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有了只知玩弄权术,任由大臣们狗咬狗的谢琼卿对比,田瑜只觉得若是尧舜在世,也不外乎是谢瑶卿这副模样了。
田瑜当即深深拜了下去,感激涕零道,“臣无大碍,愿任凭陛下差遣。”
......
谢琼卿南逃,锡州城重回谢瑶卿囊中,锡州以北的三座重镇被前后包夹,再无负隅顽抗的必要,三城的太守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机立断的临阵倒戈,改换王旗,领着饥肠辘辘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了。
谢瑶卿冷眼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也没跟她们客气,该灭族的灭族,该杀头的杀头,空出来的位置,正好交给前次恩科选上了的寒门学生。
她们两袖清风,身无长物,身后没有庞大的世家作为支撑,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谢瑶卿的信任与器重,所以她们会为谢瑶卿献上绝对的忠诚,殚精竭虑的为她治理这片富庶的土地。
谢瑶卿体贴体弱的向晚,命回程的车马放慢了脚程,一路走走停停,给裴瑛留足了时间购置药材,配置安胎药,向晚窝在唯一的马车里,默不作声的数着谢瑶卿的马蹄声,随着谢瑶卿哼出的荒腔走板的军中小调摇摇晃晃。
谢瑶卿时不时的就策马出去,摘一束野花野草什么捆在一起,献宝一样透过窗户递给他。
向晚坚守底线,只原谅她一天,第二天后就小孩子赌气一样,再也不和她说话了,可是谢瑶卿送来的这些小东西,他总是忍不住瞧一眼,瞧一眼,谢瑶卿便要得寸进尺,强迫他收下,向晚也只好半推半就的收下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束和编的歪歪扭扭从草蚂蚱,然后红着脸,偷偷打量几眼,然后问宋寒衣要一个小木匣子,将它们分门别类,像收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的收好。
谢瑶卿见向晚一件件收下了自己的小礼物,因为战事与政务而满是阴翳的内心也缓缓的明媚起来,有时她会试着挤上那间狭窄的车厢,在堆满柔软皮毛,点着安神檀香的空间里和向晚手挨着手,腿挤着腿,呼吸错着呼吸的坐在一块。
向晚这时候就会指使跟着宋寒衣进京接受新任命的向晴把胆大包天的谢瑶卿赶出去。
“送这么一点不值钱的东西,就想把我骗回去,你还是抓紧洗洗睡吧!”
向晴手足无措的站在马车门口,一边是自己至亲的兄长,一边是自己顶头的上司,她被夹在中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捂住极了。
谢瑶卿便笑着安抚她,“你是皇亲,在朕面前不必拘礼。”
向晴正要谢恩,向晚却隔着一道绣帘,冷声叫住她,“不许跪,谁是她的皇亲,我答应原谅她了吗?”
向晴无助的看向谢瑶卿,谢瑶卿笑了笑,撩开绣帘,对上的却是一张绯红羞赧,秀色可餐的脸,谢瑶卿好心的没有揭穿他的嘴硬,只是蹭了蹭他的鼻尖,向他许诺,“你既嫌朕送你的东西不值钱,那朕就向你保证,等回了营帐,朕就把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好不好?”
向晚正害羞时却被谢瑶卿抓了现行,听了这话只将身子一扭,低着头,闷声道:“谁稀罕!”
谢瑶卿不言语,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暂且放过了他。
诸位将士已经整顿好了军队,磨刀霍霍,只待谢瑶卿一声令下,便可剑指东南,生擒谢琼卿。
在那之前,谢瑶卿终于收到了从京城千里加急送来的礼物。
一只小巧精致的金匣子,雕刻着华丽缤纷的纹饰,镶嵌着晶莹璀璨的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甚至盖过了太阳的光芒。
谢瑶卿选在军中庆功饮宴时将这件礼物亲手送给向晚。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柔婉曼妙的丝竹声里,歌舞伎们眸光潋滟,于摇曳烛火下落下曼妙的身影。
在以前,向晚便是歌伎中的一员,如今他坐在上首仅次于谢瑶卿的位置上,穿着谢瑶卿赠与一身锦衣,头戴一只流光溢彩的金凤攒珠钗,再想起那些不堪的过往,只觉恍如隔世。可他看着那些年轻漂亮的男孩,看见他们额角纷纷而下的汗珠,眼中便闪过几分不忍,美貌之下的绝望与凄楚,没人比他更清楚。
谢瑶卿观察着他的神情,挥手制止了歌舞,轻声吩咐了一声,“每人赏十两银子,带他们下去好生歇息。”
向晚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瑶卿已经将一只精致的金匣子放到了他的跟前。
向晚以为又是一支华美的发簪,或是一对奢华的耳饰,于是毫无防备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浅笑着打开了匣子。
灯火如昼,向晚看见那只匣子里,静静的卧着一方白玉玺印。
向晚一怔,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方玺印,巴掌大一方白玉,背面雕刻着一只展翅翱翔的凤凰,正面刻着古拙质朴的四个古字。
“凤君之印。”
谢瑶卿牵起他的手,温柔的看着他。
“向晚,做朕的凤君。”
“好吗?”
