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的人中一个长官模样的走近几步,打量着暗夜中沿河而立的三个人,特别是看了看背着琵琶的凤栖,终于笑了笑,旋即又肃穆:“不是各谋克都配备了营伎么?还出来打野食?”
高云桐说:“这个琵琶弹得好,比那些只供出火的木头娘们儿要有趣。要不要叫这小娘在画舫上弹一曲给大家伙儿放松放松?”
凤栖红着脸、垂着头,心里骂着高云桐祖宗十八代,但也想,真到了不得不抛头露面给这些家伙奏曲儿的时刻,也说不得只能再丢一回人了。
于是也慢慢把背上的琵琶从丝绒袋子里取出来,拨弄了几下,说:“哎呀,弦音还不大准……”
那巡逻的长官摆摆手止住了:“不必了,身上有军务,不能耽搁。不过,你也该记得大王严命,应州平定之后,财物可自取三日,十缗之内归自己,其他全部入库。此外,除了配给的营伎,军士不得随意劫掠民间女子。”
高云桐嘻嘻笑着:“这个不是劫掠的民间女子,她本就是个花娘,吃这碗饭的,色艺俱佳。我们也认识好几日了,熟悉得很,她也很喜欢我。”
那手很不安分,很自然地搂紧了凤栖的腰,使她靠近自己,一副亲昵的神态。
凤栖肺都要气炸了,浑身僵硬,却又不得不演戏,强笑着推了推他的胳膊说:“客官,众目睽睽的,不要这样子……”
巡逻的士兵们都笑起来。有几个歪着头打量起来。
高云桐适时说:“不过,今晚是小弟我的。”
那巡逻的长官皱皱眉,终于说:“不能在外面过夜,这娘们儿也不能带回去。你赶紧地找个地方把事儿了了,不然弄出幺蛾子来就要军法处置!”
高云桐嬉笑道:“是是是!那一定的!求长官不要告诉我们谋克的千户!”
那人笑了一声:“我懒得管闲事。”
手一挥,带着巡逻的士兵离开了。
凤栖他们仨还能听见士兵们松散嬉笑的声音:
“别说,确实比应州的营伎要长得俊俏水灵。”
“俊俏也就罢了,远远的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水灵你也晓得?上手摸过?”
“欸,今儿是他的;明儿咱哥几个也去隼字猛安、第三队谋克那里打听打听,是哪家画舫上的小娘,那不就能亲自上手摸一摸了?”
…………
最后那长官一声断喝:“皮都痒痒了?!‘打野食’合规矩么?……赶紧地收神!专心四处巡查,可疑人等立时要发现,当心幽州城的事儿重演!”
那些笑嘻嘻的声音才戛然而止了。
高云桐松开了凤栖,刚说了半句“对不”,就见她那小爪子气哼哼地朝他脸拍了过来,急忙又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埋怨道:“干嘛呀!事急从权,这道理你难道不晓得?”
凤栖被他捏着手腕动弹不得,气呼呼说:“反正你不是个好人!记得你欠我一个耳刮子。”
身子一扭,他手松开,她权衡了一下,也没有再打。只是她那张脸,不知是不是由于喝了烈酒的缘故,始终红得热辣辣的。
第69章
平日骑马逛应州城,半天就能跑完整座城,但靠两条腿走路,就觉得前路漫漫,不知道何时何处才是尽头了。
一路还需当心巡逻的靺鞨士兵,毕竟凤栖可不想再被他欺负一回,只是这时候容不得她任性,只能牢牢地跟着高云桐的步伐,该一路小跑时一路小跑,该蛰伏在地上等候巡逻士兵换岗,说半日不动弹就必须半日不动弹。
好容易到了军市,与高云桐一起的几个人也都是民夫装扮,背着几圈粗大的绳索,绑得结实的小包袱,但身上的棉袄都是曾经晋王府为边关将士做的寒衣。凤栖因之也更笃然了几分,心里的怨气渐渐少了。
骑上马,人也轻松了很多,但等远远到西城门口的时候,得再次下马步行。她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城墙,心里又一次打鼓了。
高云桐对上城墙的阶梯努努嘴,对几个伙伴做了几个手势,见几个人都是心领神会,悄悄从几个角度往上攀爬。
他低声对凤栖说:“今日城墙防守较弱,一会儿正是换防,换完这拨,值守的哨兵会一直站岗到早晨天明。”
他抬头看看天空的星辰,大概是在计算时间,一会儿说:“换防之际最为危险,但这批换完,恰是凌晨哨兵最松懈的时候,睡的人睡得最沉,站岗的人也最疲倦。他们几个都是个中好手,悄无声息解决掉这段城墙上的哨兵,黑头里其他岗哨根本看不清楚这里,我们就可以缒墙而出了。”
凤栖低声问:“他们也是通过杀年猪学会的一击杀人?”
高云桐抿了抿嘴,斜瞪了她一眼,对她的讥刺有些无奈。干脆也就不理她了,抬眼望着城墙上。
蛰伏的人蛰伏了很久,耐心地等待城墙上换防。估摸着换下来的那一批已经在营帐里睡着了,才悄然摸上城墙的高阶,一个人蹲守一个靺鞨哨兵,只听一声鹧鸪叫为号,几乎是同时暴起,钳住咽喉,一刀割开喉管和颈侧的动脉,这样,倒霉的哨兵就既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反抗,很快呼吸不继,失血而亡。
又是一声鹧鸪叫,几个人剥下死去哨兵的锁子甲和斗篷,自己换穿上,又把尸体拖到一边,在雉堞上绑上了粗麻绳,七八下拧成一个巨大的结,然后抓着绳子往城墙下纵身一跳。
溶月嘴张得老大,好半天问:“人呢?”
