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目前所有人都想问他的问题。
这次平定十分顺利,平南王还是被副将出卖活捉。
沈澜完全可以把他带回京城,审问出更有用的讯息。圣上和三皇子都是如此要求,他杀了反而抗旨。
再加上,他杀平南王是五马分尸,不留全尸。
战争无情。然而儿子对父亲留全尸是能做到的,他偏偏没有这样做,更容易引人口舌。
沈澜道:“我以为我会在战场上跟他同归于尽,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被抓了。就算我没有杀他,他也活不成的。”
“为何?”
“因为他是前朝皇室中人,一个旁系。”这是桩隐秘,目前也只有圣上,皇子和朝臣知道,“他之前的要求便是恢复前朝,跟洛青帝分割而治。洛青帝不可能答应。”
庄蝶随着沈澜漫步。
她想到的是:如果平南王是前朝皇室中人,那……沈澜也是。
“谋反前,他就三番四次劝我跟他一同谋反。被抓后跪在我面前,跪着向我保证说只剩我一个儿子,未来必定继位给我。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为何杀他。”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庄蝶直接问。
某种意义上,沈澜和平南王一起谋反是最妥当的,因为他们的血脉一旦曝光,也意味着洛青帝必定容不下他们。
谁会在坐稳朝政后,容忍前朝皇室血脉的存在。
“你认为呢?”沈澜扭头笑,难得有种少年的纯粹感。
“因为你不喜欢,所以想杀。”
“差不多。在府内,他对我不算坏,也不算好,因为儿子太多,压根不在意,甚至想不起来。所以我偏偏要惹他注意。”沈澜拍拍马头,语气从容而愉快,“他为了一时欢愉,就带我来到这个世上,这世界没什么意思,我心生厌弃,想要杀人。既然他为了一时欢愉带我来这世上,那我也要为我的一时欢愉,杀了他。这才算因果报应。”
沈澜这番话很绕,道理也很奇怪,但庄蝶听懂了。
她并没有做出评判。
反正平南王已经死了。
她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沈澜走了一阵,凝视朦胧日光,停住脚步:“我之前害怕他们在打仗时动手脚,好在洛青帝谨慎,怕影响战局。征战结束,差不多也该来了。不是现在,就是在路上。凭借三皇子的心性也不会放过你们。”
“你为什么不选择跟我们一起走?”
就在这时,一小兵过来,从马上下来跪拜:“沈将军,三皇子有请。”
沈澜正要过去。
庄蝶忽然转身:“应该有让你来这世上值得庆幸的一刻吧?”
未必能让他在走向那夜冰冷湖时停留,但应该有。
她希望有。
沈澜回头重重扫她一眼,伸手捏动她的下颌,见到了她的唇因他的动作,微微张开的模样,很有诱惑力。
让他想起了她在府邸中,他每日中晚都要特地回来睡她。
男欢女爱,确实快活。
那时,他想过,他真是平南王的儿子。
可沈澜只是微微一笑,松开手,他大步跨上马,对那个三皇子的传令兵道:“你跟我的马跑回去。”
又对庄蝶:“你自己骑马回去。”
庄蝶没拒绝,她一直很安静。
其实从把她从三皇子府邸中救出来,她形貌大不如前。
容貌毁了,这次回来又干又瘦,军中确实困苦,她也不是会偷懒享福的个性。
可她仍是她。
站在未散的雾和青草地中,温柔而生机勃勃。
正如他们当初见的第一面,是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柔软的发丝蹭到他腹部的感觉。
摔不摔,已没有人再看管她了。
他没有让她陪他一块儿死,已是网开一面。
前路她得自己走。
沈澜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骑马离去。
庄蝶自己骑马回去,比沈澜慢一些,但路上没什么事。沈澜离去这段时间,她有练习的。
回到主营,沈澜一直在三皇子营帐,谈了很久。
这之后,他出来,站在点将台道:“刚得到情报,外厥还有一只几千人的残部藏在西南黄沙河附近,准备趁夜偷袭我们。这次回来前线士卒疲乏,我向三皇子借五千亲兵,即刻乘胜追击!”
底下人振奋,直举手喊:“好!好!好!”
“还有残部?!”
“不用担心,沈将军一举歼灭!”
“杀他个片甲不留!”
“回来开庆功宴!”
“将军我可以去!”
“我也可以!”
“不用,三皇子殿下已答应了我。”沈澜道。
三皇子同副将在帐篷外看戏。
副将说:“殿下,沈澜要带我们的亲兵去追击……”
三皇子用手制止:“这既然是他自己说的,就给他吧。”
“可五千亲兵不少啊。”
“现下他威望如此高涨,若是不主动去,我们又能如何?”三皇子眼中闪过决绝,握拳,“为一个沈澜,赔上五千亲兵,值得!”
反正他是一定要让沈澜死。
庄蝶也在帐篷前。
圣上都说了,部落若放弃支援平南王便既往不咎,为何会有残部?
就算有残部也不用派刚得胜归来的沈澜去。
连她都想得明白的道理,沈澜不至于想不明白。
刚刚沈澜说“不是现在,就是在路上”,也就是说,他知道洛青帝不会让他回去。
平定平南王之乱,他在民间已是战神般的存在。
回去后真的功高盖主,不好处置。
沈澜的血脉最易安一个谋反罪名,可他都杀了他谋反的亲爹平南王,真安上也不会有人信的。
随便找个借口杀,又怕动摇军心民心,也担心他反抗。
如果庄蝶是洛青帝也会想……沈澜要是直接死在战场才是最好的。最合理也最方便。
不是三皇子要沈澜死,而是洛青帝。
庄蝶目视他,要说的话,沈澜都对她说完了。
甚至她揣度,沈澜这么早赶过来,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些话。
可此时此刻,他还是再次走过来。
停在她面前。
他粗糙带着细小伤口痕迹的手指抹掉她前额一缕发丝:“去找徐慕白。陈沐阳,不够。”
庄蝶第一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叮嘱的意味。
叮嘱。
沈澜回营中穿上金盔铁甲,骑上马,三皇子五千亲兵迅速跟在他身后,每个人也都备好了干粮,整装待发。
庄蝶站在帐篷中,看他逆着光的侧影轮廓,他没有再回头了。
他侧对着她,视线平静,看向前方。
在想什么呢。
庄蝶没什么文采,向来只记自己心有所感的诗句。而这首词是她认为很有意境才记下来的,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想起来: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故人长绝。
传令兵道:“出发!”
沈澜策马前奔,身后跟着的士兵逐渐远去。庄蝶忽然注意到他的马居然是枣红色的,她走到马棚中,见到了那匹他惯常骑,也跟随他多年的黑马。
杂种。
他留给了她。
以及——
庄蝶走过去,托起马尾,他居然还用马尾压了一个麻花辫,什么时候压的,早上吗?
自己怎么没注意到。
是因为之前不会给她压麻花辫吗?庄蝶眼眸酸涩。
沈澜狂放,但临走时压的是麻花辫。
也许他真正对人世间产生留恋的时刻,反而是第一次见到人压麻花辫,又学着如何压麻花辫的琐碎时刻吧。
中午时分,沈澜的六个亲兵连带着庄蝶、小黄骑在马上。
当初负责给庄蝶守帐篷的士兵提醒庄蝶:“走吧。此刻三皇子还在提防沈将军会不会去而复返,这是我们离开最好的时间。”
将军已经交代过了。趁这个时间,三皇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送夫人和小黄离开,前面亦会有人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