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姑姑将双手掖在袖底。
“正是。”
叶想容眯眼冷笑:“什么来路?”
崔姑姑道:“只是个寡妇,是个琴师。”
叶想容诧异得下巴险些坠地,她跳脚道:“这对父子都是什么口味,偏好克夫的人妻?”
崔姑姑也道:“想当年,陛下要纳平氏为贵妃,还曾说平氏并非克夫,只是命格贵重,她的短命前夫压不住这贵命,所以才亡了身,天子乃真龙降世,自是无惧。依老奴看,这太子殿下有效法陛下之嫌。”
这真是愈来愈荒唐了,堂堂太子,钟意一个寡妇,为了个寡妇羞辱正妃,他脑子这是被驴踢了么?
也不想想他如今的处境,早不如昔日风光,自打谢翊修建灵渠之后,朝堂上的风声就快一边倒了,要不是有叶家支撑,陛下还能容他到今日?
上赶着把靶子递给谢翊,一不留神就要被打得翻不了身。
看啊,这就是她的夫君,一个好色荒淫无可救药的蠢男人。
叶想容气得带了崔姑姑便杀回了宫中,这一次她没有回东宫,而是径直去了蓬莱殿。
蓬莱殿上光线充沛,博山炉内焚着黄熟沉香,正是香气浓郁时分。
太后身着桂子绿雨花锦金菊吐蕊纹宫袍,斜倚在紫檀贴皮浮雕瑞兽花卉床上,安闲闭目养神。
床榻之下,白衣琴师席地而坐,素手调试七弦,琴音泠泠地弹响,似雨坠瓦檐,点点滴滴。
但叶想容这一来,是注定煞风景的,生生败坏了太后的雅兴。
太后支起身来,冷然乜了一眼。
还没说话,叶想容视线捕捉到琴师,她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把揪住了琴师的衣领,劈手便是一记耳光:“贱人!”
在太后宫中,如此放诞无礼,赵太后一怒之下,喝道:“放肆!”
叶想容松了琴师的衣襟,放她下来,琴师的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瘫倒在旁,惊恐地伏地跪拜。
太后对太子妃,总还算有几分爱屋及乌,予了她几分面子,蹙眉道:“无端端地,为何与个琴师过不去?”
叶想容玉指戳向地面跪得战战兢兢的琴师,大声道:“祖母,您身旁这个贱人,就是个狐狸精,她勾引太子,魅惑储君,让殿下几日不来孙媳房中,还同孙媳大吵大嚷,太子还说,要休了孙媳,娶这么个贱婢!”
当初叶氏是太后为谢煜挑的媳妇,看中的就是叶想容的家族,能牢不可破地与东宫捆绑,所以即便这几年叶氏无所出,太后也多劝谢煜为了江山大计处处忍让。
她也知道,谢煜行事是有些荒唐,东宫良人众多,他冷落了叶氏。
叶氏往日也曾来诉苦,但她毕竟出身高贵,还从没如此撕破脸皮,大闹蓬莱殿,失了体面过。
太后心知,这件事大抵是确凿了,凤眸朝下看去,对那琴师道:“可有此事?”
琴师惶恐不已,连忙瑟瑟摇头。
崔姑姑一早看出太子妃打错了人,打从一进殿门就抓着琴师不放,殊不知此琴师非彼琴师,就在太后目露疑惑之际,崔姑姑一马当先,上前来道:“回禀太后娘娘,太子妃说的琴师,并非是目下这一位,而是太后娘娘最为信任的琴师随氏。”
一说随氏,太后便不信:“你说她勾引煜儿?”
随氏连皇帝的后宫都不想入,何况东宫。
关于这事,叶想容也只是道听途说,怕说得不符事实,有捏造之处,反而让太后祖母不信,因此她递了一个眼色给崔姑姑。
崔姑姑向前来,叉手行礼:“随氏不仅勾引太子,还怂恿太子休妻,要做正宫。若单纯只是为了入殿下东宫为良人,以太子妃这几年的度量,您看得着的,她犯不着因此失了体面。”
这话,确也有理。
太后思忖半晌,对那挨了打的女官琴师道:“去,把随氏叫来。”
随氏今日因身子不爽利告了假,一直在聆音阁养着,为太后侍奉弹琴的换了一名女官。
可惜琴技平平,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琴师也顶了这一日的值,白白挨了一巴掌,颇不甘心。
漫长的一晌过去后,沈栖鸢从聆音阁来到了蓬莱殿,她脚下似弱柳扶风,虚浮得宛如踏云而来。
一见这琴师弱骨纤形、芙蕖出水般的清丽之姿,叶想容就知道,就是她。
她就是谢煜会钟情的那种女人。
叶想容恼恨不已,又想上前,狠狠甩她一记耳刮子,让她记住狐媚子勾引有妇之夫的代价,可没等上前,太后近旁的女官便将叶想容拉开了。
沈栖鸢懵懵懂懂,仿佛不知发生了何事,照常向太后行礼。
太后蹙起眉:“随氏。”
她审判地凝住沈栖鸢单薄的身影:“太子妃指控你,蛊惑储君停妻另娶,迎你为妃,可有此事?”
沈栖鸢姿态绵柔地伏在地面,轻摇螓首:“回太后,民女绝无此心。”
见她反驳,叶想容惊怔之下,大怒道:“贱人当着太后,你不敢承认?我手中都有人证,你与太子在枫叶林待了半个时辰,你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从实招来!”
