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城外向东走上一里路,这里有一个茶棚,来来往往的行者常常在此歇脚吃茶。
茶棚不大,当中设有七八张桌,近日入天玑城的人愈发多了,店家的生意愈发火热,干脆摆了几坛酒出来,供南来北往的客人饮用。
中央坐了一桌,足有四五人,都着布衣戴毡帽,是胡商打扮,但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
“当年,要不是时彧将军大败北戎,哪有今日繁荣无比的天玑城啊。”
“你记错了,时将军夺下的十城里,有毗连天玑的玉衡与天璇,可没有天玑城啊,天玑城已经百年不受战火所扰了。毕竟这里是沙漠腹地,北戎人也不傻,会带着战马骑兵跑到这里来。”
“嘿嘿,那倒也是。不过咱们此去,沿着天玑城,也势必要路过天璇,到时候,就能在天璇天街上瞻仰时将军的人像了。”
那是一方用青铜浇铸的等身人像,据说,是天璇城百姓为了感激时少将军挽救黎民于水火的恩情,自发捐钱捐物,在天璇城当中的天街上,打造了一尊极具神性的人像。
每年冬天,都会有百姓自发地走到天街上瞻仰时将军人像,同时举办祛火节,驱散霉运,远离战火,祈福安康。
这些南来北往的商客,只要路过天璇城,也都会到天街上去瞻仰一番。
毕竟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也时常遇到北戎人劫道,时将军的存在犹如庇护世人的天神一般,给他们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隔了一桌,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带着个瞧着约莫四五岁的女童在此吃茶。
年轻的妇人用白纱遮面,吃茶时,方解落面纱,露出底下秀美脱俗,宛如梨花映月般的白皙面庞。
男子则在一旁剥着干炒豆子,剥了自己却不吃,身前的盘里已经落了大半盘的圆滚滚的豌豆了。
小巧玲珑的小丫头,则挂着两串葡萄似的小辫子,憨态可掬地坐在长凳上,两只奶白小手捧着小碗,以她的个头,只能在桌上把碗倾斜一下,勉强够到水喝,她像小鸡啄水似的点着脑袋。
吧嗒吧嗒的声音,吵得男人直皱眉。
女儿的吃相不知道随了她祖父,有返祖的嫌疑。
喝完了水,她放下小碗,一双精致的大眼睛盯住男人,扑闪扑闪的:“阿耶,他们在说你。”
男人看她喝得满身都是水,皱眉,嫌弃地掏出一块帕子,把女儿抱上腿,帕子没什么温柔地盖到小丫头的脸上,用力揉了几下,直揉得小丫头直哼哼,从帕子外,传来老父亲的沉嗓:“你还可以拿个大喇叭嚷嚷着告诉全天下你阿耶是谁。”
小丫头羞愧地吐了下舌头。
阿耶说过,西北这块地方以前不太平,一直受到外敌的侵扰,但阿耶得胜之后,这片土地重新回到了大业的怀抱,所以这里的人大多都听说过阿耶的威名。
如果行事太过于高调,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的。
她非常听话,只是年纪小忍不住嘛,于是眼睛瞟向母亲,希望母亲能为自己说说话。
沈栖鸢看她满身的水迹,刚缝好的衣裳又泼上了茶水,弄脏了,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幽幽叹了一口气,对时彧道:“我来吧。”
时彧轻哼一声:“用不着对她这么好,我来足矣。”
自打五年前,有了这个女儿以后,时彧就时常头疼。
这丫头长得随她娘,性子却真是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从出生起就不安生,嗓门洪亮如大钟,常吵得邻里不和,到了年纪了,在庸国公府上蹿下跳,尽干的他小时候干的那些混账事。
