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晴摇了摇头,坦然的看着他,耐心的为向晚解释自己的忧虑,“哥哥,我是想,仪鸾司一向是陛下手中的利刃爪牙,仪鸾司众人也是陛下最信任的近臣,这固然很好,可是□□后既是凤君,我若仍只仰仗陛下宠信,留在仪鸾司中贪恋权势,言官们难免生出非议,众口铄金,我不想哥哥到时难过,不如我去军中,闯出一番功业来,让那些人再也不能瞧不起哥哥。”
向晚却很难被她说服,只是蹙着眉问,“你既不知军阵,也不识兵法,去了也只是给将军们添乱罢了...”
向晴去意已决,只好无奈的打断他,“哥哥,我想去军中,并非只有这一个原因。”
向晚只好抿了抿嘴唇,侧耳耐心的听她胡说八道。
“仪鸾司再好,再声势煊赫,也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陛下若觉得得力,便用心保养,陛下若用不到了,也就随手丢了,前朝并非没有先例,陛下与哥哥若是情比金坚,没有用得到我的那一天也就罢了,可是陛下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哥哥不知道吗?”
向晚张了张嘴,有心想为谢瑶卿分辨几句,可思及谢瑶卿做的那些破事,又觉得她挨这几句编排也是活该。
“帝王从来都是刻薄寡恩,陛下近日同哥哥蜜意浓情,难保他日不会同别的男子海誓山盟,真到了那一日,不说哥哥该如何自处,就是哥哥腹中的皇女,又该何去何从呢?”
向晚陷入了沉默,听了这话他不免也有些失落。
他想,是啊,如今是很好,在如今之前,他不是亦有在冷宫惶惶不可终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时候吗?他不是亦有在锡州寝食不安,辗转反侧的时候吗?君王的脾性,君王的心意,甚至是君王的承诺,岂是能轻易相信的东西呢?
她既是君王,日后三宫六院、美人如云亦在情理之中,到了那时,自己会不会又变成她身边的一缕影子,她脚下的一抔尘泥。
毕竟她的母皇,便是一位荒唐不经,好色贪花的糊涂皇帝。
向晴揣摩着他的神情,继续言辞恳切的解释,“哥哥,真到了那时,我若还在仪鸾司中,对你恐怕不仅没有助力,还会成为你的累赘,可若如今我去了军中,到时闯出一番功业,能率领一只军队,能为陛下开疆扩土,陛下多少也会忌惮我,到时我也能成为哥哥的依靠,绝不会让旁的人欺辱哥哥的。”
向晚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你这话未免有点大逆不道了...陛下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吗?”
向晴笑道:“陛下体察人心,便是我不说,陛下难道猜不到吗?不过是怕哥哥担心,所以让我来问哥哥罢了。”
“哥哥,不瞒你说,我其实也有私心,在田府做事的时候,陈氏是如何为仪鸾司的阴私担惊受怕的,我都看在眼里,田如意天真烂漫,我不想日后将他也卷进来。”
向晚有些惊诧的看着她,她和田如意,就这么定了?田如意才多大?到能成婚的年纪了吗?他蹙着眉,多问了一句,“可你去了军中,田如意岂不是要更加担惊受怕了?”
向晴笑着摇了摇头,“待他成婚时,我一定已经建功立业,不会叫他日日忧心的。”
“哥哥,你答不答应?”
向晚已经被她说的心乱如麻,他和谢瑶卿经历了这许多事,虽然他千真万确的知道,谢瑶卿如今对他用情至深,可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呢?他又能用什么保证君王永不变心呢?爱吗?可是君王的爱不过镜中月,指间沙,一碰即碎,转瞬即逝,他实在害怕。
害怕当日之事重演,害怕经年累月的消磨,心间痣也变蚊子血。
向晚踌躇不决,向晴又半是撒娇,半是讨好的唤了他一声,“哥哥!”
向晴恳求的看着他,“就当是我求你。”
向晚只好破罐子破摔一样点了点头,“你既喜欢,那就去罢。”
......
圣驾回銮,谢瑶卿虽有成山的政务要处理,还是抽出手来把向晴的事安排妥当了,她将向晴叫到面前,仔细嘱咐了一番,“你去军中,虽不是主将,但朕也相信,你能奋勇杀敌,敢为人先,王琴程芳树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你平日要多向她们二人讨教,只有一点,你要千万记得。”
向晴换下仪鸾司的锦袍,穿了一身沉重古拙的甲胄,正单膝跪在地上听旨,闻言愈发恭敬的侧耳倾听。
谢瑶卿道:“你是向晚的妹妹,亦是朕的家人,有家人在后,你千万要谨记,万事以自己的性命为先,刀枪虽无眼,可你也该想一想你哥哥,朕同你一样,都不想让他伤心。”
向晴领了旨,却并不言语,只是沉默的低着头,谢瑶卿便从成篇累牍的奏折里抬起眼来,拨冗看了她一眼,“怎么,不满意?”
