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卿断然喝骂道:“既是他擅闯冷宫,你们为何没有拦住他?!”
小太监仍然面如金纸,抖若筛糠,“奴婢不察...陛下饶命...”
谢瑶卿满腔的怒火,一时不知该如何宣泄,她将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一把揪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酝酿着巨大的风暴。
“向晚身死,你为何不及时上报给朕!”
总管太监在性命攸关之际,不假思索,便将向曦卖了。
他小心翼翼的跪伏在地上,大声哀嚎起来,“陛下明察!是向贵君命令奴婢们,不许将此事告知陛下,贵君说,向晚不过一个庶人,不值得陛下忧心!”
谢瑶卿心中蒙在向曦身上的那道阴翳又加深了几分。
那个曾经善良单纯的身影如今终于蒙上了一层血红的阴影,于是谢瑶卿对裴瑛的提醒,又多了几分信服。
她迷茫的想,那是曾经支撑着屡屡走出困境的人,那是她打算放在掌心真爱一生的人,他怎么会如此毒辣,如此...不像当日之人呢?
谢瑶卿悚然一惊,她下意识的自问道,当日雪夜赠衣之人,会是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歹毒男子吗?
宋寒衣轻轻推开冷宫宫室陈腐的木门,腐烂萎靡的气息弥漫出来,宋寒衣皱了皱眉,看向谢瑶卿。
谢瑶卿下意识的靠近了几步,却陡然停在门外,怔忪的望着里面昏暗幽深的境况。
她在心中隐约生出一个极为不详的预感,也许在今日,她将发现一个更加残忍的真相。
宋寒衣微微侧头,看向谢瑶卿,“陛下可要进去?”
谢瑶卿并不言语,只是定了定神,缓缓抬步迈进了那座阴暗的牢笼。
一切都维持着向晚身死之日的模样,谢瑶卿因此,能够感同身受的感受到向晚抱膝蜷缩在窗边,抬头望着清冷月光,一边期盼自己到来,一边泪流满面时的绝望与无助。
她静静坐在阴冷的榻上,指尖在一片潮湿的被褥上摩挲着,她愣愣的望向宋寒衣,“你瞧,他把这里都哭湿了呢?”
宋寒衣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干干巴巴的说,“陛下节哀...”
谢瑶卿恍若未闻,只是呢喃着,“他这么盼着朕来,朕还没来,他怎么能一言不发的就走了呢...”
她下意识的在向晚曾经歇息过的床榻上摸索着,试图找到向晚曾经存在的蛛丝马迹,终于,她双手颤抖,在床榻的边角上,找到了一件向晚曾经穿过的中衣。
不知为何,这件中衣被向晚塞进了床边的缝隙中,因而巧妙的躲过了向曦的搜查,避开了被付之一炬的命运。
谢瑶卿静静抚摸着这一件丝绸的中衣,认出这是向晚服侍自己穿过的衣裳。
她又一次看向宋寒衣,喃喃自语,“他留着它,是不是还想着朕呢?”
宋寒衣只好沉默以对,谢瑶卿一言不发的抚摸着中衣,缓缓的,她的动作渐渐停顿下来,她那温柔又眷恋的目光也慢慢的凝固下来,她的眼中似乎弥漫起了一场凛冽的风雪。
谢瑶卿的目光紧紧的锁在中衣衣襟上一处绣花上,那里似乎曾有过破损,而它的主人似乎又是个俭省又心灵手巧的人,用彩色的绣线很仔细将那处破损补成了一簇簇迎霜傲立的红梅。
宋寒衣被她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凑过来仔细的辨认着,“陛下,这不是宫中的手艺。”
谢瑶卿一向冷静自持的声音竟然在此刻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朕自然知道这不是宫中的手艺...”
她缓缓捏紧宋寒衣的手臂,力气大得让宋寒衣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她面如金纸,声音中竟带上了几分恐惧,“这样的针法,朕只见过一次。”
只见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她猛然看向宋寒衣。
“宋寒衣,取那件衣服来!”
第25章
谢瑶卿贵为帝王,她通身上下,大到冕旒礼服,小到中衣配饰,都是由宫中尚衣监一手打理,谢瑶卿克制简朴,不好奢靡,也从未过问过自己的哪件衣物,能让她放在嘴边并挂念至今的,唯有那一件衣服。
那一件被雪香梅香浸透了的,承担帝王无限柔情与怀念的裘衣。
宋寒衣没有分毫犹豫,甚至没有将这平素里最不起眼的跑腿的差事假手于人,她推开身后层层叠叠围过来献媚讨好的宫人与下属,恨不得使出自己毕生的绝学即可便回到乾清宫里谢瑶卿的寝殿去。
那是一件狐狸皮的裘衣,保暖倒是保暖,只是京中显贵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皮子,颜色远看倒是雪白无暇,只是走近了瞧,却丛生着斑斑点点的杂毛,而且懂行的人一模就能知道,这件裘衣不过是几块狐狸皮拼接起来,御寒足够,尊贵却不足。
而且这件衣服显然穿得久了,肩缝领口处甚至还用多色的丝线修补了,虽然针法看着巧妙,但叫人瞧了,只觉得小家子气。
可就是这样一件寒酸小气的衣服,却被谢瑶卿堂而皇之的挂在寝殿的正中央,纵然经年累月的岁月让它褪去了颜色,增添了许多折痕与破损,可谢瑶卿却一如往昔的爱惜着它,甚至特地找了个忠心耿耿的内侍,每日专门打理这件旧衣服。
有了谢瑶卿那句话,宋寒衣此时再看这件旧衣,心中便有了许多思量。
谢瑶卿的一双眼睛牢牢的盯在中衣的绣线上,因而她也对裘衣上针线多了几分留意,她禁不住呢喃自语:“果真一模一样...”