时彧也不是没动手打过,但毕竟是个孩子,又是个小女孩,至多拍几下屁股,她但凡一哭,老父亲就心软得再也下不来手。
这丫头愈发肆无忌惮,凌驾一众人头顶之上,作威作福。
时彧不想拘束孩子的天性,见她喜欢刀枪棍棒,便一样样地悉心教她。
本来没打算她能多有出息,谁知道这奶娃子是个练武的奇才,而且只要是习武,再大的苦头都愿意吃,如此心性,实在教时彧开了眼。
但也因此,她目下虽只有五岁,但也学了一些粗浅的拳法和棍法,人又鬼灵精,不按套数出牌,就是大人在她这里也时常吃亏,因此还得了个“混世魔头”的诨名。
都说,长安的小娘子个个剽悍,但时彧看自己家这个,比起一众女郎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再长大一些,愈发野性难收,就不好了。
毕竟是小娘子,有些礼仪你可以不用,但不能真的不会,时彧思来想去,向新君请命,借了一个宫里年高德劭、颇有经验的老嬷嬷来训她,给她教礼仪规矩。
其结果不出一个月,气得老嬷嬷甩手不干,说再也不来了,没见过这么难教的。
时彧纳闷儿,还以为是嬷嬷畏难,没有耐心,把时潋叫过来询问,让她演示一下学的规矩,结果一套万福礼,被她行成了猴拳。
她那莲步,是倒踩七星步。
她那屈膝礼,整一个蹲马步,好一个结结实实,下盘如松。
老父亲眼晕,差点儿没昏死过去。
时潋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晃他阿耶的胳膊肘,用两根短粗短粗的食指头,把阿耶耷拉下去的嘴角人工掰成上扬的形状。
但阿耶的眼神还是很冷,她也是会察言观色的,知晓自己多半又要挨屁股打了,现在是未成曲调先有情,打还没挨上,两只眼睛就开始酝酿眼泪了。
时彧没动手,但叹了一口气。
她母亲沈栖鸢虽然是个有主见的女人,但从来不会强迫别人心意,所以一直放任时潋天生天养着,肆意野蛮地生长,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在外面干出一些不道德的恶事来,些许不拘小节的事情,倒也没有过多引导指教。
更何况,她生产之后伤了一点元气,从那以后,带娃的那些琐碎,全是时彧一人在操心,她实在过得很轻松。
在他们家,她就是那个唱红脸做好人的,也更得女儿喜欢。
到了时潋五岁时,时彧终于承认了自己教女无方。
时潋喜欢舞枪弄刀,立志将来做一个大杀四方的女将军。
这个志向和长安的多数小娘子都大相径庭,但时彧非常支持,毕竟本朝立国后的第一名女将军昭阳郡主,便是战功赫赫的传奇,先贤在前,时潋见贤思齐,还是大有可为的。
只是人家昭阳郡主,曾是京中的奇才,五岁时早已开蒙,能诵读千字,自成诗书,甚至已经开始钻研兵法了。
但看自己家的这个,着实相去甚远。
时彧考虑了许久,新君稳固朝堂,四海安宁祥和,当初发的誓愿早已实现,但与夫人沈栖鸢同游天下的心愿却一直没有完成。
他选择的第一站便是西北,向陛下递交奏疏请辞之后,便携妻女来到了天玑城。
此处群沙山环绕,气候干旱,沿途跋涉便要吃不少苦,在时彧看来,这未尝不是砥砺心性的一种好手段。
谁知道,那小丫头一点没觉得吃苦,反而活蹦乱跳的,倒是她的母亲因为水土不服病了两日,把时彧心疼坏了。
他作茧自缚,如今看着时潋就牙痒。
思前想后了一番,他同沈栖鸢道:“这样下去不行,得给她找个师傅了,别人都是易子而教,我从前嗤之以鼻,现在看来,自己的崽,自己确实下不去狠手,必须给她请个狠点儿的师傅来揍她。”
沈栖鸢戳穿他的谎言:“狠点的师傅来揍她,你就不心疼了?”
不等时彧狡辩,她就道:“恐怕别人还没举起教鞭,你这个阿耶就护食地冲上去,高喊着‘休伤我儿’了。”
“……”
夫人一针见血。
沈栖鸢万分了解他,也万分了解自己的女儿。
“阿潋元气旺盛,很有生命力,我每每见到她,都能感到生命蓬勃的美好,她是我生的,我为她自豪。而且,她很像你,不是么?”
