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氏藏在夫君身后,胸口却被震得咚咚作响。
探出一双鬼精的眼睛,夜色中,时彧像一只离群丧偶的孤雁,她甚至都觉得他可怜了。
时彧自失地一笑,“打扰了。柏夫人,时彧多有得罪。贵府今夜损失,时彧愿一力承担。”
他走得很快,头也没回。
确定了沈栖鸢不在这里,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下一个可能的地方。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垂花拱门后,柏氏终于松了口气。
奚遥臣搂着她,想要温声安慰。
他了解时彧,对方不是不讲道理的性子,看来是丢了心上人之后方寸大失,导致行为有些失态了。
但奚遥臣的手指刚刚举起来,正停在半空之中,还未朝夫人的肩头落下。
温婉似水的一道声音落在耳畔:“尚书令大人,柏夫人。”
奚遥臣睖睁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尚书令大人,错愕地偏过了一点视线,与庭下众人一般诧异地,看见月光下,掖着素手于袖中,脸庞清秀、温雅含蓄的女子。
她的肌肤似霜一般白,乌发黑似木炭,双眸噙水,唇若施朱,端是雪肤红唇的美貌,落在她身上,却一点不嫌艳俗,皎皎若孤月初升,是古书里描绘的那般香草美人。
这是……
他只能错愕地问自己的夫人。
那只举起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下不来。
柏玉想到自己夫君在时彧面前言之凿凿地作担保,说府上绝没有窝藏他的心上人,害得夫君背弃信用,丢了这么大一人,柏玉心下极是过意不去。
乌眸闪烁片刻,她含混其词:“这是,是我的一个……”
沈栖鸢已盈盈福身,语调婉转,似微风振箫:“我是沈栖鸢。”
奚遥臣的手垂下来了,他的面容平如深湖,没有一点波澜,袖口底下,自己的一只手却在急遽颤抖。
他几乎立刻就想喊:“时贤弟,你莫走,你家的心上人确被我夫人拐带回来了!”
但尚书令大人只是脸颊微微一阵抽搐,没有那样做,反而十分客气,温文尔雅地握住了夫人的素手:“夫人你做了好大的一个决定啊。”
时彧来势汹汹地踏平尚书令府找心上人,奚遥臣还以为荒诞无稽,老实说,方才时彧盛气凌人那会儿,奚遥臣对时彧也心下生怒。
这下可好,这让他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以后如何与时彧同朝为官?这教他如何面对骠骑将军?
更何况,他俩上朝的时候,一个在文臣列首,一个在武将列首,扭头便面面相觑,时彧从小聪颖,一定能看出他奚遥臣只要紧张撒谎便会口齿不清,还伴随着摸鼻梁、咳嗽这些司空见惯的小动作。
到时候更加瞒不住了。
这沈氏,夫人带她羁留了一夜已是过火,是万万不能再让她持续逗留的。
时彧确定了心上人没有离开长安,现在一定会把守四方城门,让她插翅难飞。
届时是探囊取物,还是瓮中捉鳖,就全凭时少将军雅兴了。
等他回过味来,用不了三五日,一定会重新搜查这里。
柏玉愧对夫君,心虚地眼神乱瞟。
沈栖鸢也知晓,藏得过一时,藏不得一世,时彧随时可能回来。
柏玉看出沈栖鸢的顾虑,她试图安抚沈栖鸢,但还没张口。
沈栖鸢屈膝,跪在了他们夫妻面前。
柏玉惊慌失措:“沈妹妹?”
她叹了一口气,道:“时彧待你也不是没有真心,你看孩子急得那样儿就知道了,你要是也喜欢他,咱不用管那些世俗偏见,就……”
“我想入宫。”
沈栖鸢轻盈的语调,似雨丝般飘坠下来,落入耳中,在雨后初霁的明月夜里尤为清晰。
柏玉被打断了话,猝然间失了声音。
从头至尾,沈栖鸢一句也没提及时彧,一眼也没看向他离开的那扇门。
她抬起下颌,一瞬不瞬地仰视着柏玉。
月色笼络其身,湿雾浸润其衣,她的身子薄薄的一片,比宣纸还瘦,但她的目光却刚毅而坚决。
“柏姊姊,请你帮帮我。”
第29章
从沈栖鸢冒着大雨逃离伯府那一日算起,已经过去了足足半个月了。
时彧打点了四座城门,一旦有沈栖鸢的消息,便即刻来报。
没有。
长安城,这座他居住得习惯了,乃至有些厌烦的城池,时彧头一次觉得,它这么大,浩如沧海,寻一人,如寻一粟。
沈栖鸢,你究竟在哪?