第50章
向晚双手微微颤抖,艰难的捧起那一方玉玺,只觉得手上仿佛有千斤重。
谢瑶卿稳稳托起他的手腕,帮他紧紧握住了那方白玉的玺印,她牵着他的手指,带着他缓缓抚摸着温润的白玉,她们的额头抵在一起,呼吸交错,谢瑶卿瞧着向晚噙满泪水的眼眸,缓慢又坚定的说,“朕离京那日,曾在心中默默许下一个愿望。”
她抬手,用温热的指腹轻柔的揩去向晚眼尾那一滴晶莹欲滴的泪珠。
“朕想,若朕有幸等到你回到朕的身边,朕一定要你做朕的凤君。”
她小心翼翼的将向晚拢进宽阔的怀抱中,为他将脸颊一侧垂落的碎发捋到耳后,她捧起他的脸颊,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左脸,垂着眼睛,认真的看着她。
“向晚,你愿意成全朕吗?”
向晚眼尾像揉满了胭脂一样泛上一抹娇艳的粉红,他有些哽咽,手足无措的想要逃走,却又慌不择路的撞进谢瑶卿坚定的怀抱中,他将玺印扔在匣子里,用手背胡乱抹着眼角的水痕,无助又茫然的摇了摇头。
谢瑶卿原本亮如晨星的双眸在刹那间黯淡了下去,她失落的盯着向晚,受伤一样缓缓松开了向晚,她像只凶狠的巨龙,此时此刻却只能孤独的坐在王座上默默舔舐自己见骨的伤口。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朕吗?”
向晚吸了吸鼻子,忙不迭的伸出手捉住谢瑶卿下落的手,他捧着那只因为常年握刀生出了坚硬茧子的手,一边用那双秋水一样的眼睛深情的包裹住谢瑶卿,一边牵着谢瑶卿的手,轻轻将自己的脸颊贴在谢瑶卿粗糙的掌心上。
他歪着头,像只小狗一样在谢瑶卿掌心来回轻蹭,悄悄擦去眼角的潮湿。
“没有!”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太迫不及待,于是红着脸,故作矜持的为自己辩解起来。
他低垂眉眼,只敢悄悄打量谢瑶卿胸前衣襟上那一只威风凛凛的金龙,他细着嗓子,含羞带怯的说,“陛下为我孤身涉险,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原谅陛下了...”
故作姿态娇蛮任性,只是贪恋谢瑶卿难得的温情与包容,想看一看,她究竟能容许自己任性到什么时候。
现在看来,谢瑶卿对他的纵容与优待,已经远远超过一个帝王能给出的“恩宠”了。
向晚在欢心喜悦的同时,心中难免生出一阵惶恐。
帝王的真心,真的是他这种出身寒微,曾被卖入教坊为奴的人能够担待的吗?
向晚温软的声音带上几分颤抖,他下意识的捏住了谢瑶卿的手腕,有些落寞,又有些不甘,“只是我出身寒微,从未学过正经的礼仪与规矩,就连赞颂男子品德的诫书也未曾囫囵学过,陛下选我做凤君,那些世家大臣们恐怕会叫陛下难堪的...”他咬了咬下唇,难过的低下了头,“我这样的人,实在不能站在陛下身侧,做您的凤君。”
谢瑶卿心疼的看着他,仍旧坚决的将玺印稳妥的放在他的掌心中,“朕选夫郎为什么要管那些穷酸腐儒怎么看?谁有意见,尽管让她来问朕手中的剑!”
她用坚定的眼神看向向晚,笃定的许诺,“朕会为你解决掉所有事的。”
“向晚,你只需告诉朕,你愿不愿,做朕的凤君?”
向晚慌乱的环顾四周,谢瑶卿手下的将士非但没有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反而都恭敬的看着他,仿佛他早已经是大周的凤君了一般。
谢瑶卿捧着他的脸颊,轻轻扭过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谢瑶卿放轻声音,又问了一遍。
“向晚,你愿意吗?”
想挖双颊绯红,慌乱的抬起眼,却在谢瑶卿眼眸中,看见了卑微的恳求。
他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从鸦羽一般的纤长睫毛上滑落,他捂着嘴,泣不成声,揪着谢瑶卿的袖口,微微点了点头。
“我愿意。”
谢瑶卿为他擦去眼泪,用一段金绳穿过玺印上方的镂空处,将那方玺印挂在向晚白皙纤长的脖子上,内侍捧来一只凤冠,谢瑶卿亲手取过,在内侍的协助下,将那只沉重华美的点翠凤冠戴在了向晚发顶。
向晚这才恍然发觉,之前谢瑶卿送给自己这一身大红绣金凤的礼服,和方才她给自己带上的点翠凤冠,恰巧是一套的。
他默默瞪了一眼谢瑶卿,果然就是故意的!
