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王最护短,绝不会对敌人姑息。
然而长阳王的这种可惜,并没持续多久,翌日夜里,便有消息传回,说二皇子接见了骠骑时彧。
这就意味着,拥有兵权,官居一品的骠骑将军,还不是太子党羽。
长阳王听闻此训,立刻眼眸发亮,拍案站起来:“好。王妃,你也听见了,看来这时彧还没糊涂,现在局势不明朗,贸然站队有弊无利。”
长阳王妃感觉自己夫君的那个劲头又出来了,犹豫少晌,她面含忧色地向夫君道:“那王爷现在打算怎么办?”
长阳王大喜:“赐婚,自是请求赐婚。”
经过王妃昨夜的叙述,长阳王也知道了,时彧自仰才高,孤标傲世,性子桀骜。
这也难免的,毕竟少年英才,迄今未尝败绩,十八岁的战绩便可盖过他父亲一生征战沙场的功业,官职更是居于众武将之上。
这样的人,难免在性情上,有尖锐的难以打磨之处,长阳王不认为这是缺点,反倒以为是人之常情。
就连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也自负于有几手拳脚本事,就敢在长安横行无忌,遑论说时彧了。
少年人有些血性是好事,他和谢幼薇一定是天作之合。
正巧女儿也喜欢他,以谢幼薇的脾气,一旦认定了时彧,是很难抽身的,不得到他誓不罢休。
这点很有自己当初追求王妃死皮赖脸的风采。
长阳王妃咬住嘴唇,尴尬地道:“上次,上次我去求见太后,太后心里颇为不畅,她不乐见幼薇与时彧的婚事。”
长阳王道:“太子想拉拢时彧,太后不乐见也是正常的。这一次,不用经过太后,本王亲自去一趟太极殿,与陛下说。”
陛下是最疼爱弟弟的兄长,也是最宠爱侄女的伯父,谢幼薇害了相思病,陛下总不会坐视不理。
到殿上以后,长阳王把谢幼薇仰慕时彧的经过添油加醋地说来,更往里夹带私货,描绘了现如今谢幼薇因倾慕时彧而不得,寤寐思服、因不思水米而憔悴的惨状。
空旷幽深的太极殿上,长烛如林,银灯炽亮,宛如白昼。
陛下在处理折章的间隙里,终于抬高了龙目。
虽已年过知天命,但天子依然双目炯炯,清明洞察,无半点混沌,单从精神风貌上看,似乎比长阳王还要年轻。
“你说,幼薇相上了时彧了?”
长阳王羞愧难当:“陛下也是知晓的,臣弟多年来无子,只有幼薇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娇生惯养,被臣弟与内子宠坏了,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有不如意的地方,便朝臣弟撒泼打滚。这一次更是闹得厉害,水米不进,简直比当初不让她从军那时,哭得还伤悲。”
陛下道:“朕只是奇怪,幼薇性情不逊,这世上,还有她能看中的人。”
长阳王听出陛下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赶紧随棍就上:“时彧何止是幼薇相中的人,十八岁就能拜为金印紫绶的上将军,陛下不也正是信任他么。有陛下慧眼识人在前,这孩子断然不会有错的。”
陛下听出长阳王的溜须奉承,付之一笑,“少年心性,难以打磨。朕是念在当年他父亲从龙有功,为国战死沙场的份上,对时彧的封赏含了抚恤之意。十八岁的骠骑,已经百年未有了。”
长阳王道:“时彧连下十城,驱逐北戎,担得起这骠骑之位。陛下龙恩浩荡,也是这孩子的福气。”
陛下心忖疑虑:“哦?你不嫌弃这孩子无父无母,没有高堂在上,令幼薇受委屈?”