她一边小心翼翼的将裘衣收纳带走,一边招来乾清宫内手脚最利落的两个内侍,“你们去绣衣局问一问,这样针线功夫,京城中还有哪家有?”内侍们还未走远,宋寒衣忽然又开口叫住她们,“陛下恐怕要心神不宁几日,这些折子你们只挑要紧的报给陛下,余下请安讨好的,你们只管晾着就是了。”
她心中转圜片刻,又未雨绸缪的叫来自己两个下属,“去查当日向府的事,尤其是她们家的小公子,从怀孕开始,每一处关节都给我查仔细了,不容有失!”
宋寒衣一边将裘衣妥帖的托在掌心,一边飞快的在心中回忆着过往,电光火石之间,她敏锐的回忆起一年前向曦失踪前的种种。
那时谢瑶卿每每有什么筹谋,谢琼卿总能先人一步得知,然后三言两语轻易化解,还能倒打一耙,陷陛下于不利。
那时她和谢瑶卿怀疑是府中出了奸细,她们将王府仔仔细细,如同抄家一样过了一遍筛,却独独漏过了谢瑶卿那个温婉和顺的枕边人。
谢瑶卿与宋寒衣都笃定,他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会背叛谢瑶卿的人。
谢瑶卿与他,既有雪夜赠衣的前缘,又有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他性命的恩义,他怎么敢,怎么舍得辜负谢瑶卿的心意呢?
宋寒衣深深的看了一眼坤宁宫的方向,眯起眼睛,她脸上那道血红的长疤因而像蜈蚣一样蠕动起来,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来,她唤过两个下属,面不改色的吩咐,“盯紧坤宁宫,若有坤宁宫的人出宫,即刻拿下押入诏狱严刑拷打。”
下属们虽领了命,却不解的看着她,“却不知大人想要小的们拷打出什么消息呢?”
宋寒衣眼中迸发出冰冷锐利的光芒,声音冰凉,“向曦与逆贼谢琼卿串通密谋的消息。”
宋寒衣一路上虽然已经办了许多事,却不耽误她飞快的捧着那件裘衣迈进冷宫,将它奉到谢瑶卿的身前。
那是宋寒衣第一次在谢瑶卿身上看到绝望与无助,从她认识谢瑶卿起,谢瑶卿就好像一尊钢铁铸就的巨人,无论什么样的苦难与险阻摆在她的面前,她都永远不会害怕一样,一言不发的吞下那些血泪与雪恨,一步步的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去,一点点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抓到手中。
而今宋寒衣终于明白了,谢瑶卿并非不怕,只是黑暗之中始终有一缕光支撑着她走下去罢了。
可如今这缕光熄灭了,被谢瑶卿亲手熄灭了。
谢瑶卿一动不动的,失了神魂一般,只是怔怔的看着裘衣与中衣,她的眼神无助的在这两件衣服上犹疑着,片刻后她叫了一声宋寒衣,“你来帮朕看一看,这两件衣服上的绣花,是不是一样的呢?”
宋寒衣叹了一口气,看着谢瑶卿几乎要滴出血泪来的眼睛,她如何还不明白呢?如今的谢瑶卿,不过是在这么多宫人面前,强撑着自己帝王的威严罢了。
宋寒衣并没有犹豫,她冷着脸,替谢瑶卿屏退了众人。
昏暗狭窄的房间内寂静得只能听见谢瑶卿粗重的呼吸声,宋寒衣担忧的上前一步,小声禀报着:“陛下,臣已经让内侍去问绣衣局...”
谢瑶卿恍若未闻,她愣愣的看着两件衣服,忽然紧蹙眉头,捂着自己心口,生生沤出一口血来。
浓艳的血液在满是尘泥的地上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血坑。
宋寒衣一把揽住谢瑶卿摇摇欲坠的身体,伸手想替谢瑶卿抹去嘴角的血迹,直到她满手是血,惶恐的收回手,她才发现,谢瑶卿的口鼻间,正源源不断的溢出鲜血。
宋寒衣当即向门外唤道:“传太医来!快传!”
宋寒衣手忙脚乱的为谢瑶卿擦着血,可冷宫里哪有柔软干净的细布,她只得将目光看向谢瑶卿手中那件丝绸的中衣,谢瑶卿缓缓咽下喉中腥甜的血气,竭力撑起一口气,扶着桌边坐直了,她断断续续的命令宋寒衣,“不许...脏了...这两件衣服...”
