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凑趣般说:“这声音真清亮!”
溶月脸都热了,又不得不说:“我配曲子试试音。”
心里祈祷:主子,以后派我什么差使,都不要派我弹琴吟唱这种……
咽了半天口水,才老了老面皮,下定决心,勉强拨了个《高阳台》的前奏,后面不会,就乱拨一气反正琵琶排音总是好听的。
关键是词,她先瞎哼哼了一阵,过了前奏实在不能再等了,于是装作像兴致上来了一样,带哼带吟,低低唱诵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东风渐绿草木。
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
高楼浮云今何处,风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叠鼓二刻,望断来路。
萋萋茂林多烟柳,盼归燕北来,梧桐春树。
登临庾楼,黎明相望三途。
折转雁道付新曲,天涯游、水脉萧疏。
向三更,铁衣寒透,窄径难步。”
好容易唱完,高云桐说:“好词!好曲!”鼓起掌来。
溶月脸红得滴血似的,故作不屑:“哼,咱们大王听了好几遍呢,也说好还需得你这小人来夸赞?”
那个有些狐疑的将官,听说温凌也听了好几遍,加之他自己是实在听不出什么,于是头又缩回去了。
高云桐低声说:“我懂她的意思了。接下来,我们要尽力弄两匹马。一会儿靺鞨人离开往南去,就打马往西城门走,我应该有机会带你离开。”
溶月真正紧张得直咽唾沫:“可是……可是他是专门来督着我找娘子的东西的……”
高云桐说:“他的打扮,是冀王的亲卫,地位不低。没事的时候,过来陪你找王妃的东西,盯着你;真的有事了,保护冀王才是他的第一任务,必然有这样疏忽的片刻。你别怕,抓紧这一瞬间就好。”
他像真的一样,帮溶月把凤栖的一件件东西都打在包袱里。
溶月亦把东西送到外面,让马匹得空时送到王妃那里。唯有琵琶,她亲自背着。
她虽有心理准备,却不知道那个“时机”什么时候来。
可虽有准备,那个“时机”来了,还是吓得愣住了好一会儿。
南城的位置,大概在温凌巡逻的路线上,突然一声惊雷般的巨响,而后是漫天的烟,再接着是黄昏夜色里燃起的火光。喧嚣的声音从那里远远地传来。
温凌的亲卫脸色大变,一声“快去保护大王!”
顾不上溶月一个丫鬟,一声唿哨,率队上马,往南城方向而去。
还有两个人大概是留下看守溶月的,还在望着路上扬起的烟尘发呆。
高云桐手速很快,突然间暴起,箱笼间抽出的匕首飞快地割断了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的咽喉。另一个扭头方见,慌乱拔刀,披甲却没有戴盔,动作慢了一拍。
高云桐已经从手中尸体上摘弓引箭,箭镞直直插入对面那士兵的颅骨,他来不及喊一声就倒地而亡。
溶月吓得想尖叫都没叫出声。
高云桐对她努努嘴:“他们俩的马在那儿。快,上马,往西门走。”
他已经顾不上等她慢慢从惊惶中缓过神儿来,而是自顾自解了马,一匹的缰绳递给溶月,一匹自己套好,拿着敌人的刀与弓箭,打马往西飞奔。
那些被押在路边的忻州民众,像看到了天神一样,自动地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溶月也回神了,此刻不容犹豫,赶紧踩马镫上马,一旁的人也好心扶了她一把,说:“娘子,你们是来救忻州的啊!”
溶月突然觉得想哭,咬着嘴唇漫漶点点头,看着高云桐在马背上的身影,用起凤栖教她的骑马诀窍,也跟了上去。
路上也有靺鞨的兵勇,但高云桐他俩骑着靺鞨的披甲战马,靺鞨士兵或是未想到要拦截,或是想到了也无法拦截着飞驰的战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俩离开,跨过城中藩篱,熟悉地消失在巷道里。
第109章
西城那里,是乔都管带着二百人聚集的地方。他们找了一处马市,打扮成马贩的模样,而斗篷下俱是皮甲,可抵挡斜射漫射的箭镞,也很轻便。
这群马贩子分头藏在马市各个角落里。乔都管见高云桐来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歪歪斜斜骑着马的女子,不由挑了挑眉。
等高云桐下马,乔都管对他点点手。
高云桐跟着他进到里面一间给马贩暂息的屋子里。
乔都管说:“这个娘子是?”