时彧坚持不肯承认这一点,脸皮微紧:“是么?”
沈栖鸢颔首:“是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这样的人。”
时彧脸热,嘀嘀咕咕:“有什么可羡慕的?我一见她那要上天的德性,气不打一处来。”
结果夫人眼眸亮晶晶地看他,仿似在问:不随你么。
时彧更加脸上无光,这才知晓,自己幼年时让父母操了多碎的心。
人总是这样,不怕境遇凄惨,只要有了比较就好了,时潋虽然顽皮,但时彧有自知之明,女儿的顽劣比起自己小时候那还是不够看的,他的父母都容忍下来了,今时今日就是他的报应,他再心里不爽也要把这口气忍下去。谁让这个崽是自己生的,她生来就是他的责任。
茶棚外起了一阵风,吹拂得招子风中萧然。
邻桌的胡商还在断断续续地议论着。
“听说时将军辞官了,带着夫人女儿已不知所踪。你们听说过了没有?”
“听说了。几年前他娶妻那事儿,呵,在长安城闹出了好大的动静,都好几年了,还有人抓着不放呢。”
“不就那他与小姨妈的事儿么?”
时潋“噗”地一声,喷出一口水来。
再看父母的脸色,简直一个铁青,一个发白,她连忙捂住了嘴巴。
“你听差了!什么小姨妈!真是!”
“那是什么?”
“是他父亲的小妾。听说还是个没过门儿的,咱们都不懂,他们汉人就是规矩多,这有什么可说的。”
“哦。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在中原做了十几年生意,他们就是规矩比别人多些,北戎那些蛮子,可汗的王后守寡以后还得嫁给继任的儿子,要是中原人听到,估计都臊得想找条缝儿钻进去。”
“所以他们骂北戎人是茹毛饮血,不开化的蛮夷之族。不过咱们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能大摇大摆地在长安经商,实际上还是被人瞧不起的,你看你的红毛胡子,多半要被人取外号。”
“……”
时潋的乌眸闪烁着,一会儿偷觑父亲发青的脸,一会儿偷看母亲紧蹙的眉。
他们别想瞒过她,她虽然小,但也知道,她阿娘可是差一点成了她的奶奶的人,这些秦沣叔叔都告诉她了。
时彧早留意到这小兔崽子的鬼鬼祟祟,一眼横过来,她识相地扑到父亲怀里,假装没听见那些话。
结果时彧将她一推,放倒在地,随即拿出一包石子扔给她。
“拿去练打。今天不打中十个不许吃晚饭。”
时潋抱起了石子袋,哼哼唧唧就走了。
她满脸怨气地在茶棚外练习打石子,她那铁石心肠的阿耶,居然还能端端正正地坐着吃茶,真是不公平。
心里不平,手里飞出的石子倒是一个赛一个地又稳又准,只打得一丈开外的不倒翁左右摇摆,笑嘻嘻的一张年画娃娃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时彧替沈栖鸢斟了满杯茶:“天色不早了,近来天玑城里涌入了大批外客,我们应尽早入城,以免天黑之后无处投宿。”
沈栖鸢好奇:“为什么突然这么多人涌入天玑城?”
时彧平声道:“听说是因为天玑城要举行什么节日盛会,他们的习俗与西域相同,所以胡商这几日都往天玑城来凑热闹。”
说完,那几个茶客就动身要进城了,在茶桌上留下了一串钱。
时彧看时潋的那一包石子也打得差不多了,转身出了茶棚,站到时潋身后,语气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一声:“走了。”
专权强横的父亲,说走就走?
时潋还有小脾气了,把不倒翁拾起了揣回兜里,戳在那儿,不肯挪窝。
时彧对她可不像对沈栖鸢那么好脾气,她不走,时彧上前单臂便将她抄了起来,活像拎了一只扑扇翅膀求饶的小鸡崽儿,一把垮在臂膀里。
她不服气。
“阿耶欺负人!”
“哦?那就长点本事,等你打赢我的那天,我就任你欺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