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懂得什么时候适可而止,最后哽咽着说:“你就断我的炊饭好了。我咽喉疼得每次下咽都是折磨,不吃倒好。”
她衣领也是缝补过的,露出被他掐紫的一圈,在雪白的下颌下显得触目惊心。
温凌捏着的拳头松开了,用尽了他此刻的最后的耐心说:“不错,我是想找个人撒气,希望不是你!”扭头好像在找谁:“你那个侍女呢?”
“怕你,躲远了。”
他哭笑不得:“叫她滚回来。正经主子不伺候!”自己到面盆前,随便擦了一把脸。盆里的水是凉的,现在也计较不得。洗完,仍然双手撑在盆架边,木木地盯着盆里的水纹,似乎在想心事。
他魂不舍守,想必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凤栖小心翼翼像在薄冰边缘试探:“并州的援军果然厉害,是吧?”
他扭头瞪她,额角青筋暴露,但狠狠笑道:“根本就不叫厉害,就是躲在民宅里抽冷子袭击我们的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叫人不齿!他要是敢出来,面对面跟我打三百回合呀!”
凤栖觉得这好像是不大像高云桐的作风。
不过,管他是不是这个作风呢,能打得温凌焦头烂额就是好的!
她竭力克制想笑的情绪,也不能再激怒温凌了,垂头应和说:“好吧,是有点下三滥……”
温凌正想说什么,外面军报又传来了。
凤栖见他匆匆揭开门帘出去,语气急躁都顾不上避她。说的是靺鞨语:“怎么了?切断了城中河流水源?井呢?怕被下毒?供给不足?……”
那厢回答了几句。
温凌说:“不能撤,好容易洞开的忻州城门,不能因小失大。每日叫水车进城送水给驻扎的军伍。日常也多加小心南梁人偷袭,晚上不许只顾着醇酒妇人了,掠来的女人只许叫她们从事炊洗,不许陪夜,免了误事。从副将起到每个谋克的士兵,一概戒酒、戒色!谁违反就狠狠打军棍,屡教不改者杀!”
最后来了一句最叫凤栖窃喜的:“从我开始,给三军做个榜样!”
他是边走边说的,声音越来越低,很快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们俩在打了一架之后,溶月在营伎的帐篷里躲了两天,被嘲笑不说,还不得不伏低做小伺候那些个腌臜事。好在劫掠了一批忻州女子,士兵们能满足,也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溶月白天里会悄悄回来,还能带给凤栖一些消息,可惜,营伎那里得来的消息,大半不确。现在,温凌好像气消了,溶月也终于能再回来伺候自己主子了。
凤栖其词若憾:“溶月啊,你要是肯用功把这靺鞨话学了,你就可以给我当斥候了。”
有时候好笑,溶月尚不如一只鹩哥。而她,尚不如一只笼鸟。
溶月双手乱摆:“靺鞨话跟鸟语似的,奴可学不会。奴也不敢瞎打听,营伎乱说话还要鞭杀,何况是奴!”想想就不由打了个寒噤:“这鬼地方简直是地狱!”
凤栖说:“要是要你逃出地狱,你逃不逃?”
“那当然要逃。”溶月说完第一句,侧头想了一会儿又说,“但是我要陪着娘子呢!肯定不可能丢下娘子独自逃的。”
凤栖笑道:“如果你逃了,还能救我出这片地狱,你逃不逃呢?”
溶月自嘲地笑道:“娘子,你可别逗了!”
其实没逗她。凤栖自打知道高云桐搬来了救兵,心里就不知为何特别笃然:他一定也会来救她,想尽办法来救她。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在温凌中军的中心位置。山谷间驻扎营盘是按照地形扎营的,不是平地扎营的那种平铺团围,营帐有的扎到山坡平缓处,有的伸在山坳里,虽有掎角之势,但也较那种密密实实的平铺团围容易找到缺口。
只是需要一支了解山势和驻扎情况的奇兵,趁乱而进,不走一点弯路,直捣黄龙的那种营救才能有用。
那她就需要把消息传递出去。
现在她自己被温凌严防死守,是想都不要想了,唯有溶月还可以一试。
她对溶月说:“你去营地里找找,有没有好的树叶,摘两三片来。”
“树叶?”