谢瑶卿满意的抚摸着他头上的珠翠,笑着邀功,“这是凤君的年节时用的小礼服,朕叫他们按照你的身量裁剪出来了,穿着还合身吗?”
向晚低下头,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着这身衣裳,用料讲究,针脚细密,一看便是绣衣院的绣郎们熬了许多大夜方才赶制出来的。
向晚却忽然小声说,“与当日常侍的那身礼服相比,自然不同。”
谢瑶卿笑容一顿,小心的去牵他的手,向晚却又仰起脸,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她,“可见陛下是个知错能改的明君。”
谢瑶卿便伸手向他许诺,“朕亏欠你的,一定会慢慢补偿给你的。”
向晚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胸前的凤君玺印,有些不自信道:“与其补偿我别的,陛下不如先教如何做一个好凤君。”
他伸出手掌,谢瑶卿心有灵犀的与他击掌为誓,她难得爽朗。
“你不会做凤君,朕却不会做一个寻常妻主,往后的日子,便由朕教你如何做凤君,你教朕如何做妻主吧。”
向晚笑着睇了她一眼,小声嘟囔,“在寻常百姓家里,顾家会疼人的才是好妻主呢。”他伸出手指,软绵绵的捏着谢瑶卿紧绷的肩颈与腰腹,不自觉的抱怨,“眼下江山未定,陛下忙得脚不沾地的,如何能做一个好妻主呢?”
谢瑶卿笑了笑,“朕尽快。”
......
饮宴过后,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日子仍然细水长流,缓慢而又平淡的过了一天又一天,只是如今向晚身边,每一天都有谢瑶卿的身影了。
谢瑶卿白日里军政繁忙,只有夜里能抽出功夫,披星戴月的回来陪一会向晚,带来些在山里寻到的稀奇玩意。
有时是一张狐狸皮,有时是一捧酸甜刻苦的果子,有时是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兔子。
有时月上中天时谢瑶卿还未归营,向晚也不舍得睡去,而是喜欢借着清亮的月光,爱不释手的观赏谢瑶卿送来的那些小玩意。
这时候披甲而归的谢瑶卿只需站在营帐外,借着月色,看一眼那个烛火下消瘦的背影,便觉得浑身的疲倦都一扫而空了。
向晚听见她甲胄相互撞击的声音,惊喜的抬起头来,他揉了揉眼睛,扶着桌案站起来,轻移脚步走到谢瑶卿身前,按照白日里的练习,尝试着笨手笨脚的为自己劳累了一天的妻主除去沉重的甲胄。
若是谢瑶卿自己动身,这一身重甲不消片刻既能脱尽,只是她看着向晚认真又小心的样子,便心满意足的享受起他笨拙的侍奉起来。
向晚出了一身汗,终于将谢瑶卿身上的盔甲都卸去了,谢瑶卿揉着肩胛,活络着坚硬的四肢,向晚便按照裴瑛的嘱咐,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揉捏谢瑶卿身上的穴位。
谢瑶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向晚便侧过头,小声问她,“陛下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吗?”
谢瑶卿缓缓道:“是有一件,谢琼卿与残党溃退东南,残兵败将倒是不成气候,只是锡州余下的世家虽被田瑜赶出了锡州,但仍然心有不甘,已经招兵买马,向着咱们来了。”
向晚想了想,只好歪着头劝慰道,“陛下圣明,定能百战百胜。”
谢瑶卿只是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她想,以世家贵族的傲慢,穷途末路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措来呢。
第二日无间,宋寒衣接到线报。
有一只五万人的军队,从锡州城郊出发,正浩浩汤汤的向着王师奔袭而来。
与寻常军队骑兵开道步兵殿后不同,这只军队打头阵的,竟然是一批又一批的老弱夫孺。
那些由世家花钱豢养的豪横私兵们走在后面,将手里的刀剑横在手无寸铁的百姓的脖颈,强迫她们用单薄伶仃的血肉之躯挡下即将射向她们的强攻,她们用手里的弓箭对准嗷嗷待哺的婴儿,胁迫初为人父的年轻男子忍受她们的驱使与侮辱。
她们甚至连军粮都未曾准备,那些曾用血汗供养她们的百姓,而进在她们眼中,不过是长着两条腿的待宰牲畜罢了。
有尚且强壮的女子尝试拖家带口的逃向王师,却被那些无所顾忌的兵痞像狩猎游玩一般一箭射死。
当谢瑶卿听见这些禽兽不如的事迹时,她生生捏碎了一只瓷杯。
她任由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指尖,任由鲜血顺着手指淋漓而下,任由尖锐的刺痛占据她的感官,她咬着舌尖,用痛楚强迫自己冷静。
向晚捧着茶水小心翼翼的路过营帐,听见谢瑶卿咬碎银牙一样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