向晴抬起头来,认真的与她对视,“陛下的吩咐,臣不敢遵从,为人将帅,岂能惜命,若人人惜命,又有谁愿为陛下杀敌?旁的话臣都受益匪浅,只这一条,恐怕要请陛下宽恕臣抗旨不尊了。”
谢瑶卿轻笑一声,向她摆了摆手,“罢了,朕说不过你,方才的话,你只当是家人的嘱托便是了,大军不日便要开拨,你且去跟着王琴学些治军的本事吧。”
向晴高高兴兴的领命去了,谢瑶卿便端着茶杯,扭身看向屏风之后的向晚,笑着问,“安心了?这话怎么不自己给她说?”
向晚有些别扭的走到她身后,一边为她捏着肩颈一边小声嘟囔,“见了她,便又不想让她去了,不见也好...陛下,你知道她为什么想去军中吗?”
谢瑶卿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前拨弄着他莹润如玉的手指,闻言只是笑笑,“不过是想让你安心罢了,她既与朕心有灵犀,朕也愿意成全她。”
“她想的不错,凤君之妹,确实不该继续留在仪鸾司,朕想的是让她科举取士,为政一方,不过她如今愿意吃军中的苦,也是一件好事。”
向晚悄悄的,趴到她的耳边,小声问她,“她说以后以后要领了军队开疆扩土,好让你忌惮她,你不生气吗?”
谢瑶卿轻巧一笑,不以为意道:“她的功劳再大,难道大得过朕吗?她本事再大,也是为朕所用,是朕麾下的将才,朕手下的将军这么多,忌惮这个忌惮那个,朕这个皇帝还当不当了?”
向晚刚要轻笑,谢瑶卿却又将话锋转到了他的身上,她轻柔的抚摸着他柔软的手掌,将温热嘴唇贴在他的手背上,谢瑶卿沉思着,认真的同向晚说,“不过向晴考虑的不是没有道理,朕确实是一个薄情寡恩,又有心疾的人,她不信朕,你不安心,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向晚沉默片刻,轻轻勾住谢瑶卿尾指,他为难的抿了抿嘴唇,嗫嚅道:“我...没有不安,我只是...”
谢瑶卿替他将话说完了,“朕知道,你只是害怕,所以朕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她牵起向晚的手,认真起誓,“朕向你保证,终朕一声,朕只有你一位夫郎,朕不会再纳侍君,后宫唯你一人。”
向晚惶恐的看着她,谢瑶卿却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她用指腹堵住向晚微张的嘴,继续解释,“你不必惊慌,朕这样做,并非只是为了你我,先帝时九龙夺嫡何其惨烈,便是先帝也深受其害,朕目睹了那一切,不想后宫的男子为了储君之位争得你死我活,也不想亲姐妹为了龙椅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安抚一样亲了亲向晚的额头,笑着看向他,“所以,朕只要你一个。”
向晚挣扎了半天,终究还是在谢瑶卿似水的目光中放弃了抵抗,顺从的点了点头,只是忧虑道:“这样...不会皇嗣单薄吗?”
谢瑶卿笑得愈加肆意起来,她摸了摸向晚逐渐拢起的小腹与日益圆润的腰身,眼中含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微笑,“皇嗣之事,还需凤君多多努力才是。”
向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张玉白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他别别扭扭的推了谢瑶卿的肩膀一下,小声嘟嘟囔囔,“生一窝让你养都养不过来,累死你!”
谢瑶卿只是笑,揉着他的脸颊,蹭着他的鼻尖用气声道,“朕哪里舍得你受那么大的苦呢,有一个女儿继承家业便是了。”
向晚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重新为她揉起肩膀来。
不几日圣驾启程,向晴也随王琴程芳树去了南方,宋寒衣也暂时留在惠州处置降兵,跟谢瑶卿向晚回京的便只剩下裴瑛一人,只是这人近乡情怯,离京城越近,越惶恐不安,不知该用何面孔面对师娘留下的幼女,自己的小师妹郭芳仪。
谢瑶卿并不管她,除了每日问诊服药,随她焦虑得四处乱窜,省的每日往向晚跟前凑,偏偏向晚还对她和颜悦色,瞧得她心烦。
南方不断传来好消息,被叛军窃据的城池接二连三的回到谢瑶卿手中,谢瑶卿因为楼兰来贺引发的不快与烦躁终于消散了些,至少在向晚看来,这几日的谢瑶卿平静而安宁,即使政务劳累也甚少动怒,向晚甚至觉得,谢瑶卿腰侧那柄不知道喝了多少血的长刀,也许都生锈了也说不准呢?