“嗯。”凤栖比划着,“叶片要光滑的,不要带毛或粗糙的;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不要太厚,也不要太薄;不要太嫩,也不要太老;边缘要齐整,最好是杨柳的。”
溶月先已经在皱眉了,听到最后一句终于舒了一口气:“哦,早说要杨柳的叶片,就好办了,这地方旱柳挺多的,要多少有多少叶子。”
她出去了一趟,直接摘了一篮子旱柳叶片,问:“娘子要叶片做什么?”
恰好温凌此刻也揭开门帘进来,看到凤栖面前一篮子柳叶,皱眉问:“这是干什么?”
凤栖不动声色:“炒柳叶茶,清明前喝了下火。”
“搞什么玩意儿?”温凌本来就忙得一头的火,“第一,你这身子骨,站不能站、坐不能坐的,怎么炒茶?第二,凡事要动火种的,你一律不许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小妮子肚子里坏水太多,不能不防着。
转而看她噘嘴,挂了张脸,还是忍不住语气就软了下来:“我知道营地里没有茶了,我叫人上忻州东城里找找吧。不过你这娇气的毛病真的要改改。都什么时候了!打仗的地方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不缺?”
“算了。”她说,“你的人到忻州,无非是抢。我可不想给自己再加罪孽。”
又问:“那么,我想烧香给那些枉死的人祈福,行不行呢?”
他干脆的两个字:“不行。”
“哼,我就像个”
他一口气打断:“不错,你就是我的囚犯!”
看着她一抬眼眸,又倔又气的小模样实在可爱,他的一脸苦闷终于绽开了一点笑意:“你既别想离开,也别想自由,等这一轮的伤好了,还有一天打八顿的日子在后面呢。”
开完这样恶意的玩笑,看她咬牙切齿的神态极是好玩,温凌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蛋,然后就想亲她,也不管溶月在场,一把把人拖过来搂紧了腰。
凤栖别开头:“你敢用强,我就大声叫!”
温凌奇道:“我还怕你叫?”
凤栖说:“外面你的所有的人就都能听到你在干什么!”
本来这也没什么。新入营的营伎、新抢来的民女,大部分开始“伺候”都会哭喊尖叫,男人们见怪不怪,甚至还觉得这叫声甚是刺激。
但温凌自己想起自己才下达的军令,深感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了,不由败兴。气呼呼手向下掐了她肉一把,把她掐得顿时眼泪汪汪,才出了恶气。
他本来是到营帐里找换穿的襜褕,找到了,还有其他事要处置,一时的兴起很快就淡掉了,匆匆又离开了。离开前看到她扶着桌子,又不好意思当他面揉,皱着眉欲哭不哭的模样,不由心情大好,也心意柔软。上回榻上气死了的那件事,回头想起了又算个啥?
盛行巫医的地方,自然条件也不好,女子生产死亡率高,所以稀缺,都是宝贝。靺鞨人就没那么讲究贞洁:女子改嫁再寻常不过,子娶庶母,叔嫂相继都很正常;桑间濮下,青梅竹马,奔放的靺鞨族女子有染后嫁入别家也很正常。
只是大概猛地听到她那么冷冽傲慢地用这种昭告的方式发出拒绝,顿然觉得自己捧在手心的一块宝,根本就心有别属,一时间气不平罢了。
他心里想:等忻州情势略好一点,就给她找几饼好团茶去吧。人生在世,除了为自己建功立业,也要为了妻儿家人的愉悦而努力一把。她娇嗔、冷笑、傲慢、矫情的模样无一不可爱,他只想看她这些丰富有趣的表情,不想看她痛苦恐惧。
而他自己那张忧虑苦闷的面孔,在走出营帐时已经舒展开了,觉得生气勃勃的都是力量。
他一脑子温馨的想法,凤栖全不知道。
等他终于离开,她才伸手揉了揉痛处,眼泪汪汪骂道:“这个杀千刀的魔头真肯下狠手!才消的肿,肯定又给掐青了。伤叠伤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透。还将来一天打八顿……”
真是想想都害怕,恨不得立刻离开他。
溶月忍着笑,过来帮她揉,低声问:“要不要解了裙子让奴瞧一瞧?给娘子上点药。”
凤栖峻拒:“不用。”
溶月知道拗不过她的,也没有再强,只是说:“天底下不打老婆的男人大概也少,尤其这些蛮族的男人。不过看他也只打肉多不伤的地方,不是不分头脸地一顿死捶说明还是会心疼的哈。奴婢说,您还是少惹他罢,乖顺些许就能少挨些打。”
凤栖冷笑说:“怎么,他打我,倒是我的错?因为我不顺着他那些胡乱要求就活该挨打?我天生理应就得听他的?他打我,我还应当感激他打得不算重、打得是地方,没把我打残打死?所以推论出他还是有情的?”