望着茫茫楼阙,天街下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时彧的眼熬出了红丝,一动不动地寻着。
这么久了都没一点音讯,时彧近乎要怀疑,沈栖鸢生了翅膀,飞出了长安。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而他也再也,找不到她了。
刘洪劝他歇息,养精蓄锐了,也好再找:“少将军,您这半个月以来就没睡过几天觉,不能再这么熬了,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啊。”
时彧睡不着,凭栏远眺,天际浮出久雨的一丝曙光,鲜红的雨霁之色涂满东天,红光笼罩之下的长安城,开始了他们平淡而喧嚣的一日。
这一日,与往日,并无不同。
与沈栖鸢在时,也无不同。
于时彧,却是天倾地覆。
他如何能在丢失了沈栖鸢的恐慌里安然入眠?
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满是沈栖鸢清素姣好的玉容,挂着梨花水露的模样。
她哭着哀求他,她现在身陷囹圄,请他搭救。
那是时彧心底里最害怕的一种可能。
睡不着,就算是熬红了眼,他也要继续找。
时彧的坚持,惊动了京畿大营。
因为时将军已经连着多日不曾上营地里了,就算来时,也心不在焉,全鸣桐回到家中时,不留神说漏了嘴,让太傅知晓了此事。
紧接着,陛下也知晓了时彧的渎职。
一道圣旨,宣了时彧入宫。
此时距离沈栖鸢的出逃,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时彧在长安大海捞针地寻了一个月,将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人都盘问了一遍,迄今没有一点消息。
这日入宫,天子正打算责难这个还少不更事、心无城府的骠骑。
不曾想见了第一眼,看到他那意气风发的骠骑,似是生了一场大病,人格外地清减憔悴,抬起眼眸来,一双眼红得骇人,遍布着血丝,已不知几天几夜不睡了。
陛下被惊动了,叱道:“时彧!”
时彧在长安这些日子在找人,陛下心知肚明,但他不知道时彧这么劳师动众的,究竟是在找何人。
被陛下喝责之下,时彧屈膝跪地。
“臣有负皇恩,懈怠了军中职责,请陛下降罪!”
他倒是,认错挺快。
陛下气急之下,更多的却是无奈,皱眉头道:“你在折腾什么?”
时彧抿唇不言。
陛下有心揣测,得出了一个可能:“是不满朕的赐婚?你不愿娶长阳郡主?”
自从沈栖鸢丢了以后,时彧全副身心都扑在寻找她下落一事上,对于赐婚,仿佛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长阳王府那边也暂时没有动静。
他从来不把那当作一回事,陛下提起后,时彧才茫然间有了一点方向。
是,他竟然还负有婚约。
不如一并解除了吧。
时彧顿首:“是的。”
“你——”
陛下气结。
还从没有谁,敢胆子大到,当场顶撞自己的。
他就是再不满与谢幼薇的婚事,也该忍着。
天子平复心境,面对个毛孩子,实在犯不着一般见识,为此动怒,倒显得自己阅历不足、浅薄了。
“朕的赐婚,你还不满?还是长阳郡主得罪了你,致令你如此抗拒?”
时彧起身,向前叉手,身板笔挺似松,崔巍而立。
少年坦诚地回禀:“臣心中已有佳人,绝无可能迎娶郡主,望陛下明鉴。”
陛下这回懂了:“哦,莫非,你这段时间险些将长安的地皮给翻起来,就是为了找你那红粉佳人?”
少年春心萌动,知慕少艾,性情冲动,算是其情可悯,但——
“圣旨已经赐下了,朕要是早些知晓你心有所属,万不会把幼薇指婚给你,令她受尽委屈。但圣旨赐下了,便没有收回的,时彧,你必须领旨谢恩,下个月与郡主完婚。至于那个佳人,既然离开你,便是心中无你,不必再找了。”
时彧正要反驳。
这一次,天子嘴快,抢在了前面:“只剩下一个月了,回去准备聘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