长阳王摇头:“岂会。时彧的父母都是忠烈之士,其母是将门之后,其父为国捐躯,臣弟但凡还有一丝为国为民的忠心,就绝不敢心生半分嫌弃。况且幼薇脾气骄纵,让她对公婆洗手敬茶,臣弟反倒担心她惹得家宅不宁。”
陛下抚掌而笑:“原来你是早已想好了说辞,做了许久准备了。”
听到陛下的揶揄,长阳王无比窘迫,当即便屈膝跪在了地上。
在陛下的诧异之中,长阳王羞臊道:“实不相瞒,臣弟前几日让王妃去蓬莱殿,请母后为两个孩子的婚事做主,母后没有应许,只说琼芳宴上替幼薇掌眼,结果也没有下文了。臣弟无奈,这才想请陛下赐婚。”
上首一阵沉默。
长阳王心头惴惴,不敢抬头仰视陛下,干脆稽首到地。
天子沉默良久,道:“幼薇难得遇上能令她满意的郎君。朕这个皇伯父也不想教她失望,你去吧,圣旨明日来取。”
陛下同意了。
长阳王欣喜若狂,感激涕零,连忙应承叩首,“多谢陛下鸿恩!”
陛下抚掌:“一家人而已,不必如此见外,你只有幼薇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朕身为伯父不可能不上心的,不会让她得不到心上人。”
长阳王连声称是,幸有陛下雨露天恩,这婚事居然轻而易举地就成了!
长阳王叨扰了陛下许久,知情识趣地告辞下殿,打算回府报告王妃这个天大的喜讯。
回到王府,星河鹭起,耿耿欲曙。
灯火未熄的画堂内,竹枝细瘦的影儿盘踞在檀木百子嬉水图插屏上,王妃就靠坐在那扇插屏前,单手支颐,昏昏欲眠。
长阳王的动静惊醒了她,睁开眼眸,只见夫君大手大脚地回来,脸上喜气洋洋,知道是成了,她敛了敛嘴角,道:“陛下同意了?”
本以为事成了之后王妃也会开怀,谁知她却神色疲倦,兴致缺缺,长阳王上前攥住了爱妃的双手,疑惑问:“出什么事了?陛下答应下旨赐婚,不是应当高兴么。”
长阳王妃幽幽一叹。
就在长阳王愈发诧异之际,王妃抽回了自己的素手,又坐回了插屏前。
“本来是该高兴,女儿也得偿所愿了,你也得偿所愿了。但昨日女儿同我说过一件事,我不放心,所以今天托人去打听了一下,刚刚得到了回报。”
长阳王纳罕:“打听什么?”
时彧身家清白,是广平伯时震独子,这还有什么是值得打听的么?
长阳王妃叹道:“幼薇同我说了,她初次见到时彧是在长安城外驿馆里,当时时彧前来长安述职,马队里有一辆马车,车中有一名女眷。时彧对那女眷有回护之意,关系不清楚。我怕是时彧身旁早就有了红颜知己,这要让幼薇嫁过去,岂不是受委屈了么?”
她把这事放心上耿耿于怀,就着人去打听了,今夜得到了报信。
长阳王也心口一提:“怎么说?那女眷是谁?”
早前,广平伯时震与其妻恩爱,鸾凤和鸣,鸿案相庄,是长安难得的一夫一妻的佳话。
广平伯在长安居住有十几年,从未听说过,他身旁有什么红粉佳人,就连其妻青田县主亡故以后,时震也一直驰骋疆场,鳏居不娶,看来幼薇口中说的那名女眷不像是时震的女人。
难道,真是时彧的女人?
长阳王妃看到夫君担忧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深以为滑稽,忍不住破了功。
她忍俊不禁,噗嗤地一笑,惊动了长阳王的思绪,他急忙转身看自己的王妃。
长阳王妃脆声道:“你莫担忧。我有个表侄儿,跟时彧的一名部曲有些交情,打听到,那女眷是广平伯时震的爱妾,时震丧妻多年,铁打的柳下惠也禁不住这番磋磨啊,所以早两年替自己纳了一房妾室。他死后,时彧带着父亲的遗孀回长安来了。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
长阳王把心揣回了肚子里,忍不住责怪起王妃来:“你何不早说?还卖这个关子,吓我一大跳。既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可愁的?圣旨一下,择日完婚。”
原本打算过一年,等时彧完全除孝,再商议成婚的事。
但现在,未免夜长梦多,也管不了那些了,早些把人定下掐在手里是正事,不如就按官员的丧期来算,时彧早已服丧完毕,可以成亲了。
长阳王妃嗔怪地看向自己夫君:“我不是正同你说么。以前不知道时彧家里还有这么一位长辈在,这婚事陛下赐婚,我们俩做主,也尽足够了。现在,人家家里还有一位姨娘呢,咱们是礼数周全的人家,就应该给孩子请上高堂来,否则岂不叫女婿委屈。”
长阳王感慨:“有理。还是王妃思虑严谨,是我考虑不周了。”
王妃笑着摸摸他的手背:“王爷应许了?”
