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彧再次勾唇,耻笑自己思着沈栖鸢,思出了幻觉,普天之下气味相似者不知凡几,何况他本来也不认识几个女人。
太后宫中的气息很杂,除了她熏的佛手,还有黄熟沉香、木丁香、龙涎香等糅合的气味,混杂在一处,浓郁得盖住了时彧的全部嗅觉。
等不到回答,太后催促:“时将军考虑好了没有?”
时彧收回神思。
依着太后的要求,想要退婚,就必须站队东宫。
这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他跟从太子、信服太子,甚至不再需要他再付出什么,长阳王府那边便是最大的阻力,再有太后的推波助澜,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退婚。
条件固然优厚,倘若应许,他就不是时彧了。
时彧抬眸,双手交叠平推,“臣心领了。”
没想到这少年竟如此不识抬举,太后也为之惊动:“你想好了?”
时彧回:“是。”
一字铿锵,一锤定音。
他就是不会答应效力东宫,给再优渥的条件也一样。
太后失了方寸,厉声道:“时彧,哀家可是给你机会了,圣旨赐下了,你是非娶长阳郡主无疑的。”
党派之争,是时彧最为厌恶的。
连太后为了太子,不惜拖着年老体衰的身体苦心孤诣地谋划,时彧根本无法理解。
他淡淡笑了一下,“纵使娶长阳郡主,也好过如此。”
这句话,将太后气得脸色发青。
时彧好整以暇地行礼:“臣告退。”
少年倨傲修长的身影,流云般逸出了大殿,消失在了茫茫月夜之中。
飘扬的幔帐后,琴师的手如释重负地垂了下来。
琵琶女绮弦一直关注着琴师姊姊的动静,温声,她悄摸儿地靠近,对沈栖鸢道:“姊姊,你知道这个少将军为什么不愿娶长阳郡主么?”
琴师正要搬动古琴的双手微微滞住,她没有回答。
绮弦用气流声缓缓道:“我听说啊,这个少将军……”
话没说完,太后扶住了胀痛的额头,沉声命令道:“怎么停了?随氏,替哀家奏一曲《流水》。”
绮弦只好乖乖坐了回去。
琴师抱琴而出。
越过一扇半阖的帘幔,女子纤瘦窈窕、风髻雾鬓的丽影出现。
她身着一袭梨花素雪的白衣,面容上遮了片轻盈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如秋蝉泣露般的清澈眼波,随步履摇曳间,衣领逸散出恬静的芙蕖香气。
那股香气与别处不同,太后闻之心旷神怡,伸手令她再靠近。
琴师柔媚而顺从地抱琴贴向太后的膝下,席地而坐,为她奏一支清清泠泠的《流水》。
那琴音似溪水自山涧中发出,淙淙流泻而下,缓而静美,一如天籁。
太后很喜欢这支琴曲的前半部分,有怡神静气的功效。
想到适才时彧的不识抬举,太后虽听琴曲,内心当中还是有些恼火,忍不住道:“这时彧,迟早一日,万劫不复。”
太后话音刚落,琴师便弹错了一个音。
太后听了《流水》不下百遍,曲有误,她第一个甄别识破,垂下双目,静静看着膝下婉约柔顺的琴师,她低着眼睑,面纱轻飘,看不见容颜。
“民女该死。”
女子低声求恕,语调清软。
太后道:“这还是你傍哀家以来,第一次弹错一个音。哀家这话,可是吓着你了?”
太后的语气温和,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琴师不敢继续。
太后叹了一声,道:“弹吧。哀家和时彧的事,与你无干。”
她知晓,琴师是从宫外来的,自夫婿新丧后,便一直孤独地孀居,她没见过世面,更不懂朝廷派系争权夺利的倾轧,只是个单纯的醉心于琴技的娘子,太后安抚了她一句,便继续听琴去了。
*
圣旨赐婚已经过去了许久了,长达一个半月以来,时彧没有一点动静。
眼看婚期将近,两人竟然还没纳征,时彧看起来是半点不操心自己的婚事。
长阳王府。
谢幼薇急得在家中跺脚,长阳王妃也拉不住。
“娘!时彧是不是反悔了,他不想与我成婚?再有半个月就要成婚了,要是还不纳征,女儿就要成为全长安的笑话了!”
长阳王妃也窝火。
她离开广平伯府那一日,突遇雷雨天气,一道天雷劈下来,把她的头发都劈糊了半边,现在右脑勺后头寸草不生,王妃不得已借用了许多发包才遮掩住。
长阳王那个朝三暮四的贱男人,见到她头皮毁坏的惨状之后,没说两句安慰心疼的话,转头就去了韩氏的房里。
要是还得不到时彧,她们娘儿俩只怕一并都要在谢弼那老匹夫跟前失了宠。
长阳王妃豁出去了,也不顾什么脸面,反正半个月后要是大婚不能顺利进行,也是会丢人的,不如先下手为强。
“女儿,我明日就派人上门,把聘礼全送进广平伯府,咱们看看,他们广平伯府收了女方的聘礼丢不丢人!”