宋寒衣无奈道:“可是陛下...”
谢瑶卿似是从方才的失神与震撼中渐渐将息过来,她缓缓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不过吐了几口血,这原本就是朕歉他的。”
她仍旧不肯接受向晚已死的现实,执迷不悟的问宋寒衣,“他那么期待朕来见他,朕还没来,他怎么能抛下朕走了呢?”
宋寒衣只能沉默的听着,谢瑶卿说至最后,竟凄然的笑了起来。
“原来那晚赠朕裘衣,救朕性命,竟然是他,朕眼盲心瞎,竟错认了旁人...”
“朕这一辈子,岂不是活成了一个笑话?!”
“竟为一个冒名顶替之人,亲手害死了一生的挚爱?”
她说到伤心处,又不住的沤出一口又一口的心血来,宋寒衣扶着她,面露不忍,“陛下,您旧伤未愈,总要小心身子。”
谢瑶卿自嘲的笑着,“身子?若没有他,朕早该死在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里,死在西北苦寒的高山里了...”
宋寒衣紧紧皱着眉,病急乱投医一般口不择言的宽慰着谢瑶卿,“宫中伤人性命的毒药难得,话本子里也有许多假死逃生的故事,也许,也许向晚并未身死,只是,只是...”
她在谢瑶卿哀恸的注视下止住了自己的胡言乱语,怎么可能呢?如今二人回顾前事,才惊觉向曦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尤其算计好了谢瑶卿对他不加保留的疼爱与信任,和她那时时发作的心病。
从他大费周章的回宫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往谢瑶卿心窝子上戳,他简直是一心一意的,求着谢瑶卿快点发疯。
他对向晚的算计与阴谋,桩桩件件都过了明路,混了迷香的香料是最清廉的内务府送去的,向曦送去的香料不仅安全,而且名贵,吉服也是尚衣监亲口问过向晚才改的,所以谢瑶卿在案牍劳形之际,匆忙驾临后宫时,能看见的只有向曦面上的和顺与在他手下,被治理得越发井井有条的后宫。
可如今回想起来,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曾露出过马脚,哪一件没有露出过蛛丝马迹?但凡谢瑶卿能将对向曦的偏信与专宠匀几分给向晚,又何至今日呢?
谢瑶卿只觉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她痛苦的捂着心口,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浓稠的血液顺着指缝流出,她一边咳,一边苦笑着问宋寒衣,“朕是不是天底下最糊涂、最薄情、最无能的皇帝?”
竟被一个蛇蝎心肠的男子如提线偶人一般戏弄,亲手害死了那晚红梅白雪下,自己心心念念的那抹月光。
宋寒衣凑到谢瑶卿身边,低声禀报:“郭太医来了,陛下先叫她瞧瞧吧。”
谢瑶卿缓慢的点了点头,看见进来的太医,伸手将手腕搭在桌子上,郭芳仪低着头,一边心惊胆战的为谢瑶卿把脉,一边回答着谢瑶卿的疑问。
“郭太医,你医术高明,可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人假死逃生?”
宋寒衣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谢瑶卿,谢瑶卿心底竟真存了这样虚妄的希望。
郭芳仪的手颤抖起来,她在刹那之间盘算了许多事。
陈阿郎给向晚送了一颗那样的药,她是知道的。
可自己恳求师姐解救向晚,师姐又未曾回信,那日宫中相遇,师姐又对自己那样冷淡,想来是未将自己的托付放在心上。如今向晚生死未卜,此时若将陈阿郎送药的事供出,难保谢瑶卿不会降罪陈阿郎,于是郭芳仪缓缓摇了摇头,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艰难的说着谎。
“恕臣孤陋寡闻,未曾听过。”
郭芳仪看见谢瑶卿眼中那抹亮光飞快的暗淡了下去,她情绪低落的应了一声,宋寒衣见她神色郁郁,不免在心中想,总不能让陛下一直颓丧下去,于是她在谢瑶卿耳畔轻声提醒,“陛下,坤宁边那边如何处置呢?”
如宋寒衣所料,谢瑶卿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又缓缓的生出一簇火光,这火光激烈又灼人。
这是一簇仇恨的火光。
曾经是向晚在雪夜漏下的那抹月光支撑她在鲜血淋漓的道路上走下去,从今往后,她要靠这一簇仇恨的火光走下去了。
所有伤害过向晚的人,她都要一一的让他们尝一尝向晚吃过的苦头,然后怀揣着无穷无尽的悔恨,痛苦不堪的死去才行。
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处变不惊,铁面无私的帝王,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冷静到极致的声音里却遮不住她心底的疯狂。
“宋寒衣,朕要杀人了。”
她抚摸着向晚留下来的那件中衣,好像在抚摸向晚细嫩的皮肉一般,她的脸上,在疯狂之际,却又流露出无限的温柔来。
“可是杀人,要一刀一刀的杀,才最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