向晚倚着谢瑶卿的肩膀,一边吃着谢瑶卿随手喂来的点心,一边不无期待的想,若是能一直这样风平浪静的也不错,虽没什么波澜,但寻常妻夫的日子,应当就是这般细水长流,平淡安详的。
路途遥远,处理政务时谢瑶卿便坐在描着赤金龙纹的马车上,车是先帝留下的车,所用木料金银,都极尽奢靡,远远望去,只觉金碧辉煌,威仪万千,里面的摆设却是按照谢瑶卿的偏好,选用了些沉香木打制的物件,沉着古朴。
向晚搂着金丝绣线的蜀锦软枕,抬头好奇的打量着头顶错金描银的彩绘装饰,谢瑶卿放下手中仪鸾司递来的奏折,看了他一眼,随口问:“在看什么?”
向晚伸手碰触那些错落有致的浮雕,不由得好奇道:“这样奢侈的装饰,陛下倒是用的少。”
谢瑶卿轻轻嗯一声,“先帝喜欢。”
先帝不仅喜欢这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还喜欢那些精致漂亮,看起来安全无害的男人,譬如楼兰的慧贵君,譬如世家的贵子,不仅喜欢,还会被他们骗得团团转,还会沉湎在他们的温言软语中,一日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日日被世家掏空了手中的权柄,一日日趴在龙椅上,任由蛇鼠虫蚁啃噬自己的血肉,甚至连死,都不能随心所欲。
向晚察觉到谢瑶卿的不虞,只是他觉得谢瑶卿并非恼火,只是感慨,而且...他实在想知道谢瑶卿的过去。
听她亲口说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而不是通过史官的寥寥几笔,管中窥豹。
“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瑶卿一声轻笑,平静又漠然的评价着自己的生母,“一个可怜可悲的糊涂鬼。”
“她那一辈子,做的最英明的事,恐怕就是将朕流放到西北边军之中了。”
她说的轻松,向晚却早已在心中勾勒出其中的险恶艰难,他一时有些怔愣,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谢瑶卿的脸颊看,谢瑶卿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柔声问,“怎么了?”
向晚便摇了摇头,扭身缠到她身上,用一双幼鹿一样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尽时对她的依赖与崇拜,“陛下,能同我说说陛下之前的事吗?”
这几日有向晚作陪,谢瑶卿心态平和得很,提起自己黑暗无光的过往,心中不仅没有怒火,反倒多了几分释然与看淡,向晚又像只可爱的小猫一样挂在自己身上,乞求走进自己的过往,于是她一边翻着京城送来的奏折,一边信口说着自己的过去。
“朕的生父,是随慧贵君陪嫁而来的楼兰乐奴,宫人们都叫他琴郎,慧贵君进宫后本想将他变做宫侍,却被先帝拦下,做了先帝的侍君,只是他虽貌美温柔,人却懦弱可欺,受了欺凌也不敢言语,只是日夜以泪洗面,等待先帝的宠幸罢了。”
谢瑶卿心态虽然平和,却还是不自然的略去许多,只三言两语便说完了琴郎可怜的一声。
向晚知道,谢瑶卿略去的是琴郎病重,她去慧贵君那求药,慧贵君歹毒,竟给她一碗毒药,而她却浑然不知,反将毒药亲手喂给生父,亲手害死生父的事。
他并不言语,只是更加依赖的靠在谢瑶卿的胸前,小心的将耳朵贴在她柔软却滚烫的胸膛上,与她十指交握,静静聆听她的心跳。
谢瑶卿继续道:“至于慧贵君,他是楼兰送来和亲的皇子,是当是楼兰王的幼子,楼兰王女的嫡亲弟弟。”
向晚掰着指头算了算关系,小声问,“那如今的楼兰王,便是慧贵君的亲姐姐了?”