高云桐说:“晋王家郡主的贴身丫鬟。”
“怎么能跑出来的?”
高云桐抿嘴笑了笑:“这位郡主,是聪明绝顶的女子。”
乔都管点点头:“想必这就是你说的在冀王军中安插的‘斥候’了。那么,打探出了什么消息?”
高云桐先问道:“冀王温凌带主力在忻州城里,刚刚一场火攻,是都管的手笔吧?”
见他点头,才笑了笑说:“温凌带领的靺鞨军虽然强悍,但有两大薄弱:一是不擅水战,二是不懂火器。城里以火,城外可以用水。”
他用脚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弯弯曲曲画了几条山脉,又画了一处流水,捡了几个石子摆在各处。
“奔出西门,四人一组,一人执矛在前,两人挽弓在侧,一人断后。西城郊外刚遭火攻,壕沟未修,士气也不足,二百人气势不可当。然后分三组绕到这里的靺鞨中军营盘。”他边比划边说,“西山有栅栏;但西北正是山泉春汛,靺鞨人不大敢在那里扎营,是条通路;北边是营伎所居,也没有设重兵,反而可能是最疏漏的地方。”
想了想又说:“巡逻用的梆子和鼓,是两刻钟响一回;三更夜最寒,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应该也是巡逻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所以,就是三更,守候到三更的点儿,直接冲营。”
“慢来慢来!”乔都管说,“那小娘子看着楞楞的,不是机敏强识的模样,竟能把这一条条军机跟你说得这么清楚?我要考考她。”
看来,还是不信任高云桐也是个实战操练过的高手,不容易轻易糊弄。
但高云桐很笃定:“可以,叫她进来。她叫溶月。”
乔都管叫了心急如焚的溶月进来,笑眯眯问:“你只管放心我,我和高公子是一起的,这次就是打算来救晋王家的郡主的,晋王于我们有厚恩,我们当然也要忠人之事。”
但很快转折:“不过,你也晓得,在千军万马中救人可不容易!虽然是夜晚偷袭,也不能稍出一点差池。你把冀王中军营的情景再说一遍给我听。”
努努嘴指了指地上高云桐用脚画出来的地图:“对着图讲也可以。”
溶月看了看图,期期艾艾说:“这……这不是冀王驻扎的地方嘛?看,这个是北山,这个西边栅栏,这个是冀王的帷幄……”
乔都管不说话,只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溶月却说不出什么了,求助地看了看高云桐。
高云桐对她提示说:“那张药方,和那首《高阳台》。”
这两个,溶月已经被凤栖训练得非常娴熟了,立刻把药方和《高阳台》都说了一遍。
高云桐对乔都管说:“这也是聪明之处,这小丫鬟只知道药方和这首词,其他一概不知。即便被靺鞨拷问,也说不出要紧的信息来。”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乔都管皱着眉头,“说实话,我也读不懂。”
“第一句很明显,是温凌驻军之地是山谷里。后几句就要琢磨。”高云桐重新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几根线,几个圈,然后仔细问溶月,“是不是东边路口营帐排设较密?”
溶月能看出他画的图是温凌驻扎的谷地的地图,她日常时不时要出营帐给凤栖打水、洗衣,虽然无心关注温凌的布兵,但被凤栖问了几回话,脑子里琢磨过,印象总归是有的,顿时点点头说:“对。东边靠官路,设的营帐特别多。”
“是的。草木皆兵东风渐绿草木。”高云桐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溶月听不懂的。
溶月只好问:“你是不是也去过啊?”
