陈如兰越发怀念自己的女儿。
她的女儿恰好就被邻村的田大伯田大娘收养,收养到就九岁,被陈如兰接进府里。
可这女孩许是因早产,身体本就虚弱,又跟着田大娘身边没有得到好的照顾缘故,即便养到了十来岁都有不足之症。
陈如兰只好听道士的话,送她进道观中清修。
田大娘田大伯已没有亲人,这次也准备回乡,只不过回乡前还是想见见好几年未见过的“月儿”,他们来过侍郎府邸好几次,因穿着破烂像乞讨的,话又说不清楚,总被下人轰走。
幸得姜姜帮忙,塞出银子给小厮,那小厮才进去通传,见到陈如兰。
陈如兰带两位老人去寺庙中见黄明月,而黄明月躺在寺院厢房内,这时已近灯枯油尽了。
田大娘田大娘一见心疼得厉害,连忙让姜姜上前诊治。姜姜上前一把脉,她虽然诊治得不多,但这种病症是常见的——痨病。
她父亲的医馆里经常有,且黄明月已病入膏肓,难以回转了。
陈如兰一听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是小妾,性子软,总被黄夫人管着,不让她轻易出去,故而连亲生女儿在此受苦都不知道。
她又恨自己当年只敢偷偷地生,也不曾有人看顾,贫苦交加,生完当天冒雨送去给了别人,这才导致女儿先天不足,如今,年纪轻轻就要死了。
好在黄明月在道观中,确实养成了清淡性子,早已将生死看透,还反过来安慰陈如兰不要伤心。
即便是痨病,还是拖了一段时间,一般人不可轻易接近,这期间姜姜还是每日为她煎药,调理身体,希望她能有所好转。
有一日,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靠坐在床头的黄明月问她:“姜姜姐姐,你为什么总是戴着面纱?”
此时,她面目灰白,连坐起身都做不到了,说话不凑近都难以听清。
“因为这好不了了。”
“为什么?”黄明月好奇,勉强撑了起来。
姜姜用手扶了扶她。
黄明月很喜欢听故事,肺病之时她都靠看故事撑过,枕头边都是好几侧金玉良缘册,只不过这会儿她已看不太清过于细小的字。
姜姜道:“因为有种虫子咬过的伤口难以愈合。”
这便是为了什么换脸之术施行来说不难,却没有普及的原因。一个人的脸给另一个人用,原先这个人的脸需得被生肉虫咬过才能培育得出面皮,而咬过的伤口是不会愈合的。
之前只不过她抹上了粉,告诉沈澜快愈合了而已,免得之后冬青冒充她会露馅。
到了逃跑那日,她在冬青房间又把脸弄得更烂了些,一来更方便跟冬青区分开,二来是一个女子跑出去总难免遇到些匪徒。长相丑陋或可自保。
“真可惜。”黄明月轻轻抬起手指,悬空抚摸着,“我想,你的脸要是没烂,肯定很漂亮。”
姜姜用勺子在汤碗上搅凉。漂亮自然好,爱美是人之常情,不漂亮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