谢瑶卿有些郁闷的点了点头,楼兰内乱了十几年,谢瑶卿原只想作壁上观,收渔翁之利,却不想是原来的楼兰王女结束了内乱,登上了王位,还遣使归顺。
楼兰素来与大周睦邻友好,常遣皇子和亲,如今的楼兰王若是慧贵君亲姐,为表两国友善,她把慧贵君挫骨扬灰的计划难免要落空,只希望手底下的臣属能体察圣心,帮她妥善的料理了这件事。
谢瑶卿缓缓展开礼部送来的奏折,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向晚听着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了许多,便急忙直起身来,关心的问。
“陛下,怎么了?”
谢瑶卿深吸一口气,却是忍无可忍,将奏折扔到地上。
“礼部尚书说,楼兰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遣使归顺的番邦,不仅遣皇子前来和亲,还愿意与大周约为母女之国,年年朝贡,足见她们诚心。”
“她听了楼兰使者的陈情,劝朕不如忍一时的意气之争,追封慧贵君为孝仁凤君,葬入先帝君陵。”
谁都知道谢琼卿虽只是慧贵君养女,却与慧贵君蛇鼠一窝,当日谢琼卿兵败,慧贵君受惊过度仓惶病逝,谢瑶卿登基之初,处处掣肘,慧贵君又是她国的皇子,谢瑶卿便没来得及处置他,只待日后扫除了叛乱,再仔细的将他挫骨扬灰。
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等到要将他追封为凤君这一日!
谢瑶卿怒道:“能养出这样歹毒的皇子,楼兰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番邦小国,竟也敢来要挟朕!”
“孝仁凤君?他算哪门子孝,又算哪门子仁!”
“朕倒要看看,她楼兰经得过守义军骏马几回踏!”
第60章
谢瑶卿自然知道,直接带兵踏平楼兰是绝不可能的。
毕竟楼兰此次遣使而来,为的是归顺大周,言辞恳切,态度恭谨,踏平楼兰固然容易,若是其它番邦由此惴惴不安,断绝了归顺的心思,反倒是得不偿失。
向晚虽不通政事,但略一思量,便也知晓了其中的关窍,谢瑶卿束手无策,他自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贴着谢瑶卿的胸膛,微微靠在她的身上,温柔小意的安抚着她躁动难安的心绪。
“陛下不必动怒,那楼兰王刚镇压了纷争不支的内乱,此时正有求于咱们大周,对陛下定然恭顺极了,若陛下不愿,想来她们也不会有怨言的。”
谢瑶卿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样传出去,难免叫那些番邦觉得咱们刻薄。”
向晚弯唇,露出两粒洁白的虎牙,笑得狡黠又可爱,他凑到谢瑶卿耳边,小声促狭道:“谁觉得您刻薄,您只管领着守义军过去跟她们理论便是了,看谁还敢议论您刻薄!”
谢谢瑶卿挑眉看向他,捏起他的鼻尖,板起脸来佯装恼火的教训他,“两国相交,岂能这般儿戏?!”
向晚轻轻皱了皱鼻尖,见逃脱不出谢瑶卿的魔爪,只好被她捏着鼻尖,瓮声瓮气道:“两国如何相交,我这种小男子自然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凭陛下的本事,必不会被那些庸人的议论困住。”
他抬眸,眨着纤长浓黑的睫羽,仿佛有两只墨黑的蝴蝶,在他眼睫之上振翅欲飞一般,他主动伸出手,环住谢瑶卿的脖颈,认真的看着她,小声道:“我只希望,陛下不要被这些小事扰了心神,坏了大事。”
谢瑶卿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乌黑明亮,明澈如水,她低头看去时,只觉仿佛有点点星光,自天际坠落,落入他的眼眸中。
于是谢瑶卿扶着他的腰,帮他坐正,取来软枕垫在他的腰下,她被向晚温柔的目光包裹着,内心那些横冲直撞的躁郁与不耐竟奇迹般的被抚平了,她摸了摸向晚的额头,用唇齿蹭着他的面颊,在他耳边,小声的,含含混混的向向晚承诺,“嗯,朕不生气。”
谢瑶卿信守承诺,回銮之前果真没有生气,只是将所有和楼兰使臣相关的奏折都束之高阁,不再理会。在回京之后,她也借口朝政繁忙,搂着向晚躲进乾清宫,自顾自的处理耽搁的政务,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楼兰使臣晾在了驿站里,只派礼部尚书定时送去赏赐以示慰问。
向晚被她缠在乾清宫几日,每日都能听见楼兰使臣恭顺的站在丹墀之下恳切陈情,他听了几日,终于于心不忍的问,“陛下当真不见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