但乔都管这句是明白的:像个谜语,告诉说东边这里皆为布兵。
高云桐漫漶点点头,回忆着他曾经到温凌营中做来使时经过的地貌,但布兵设营自然早就变化过了。他想着溶月所吟的“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那句,深思熟虑后又问:“被杀害的马靖先当时所囚的位置是营地之西吧?那里应该背靠山?纳囚之处,需设栅栏,也是较为封闭的,但不远处就是山泉。”
溶月又点点头:“对对!冀王带我们娘子去看过一回马刺史,还当着娘子的面杀人,就是在西边,周围全是栅栏围着。泉水在西北,我去给娘子洗过衣服。”
高云桐捡了根树枝,在几根线条、几个圆圈中间画画、擦擦,擦擦、画画,对乔都管说:“你看,是不是西北是缓坡,而且有山泉?这段日子,春潮在暴涨?”他眯了眯眼睛,笑得笃然。
溶月瞪大了眼,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对!你怎么都知道?是娘子的词里写到的么?我怎么一句都没读出来?”
“‘高楼浮云’这句是把‘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化用在诗中,告诉我泉水涨潮是在西北方向。温凌虽然通晓汉语,也读过些汉人的书,但还没通晓到史书典籍均成腹笥的程度。”高云桐说,“小郡主虽然冒险,但不是瞎冒险。”
他又开始蹲在地上画起来,凝神而静气,旁若无人。
画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说:“溶月小娘子日常是在山泉边,那里的靺鞨人是不是很少?驻扎的也不是劲旅?”
溶月只有点头的份儿,觉得老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真是诚不我欺!
高云桐分析:“靺鞨人善于骑马、射箭,攻城的能耐也锻炼出来了,但水性一般,所以大概率西北方向水流湍急的山泉是他们不愿靠得太近的,免得遇到山洪。”
“嗯!一点没错!靺鞨人水性不好,踩着青苔打滑都怕掉水里去其实那水也才过腿弯。”溶月说,“那里哨兵当然有的,但更多是民夫的帐篷,三五人挤一起住,辛苦得很。”
“营伎住在北边些,对不对?”
溶月连连点头。她心里想:啊,又是哪一句呢?这些读书人打起哑谜来真真为难死人!
乔都管笑道:“必然是‘风卷地,百草折覆’化用‘北风卷地白草折’了,倒似谜语中的‘漏字格’。‘叠鼓二刻’‘向三更,铁衣寒透’,大约就是你刚刚提到的巡防的规律了?”
溶月连连点头:“对的!我家娘子也发现了巡防是二刻一巡,环中军一遍、四周一遍;三更是两轮换班交接的时候,是个极好的空档。我们娘子所居的营帐外,十五步才有一处巡防的哨位。”
当然,词作中还有“梧桐春树”,还有“庾楼相望”,这些典故的意思,只有高云桐心里明白,只是珍藏着,不必这会儿说给大家听。
乔都管听得很认真,而后绕室许久,方才把手中佩刀抽出一半,咬牙笑道:“好!搏一把!”
温凌带着大军前往忻州清理藏匿的援军,溶月被带到城里为凤栖“找药”。留下凤栖在寂静的营帐里默默地倚门站着,看着很是平静,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门口有人守着,随着夜色凝重,星斗行到半空里,守卫打了个哈欠,劝她说:“王妃,进去休息吧,冷。”
凤栖摇摇头:“我等溶月,我等大王。”
这话她已经车轱辘般说了好些遍了,守卫有些不耐烦,只能再和她解释再一遍:“王妃,大王今夜要拔除并州乱军,八成不会回来了;溶月也去了忻州城,这会儿不回来,估计也不回来了。您早点去睡吧,明天大王会回来的,溶月也会回来的。”
凤栖泪汪汪一般,摇摇头:“我一个人害怕,我要等大王回来。”
守卫深吸了一口气,心道:现在知道男人重要了?以前就知道跟大王瞎作……
又累又困,也懒得理她了,又想:爱等你等吧,反正你白天没事可以睡觉,我等换班了要赶紧休息去了,天天吃不饱睡不饱,得抓紧一切机会休息。
斗转星移,就快要到三更了。
凤栖不知道自己的等候是否是个笑话,但那一丝游念就是支撑着自己: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高云桐你到底来不来?
她听见远处的马蹄声,心里一跳,但不言声,放下门帘,虚掩着门,假装去睡,耳朵却竖起来,听着马蹄何来。
马蹄声从东边辕门而来,凤栖失望了,敢从正门进来,肯定不是突袭的奇兵。
背倚着帐篷的竹编支架,她觉得鼻子酸酸的,身上一阵一阵寒意,不由裹上了厚缯的披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