好像她的辩驳也有道理虽然以溶月的经历、认知看来觉得是匪夷所思。
溶月只能嘟囔嘟囔:“其他不说,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有情肯定是有情的……”
换了别人,就像温凌自己说的:坟头草都该三尺高了。
他的情,凤栖觉得无福消受,所以对溶月只是嗤之以鼻。
她被温凌禁止碰火,所以只能带着溶月挑拣出老嫩适中、叶片齐整的柳叶,用山泉水洗涮干净。
“这是干什么的呀?”溶月问。
凤栖说:“凭由。”
“什么?”溶月竖起耳朵,“娘子说的是出入城门、关卡的凭由?”
见凤栖漫不经心地点头,溶月说:“娘子别开玩笑了!这破树叶,谁会相信是凭由?”
凤栖不答她的话,倒问她:“凭由不凭由的另说吧。哎,你日常给我打水洗脸、洗衣服是不是在西北边的山泉那儿?”
溶月说:“是啊,您怎么知道西北有山泉?”
凤栖说:“去见他杀了马靖先那回,听见右手边有泉水声。春天了,水挺大吧?”
溶月经常去那里给凤栖洗衣,顿时笑道:“可不是,化了冰之后,倒像汛期似的,溪边石子上还长了青苔,有时候打滑。靺鞨士兵都不愿意去溪水边,洗衣都差遣营伎和掠来的女娘;打水都差遣应州的民夫。不过我才不怕,大不了湿湿鞋,太阳下晒半天就干了。”
凤栖听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笑了笑问她:“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片中军的营地是怎么分布的?”
溶月挠了挠头皮,双手比划,努力地跟凤栖描述起来。
但凤栖听了半天说:“你呀,天天倒是唠唠叨叨的,重要的话又实在是讲不清……”
溶月忸怩道:“奴是乡下人家出身,本来就笨么……”
也不全是笨,就是视野狭窄,不会关心伺候主子之外的事务,用进废退,自然说不清这些与梳洗打扮、喝茶吃饭、女工刺绣……之外的事。
凤栖和溶月这段日子同甘共苦,也晓得她的忠心,原本心里那些对他人的无端鄙薄已经减少了很多,对溶月也更多的是怜惜。
她的想法,可以另辟途径来实现。
于是,她挑了一片旱柳树叶,抿在唇边,“呜噜呜噜”吹出一曲小调。“好不好听?”她笑嘻嘻问溶月,而后也不等回答,自顾自用树叶练习曲子。
第105章
白天营帐里通常只有凤栖和溶月两个人,溶月先还觉得新奇,渐渐也无聊起来:“娘子练习曲子,奴就先给您洗洗衣裳去吧。”
凤栖说:“不忙,这么好的曲子,你也该学学。”
溶月哭笑不得:“奴五音不全的,琴瑟琵琶都学不来,何况是一片树叶!”
凤栖抿嘴笑笑,只说:“那就先和我学吟词吧。”
“奴又不是营伎,学这些干嘛?”溶月收拾收拾营帐里的脏衣服,“奴的本分是伺候您起居!”
凤栖依然不解释,自己缓缓吟道:
“照野旌旗,山重地低,东风渐绿草木。
西风残马,隔栏泉音空诉。
高楼浮云今何处,风卷地,百草折覆。
有歌姬,叠鼓二刻,望断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