相比太子妃的声色俱厉,沈栖鸢显然十分冷静,只是为自己辩驳:“回太后,太子妃,民女是在枫林苑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也曾提起过,想让民女入东宫,民女自知薄微,没有从命。”
太后皱起眉,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难道是因为,太子在哀家这里看了你一眼?”
以谢煜的个性,和他的行事作风,这倒的确是有可能的。
可煜儿怎么也不该糊涂到,为了个下贱寒门出身的寡妇,便闹着连自己的正妻也不要了。
若说这随氏清清白白,出尘不染,太后也不信。
叶想容知道随氏嘴硬不会招的,她便支了一个招:“祖母。用刑吧,不信她不吐露实情。”
非到万不得已,太后不喜用刑,但叶想容的话给了她提醒。
的确,叶想容出身叶家,是谢煜此刻最大的助力,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说什么不能放任太子真的为了个微末琴师,便与叶氏产生了嫌隙。
太后应许颔首:“取笞杖来。”
两侧应声称是,道要去拿。
这时,只听一道温沉的笑语缓缓拂过这殿内的沉香烟火,穿入耳膜:“祖母何事动怒。”
紫殿之上,诸人回首。
只见一名青年男子向殿内而来,他衣袍华美,面如冠玉,形如芝兰,肃肃如松下风。
都是孙儿,太后却一直厚此薄彼,见了他,只是神情稍缓,便道:“翊儿。往日多不见你,今儿怎么有空,知道来探望皇祖母了?”
谢翊躬身行礼,通身的气度,一如谦谦君子,包容万方。
“回皇祖母话,翊儿为一人而来。”
“哦?”
谢翊修长的手指,向沈栖鸢的方向一探:“祖母。孙儿想向祖母讨要一人。”
他这是明目张胆地,要琴师随氏。
太后也不免震惊,难道这随氏不仅暗中引诱煜儿,还与二皇子也勾搭成奸?
这两个孙儿,一个两个如今都来向自己索要随滟滟……
叶想容也为此震愕,“二弟,怎么连你也——”
谢翊微微颔首:“皇祖母,孙儿应父皇之命,就要搬入武德殿中居住了,殿上政事繁杂,孙儿需要一名女官侍候旁侧,为孙儿解乏。琴师随氏琴技高超,离宫一听之下,如闻天籁,令孙儿至今不忘。如果祖母可以割爱,将随氏让渡给孙儿,孙儿叩谢。”
太后一听到“武德殿”三个字,猝然地变了神色,此时也不再关心谢煜后宫那点倒灶之事,追着道:“你父皇,竟让你住武德殿了。”
那是什么地方?
连太子都没有资格不请自入的地方,位于两仪殿之东,东宫之侧,是天子会见群臣商议国策的地方,让谢翊进驻武德殿听政,无疑就是一个易储的讯号。
叶想容也知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霎时犹如兜头一盆沁凉的寒水浇下来,整个身子均已凉透了。
骨骼发着颤,脑袋发着懵,叶想容求助地望着太后。
太后也心中震荡。两个孙儿的能力有差,太后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认为谢煜已经到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地步,只是帝王偏心,曾经亏欠了何氏,如今又要苛待她留下的唯一血脉。
太后思潮起伏,没有立刻拿决断。
谢翊双手平举:“回祖母,父皇给予的荣耀恩宠,孙儿没齿不忘,今后定然尽心竭力侍奉君主,尽忠于大业。孙儿今日前来,只为随氏。”
太后思量,谢煜为了一个随氏闹得家宅不宁,又与叶氏失和,留她在蓬莱殿,确然已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此时顺水将琴师赠予谢翊。
太后的凤首拐杖拄在地面,点了三下,“翊儿,带随氏走吧。”
沈栖鸢伏在地面,一字未语,耳中只有谢翊向太后叩谢的声音。
落在她的耳中轰然如雷鸣。
她一路心跳惊颤地随着二皇子的步伐,直至出蓬莱殿,向两仪殿去,途径御苑,沈栖鸢终于再难遏制心中思绪,望向身前清俊如杨的背影,忍不住唤道:“二殿下。”
她停下了脚步,不肯再往前去。
谢翊一回头,琴师垂下了眸光。
她的双手不安地绞着袖口,咬唇,仿佛在犹豫。
但她还是坚决地开口,低首道:“民女感激二殿下援助之情,感激二殿下对民女的厚爱,只是……民女,心有所属,只怕是不能侍奉二殿下了……”
对方站在她面前一尺之地,面色疏淡,听到“心有所属”四字之后,男人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是时彧?”
沈栖鸢一阵错愕,终于抬起了脸颊。
面前长身玉立的男人,生得眉目俊逸清朗,勾唇时,颊侧浮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与平贵妃如出一辙。
但平贵妃的梨涡看起来明媚外朗,二皇子的梨涡则为他的矜贵之气中糅入了一丝平和温润,看着,似一枚精细打磨的美玉。
沈栖鸢忍不住询问:“殿下怎么知道?”
谢翊语调温和:“是时彧托我来的。”
沈栖鸢的心弦又轻而易举地为这句话所弹拨,余韵散如澄湖,化作一池泛滥春水。
时彧。
这两个字只是念起来,心尖便似有一汪暖流轻淌。
她继而想道,时彧托二皇子来解救她,其意在于,从前,从来不涉党争的他,现在已经决定了要与太子作对,站在二皇子这一边了么?
她想知道,他做这一决定,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他心中对公理的抉择。
“那时彧他……”
沈栖鸢想问,时彧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