长阳王颔首,正色道:“自然。双方都有高堂,那这婚事才好叫名正言顺。至于时彧那姨娘,既是姨娘,非生母也非继母,只暂做高堂就罢了,成婚以后,幼薇也不必敬着她,委曲求全地看人眼色,正好。”
长阳王妃起初得知这个消息,是以为麻烦的,但看夫君三言两语化解了多跑一趟的麻烦,长阳王妃也只好欣然接受。
“我明日拎上厚礼上广平伯府去一趟。放心,不过是个姨娘,我们提要求了,没有她说不的权利。”
*
沈栖鸢打算为时彧做一双护膝。
原来的护膝磨破了不能用,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自己好一些,仍旧把那旧的穿戴在身上。
画晴照常伺候沈栖鸢,尽管心里明知道她和少将军有了私情,但画晴装作懵懂无知,一如既往地尊敬沈娘子。
何况少将军临走前还交代过,让她务必看护好沈娘子,如果沈娘子掉了一根毫发,就唯画晴是问。
画晴替沈栖鸢布菜,眼风斜斜一瞥,见到的是沈娘子正坐在罗汉床边,手指捻针穿线,专心致志地做着护膝。
这护膝是给谁的不必问,少将军见了也必然欢喜。
天色正阴,隐隐又一丝闷热,屋子里泛着潮意。
推开窗,凉风拂卷入内,吹向分割内寝与次间的海棠缀枝纹青纱帐幔,细雨忽如烟雾,随风潜行而至,密密匝匝地打在花竹垂悬掩盖的窗棂上。
怕屋中昏暗,这样做工伤眼睛,画晴去把灯点燃了,用灯罩将火光保护着,使它不受风雨的侵蚀。
灯罩散发出一丝炽灿的光,照在沈栖鸢的脸颊上。
沈娘子的肌肤很白,不像长安养在闺阁的女孩子那样,脸上泛着糖蜜般的光泽,而是冷白色调,也正合了她的气质,似深秋时节杆杆扶风飘摇的芦花上,结的一层晶莹的薄霜。
画晴看着看着,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这就是少将军喜欢的人啊。
难怪少将军明知大不韪,也要喜欢她。
沈栖鸢把护膝做了一半,觉得脖子酸胀了,抬起头,动作幅度轻柔地活动了筋骨,见画晴还在身旁,她温声笑道:“我还不饿,你自己吃吧。”
她一旦做起活计来,总是废寝忘食的。
不为了谁,只是觉得一旦开始了,如果随便停下,就很难再有继续的念头。
画晴本不想客气的,她肚子真的饿了,可正当她走到窗前,却看见到了孙嬷嬷的身影。
细密的雨丝里,孙嬷嬷的衣间发上都沾了粒粒水珠。
她是报信的,可见事情紧急,孙嬷嬷连把伞也没寻便赶到波月阁来了。
还没进门,孙嬷嬷就扯长了嗓子喊道:“沈娘子,长、长阳王府来人了,说是要见沈娘子,有事相商!”
第26章
密雨潇潇,斜织着霏微雨帘。
沈栖鸢的指尖捻着针线,本来灵巧穿花的十根纤指,这会儿却再也做不成工。
长阳王妃就坐在对面,虎视眈眈。
看她拘谨不动,长阳王妃和颜悦色地道:“无事,你做工就是了,我登门而来,也不为什么大事,就是有个不情之请。”
沈栖鸢知晓,他们达官贵人口中的“不情之请”,于普通人而言,不啻于五岳压顶。否则,又哪里有他们办不到的事情呢。
长阳王妃看出沈栖鸢的踌躇,仔细往她手中的物事看去,双眼雪亮,忍不住捞起沈栖鸢做了一半的护膝,叹服不已:“这是沈姨娘做的?真是天生巧手。是给时彧做的么?”
在京中除了时彧的长辈,这么连名带姓称谓的也属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