谢幼薇有些踯躅:“这样恐怕不好,时彧的名声岂不就……”
都到了这当头了,女儿这没心眼儿的,还在为了时彧考虑!
对方那推三阻四的样儿,根本就不是要成婚的架势。
若是不逼他一把,姓时的根本不会上门来求娶。
“你放心,娘有分寸。”
谢幼薇选择再次相信母亲的安排。
隔日,长阳王府就闹出了名满长安的笑话。
消息甚至也传到了三出阙前。
嘴头闲碎的宫人,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此事,聚了一大波人上前来听。
“长阳王府弄了好大的一个阵仗,听说是十里红妆排着上骠骑将军家中,要强行下聘。”
“还有强行下聘这事儿?还是女方对男方?这是什么鬼热闹!”
“谁说不是呢,这强行下聘弄得长安周知,好多百姓都自发出来看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听起来,简直就是一出万人空巷的闹剧。
有好事儿的自然马不停蹄地往下追问。
“长阳王府是有些阵仗,可时将军是谁呀?骠骑将军,手握三军,别的不说,时家的裨将部曲,随手一招便是乌泱泱的一片黑云。时少将军命部曲大摆龙门阵,将广平伯府围得铁桶一般,苍蝇缝也不留,长阳王府来下聘的,硬是连门都进不去。”
“这岂不就是和两军作战一样了?”
“你忘了,咱们这位时将军是怎么做上骠骑的了?”
这倒是。
要说沙场点兵、排兵布阵、杀敌建功,这全大业也难找着个得与时将军比肩的。
可这两家把成亲下聘这件事当成了两军厮杀,那真是好大的一个乐子。
又有人议论:“我早听说了,时将军心里根本没长阳郡主那人,人家早就有了相好了。”
骠骑将军在御前早就拒过一次婚了,还惹得龙颜大怒,底下伺候的人那几日连喘气儿都不敢大声,经过太极殿时都猫着腰踮着脚走。
最好笑的还不是这,有人像是亲眼目睹了似的,把两军对垒的场景描绘得那是惟妙惟肖,让人身临其境。
“怪有趣儿的,长阳王府那边的冰人见机不对,想撂下聘礼就跑,正打算把聘礼丢过墙头,谁知道军中突然拎出了上百条炮仗。那炮仗一点火,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整条巷子里的狗都吓得一齐狂吠。那场面,简直硝烟弥漫、人仰马翻。”
“长阳王府押送的十里红妆,都是用马匹牛车托运的,这下可好,都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似的乱窜,撒丫子就跑,拖着那一行行昂贵的聘礼,在整条天街上横冲直撞。”
“听说了,长阳王府看护马匹不利,有两匹马差点冲向了玄武门,还好叫禁军给拿下了。”
“箱子磨损得不成样子,好多聘礼都遗落在了地上,教看戏的百姓争相哄抢,都抬回家啦。现在长阳王府大怒,央托了北衙禁军帮着,正挨家挨户地讨还自家的聘礼呢!”
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把长阳王府如今灰头土脸的情景一看,也就能深刻地领悟一番了。
有人就提问了:“时将军这样做狠狠地打了长阳王府的脸不假,可这是圣上赐的婚,他这么闹法,陛下岂不是会……”
陛下得闻这场闹剧,自是勃然大怒,连批改奏折的御笔都被砸在了地上,“时彧他疯了不成?”
两侧噤若寒蝉,知道陛下正处于盛怒之下,没有一个敢搭腔的。
“朕亲自下旨给他赐的婚,如此良缘,天作之合,他到底有何不满,连朕的面子也不给?来人,给朕将那不忠不义的狂徒叉上太极殿来!”
内侍官伏倚蹑手蹑脚地进入大殿,陛下才说要押解时彧上殿,内侍官便来报道:“回陛下,骠骑将军来了,正在殿外跪着。”
看样子是知道过火了,定会被责罚,是以自己主动来负荆请罪了。
陛下冷哼一声。知道厉害了,想着来请罪,当他的太极殿是什么地方?
方才还要传召的陛下,让伏倚将自己的御笔拾了起来,冷笑道:“不见。就让他在殿外跪着吧!”
长阳王府出了这样的丑闻,他的胞弟,这两日已经犯了心悸,缩身在长阳王府不出,简直草木皆兵,府门外随便经过一辆车、一个人,他都觉得那是旁人在指指戳戳。
这教他堂堂长阳王,如何在长安立足?
更兼之,此事是长阳王妃一人的主意,败坏了门风和名声,多年的夫妻正大闹和离。
这时候也不知道一致对外,反而起内讧,天子揉了揉眉心,也就知道,自己的胞弟是个不堪大用的了。
当年七王之乱没有他,除了谢弼当时年纪小以外,也是有其他重要原因的。
能怎么办?
自己的手足兄弟,在七王之乱之中,已经被自己杀得快要片甲不留,就剩了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眼皮子浅显、行事愚鲁不堪被留了下来。
身为兄长,如何能不对他的惨状多加安抚,对酿造这种惨状的罪魁祸首大肆惩戒?
但时彧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