高云桐说:“上去看看吧。”
他猫着腰,带着凤栖和溶月登上城墙,先警惕地左右瞧了瞧,然后挥挥手说:“干净得很,一会儿管好自己的嘴,看见死人别尖叫。”
特意看了溶月一眼:“懂?”
溶月自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都快哭了,还是努力地点点头。
城墙上守卫的哨兵并不很多,远的看不清,近处的那个惨死在女墙边,脖子里开了个巨大的血口子,瞪着眼儿人就没了,身下一片黑亮,应该是血。
溶月更把自己的嘴捂严实了,连忍不住要哭的声音都给捂住了。
高云桐从雉堞口往下看了看,然后对凤栖说:“就是这样缒墙而下。”
凤栖探头往下一看,自己倒抽一口凉气:这些人绝对是练家子,膂力极大,手握着粗糙的麻绳浑若不觉摩擦疼痛,又足以支撑自己的体重不会失手摔落,两条腿有力地在城墙上一蹬,悄无声息,却又借力下滑一段,而后荡回墙面,稳住身子后便又是一蹬……
凤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可是嫩得蹭在苎麻的衣衫上都会疼的一双手,如何支持得了这样握着麻绳滑下高墙?再者,她真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弱闺秀,即便是愿意吃手掌被磨破出血的苦头,她的臂力也估计无法支撑起自身的重量。至于这一荡一荡蹬着墙面往下的动作,平生第一回 见到,就算看懂了,手脚也完全不会。
她犹豫着:“你开玩笑吧?我和溶月……也这么缒墙而下?!”
溶月也不捂嘴了,两只手乱摇,求情似的低声说:“我肯定不行的,这样百分之百会摔死在半道上,摔的动静一大,直接给大家伙儿暴露了……”
高云桐也有些踌躇,他之前千算万算,但没算到两个女子体能上确实有差异。
他挠挠头,最后说:“那我一个一个背你们下去吧。”
凤栖看看高墙,心里仍然打鼓:他还穿着皮甲,即便没有锁子甲和明光铠沉重,再背一个人也相当于加了百十斤分量。他跟温凌这样的打惯了仗的人还不一样,到底还是个书生出身,万一半道里支持不住怎么办?万一绳子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断了怎么办?
城墙下传来鹧鸪叫声,大概是其他人在催促了。
高云桐也催促道:“别犹豫了,再犹豫,天一亮大家都完蛋了。”
凤栖说:“我想试试另一个法子。”
“你还有什么法子?”
她并不多解释,只说:“那个法子也有风险,和从城墙上吊根绳下去……差不多。若是这法子得验,也是件好事,接下来城外还有几支驻军,可以一并通过,不用劳神了。”
她再次探头看了看城墙下:“你们先藏着,若是见城门洞开,且里面人对我恭恭敬敬的,就来接应我;若是城门不开,或者我出门时是被绑缚挟持的,你就……先回并州吧。”
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我失败了,你就叫我爹爹,尽力来救我。”无万全之策,只能多想几条计划,尽力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这会儿,高云桐也没闲工夫劝说她,再者,他也并没有把握能把两个姑娘背下城墙。见凤栖眉目坚定,他只能点点头:“好,我等你到晨光熹微之时,若天光大亮,城下驻防的士兵起身操练……我和弟兄几个也没办法走出郭外了。”
凤栖见他抓着一根绳,扽了扽试过强度,亦是鹞子翻身般利索地翻下城墙的雉堞,她低首看他,矫健一如前几人,快到地面时,他抬头仰望,目光正对着凤栖的视线,便递来一个微笑。
天色正是黎明前最暗沉的时候,但凤栖目力好,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笑容,随着一口洁白的牙齿露出来,自然地叫她感受到坚定与力量。
等看到高云桐到地面,凤栖与溶月一起把雉堞上拴的绳子解开,免得天亮后那么大的幌子放在城墙上,过早被靺鞨士兵发现。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对溶月说:“走罢,我们下城墙,去骑马。”
“骑……骑了马,然后呢?……”
“然后,我们大大方方走正门。”凤栖边走边说,“你怕露馅儿,你就端正地骑马跟着我就行了,所有的话我来说。”
“啊?”大大方方走正门更是不可思议。
溶月觉得怎么逃跑的方式都这么匪夷所思,都是这样上天入地般的艰难?!
凤栖扭头对她:“怎么,还想有第三条路?被捉拿回去,等温凌回来拷掠审讯,打个半死之后再像翠灵一样被杀掉?”
溶月打了个寒颤,觉得还是跟着高云桐缒墙而下不小心摔死来得比较爽快。
但是这会儿高云桐已经下去了,绳子也都解了,她除了自己爬墙摔死之外别无他法。
溶月哭丧着脸跟着凤栖到了城墙下一个隐蔽的角落,高云桐带出来的军马还老老实实在那儿吃夜草,而且带上马嚼子就乖乖地做好了让骑手上身的准备。
凤栖整理了胡服,手指梳了梳被风吹乱的头发,又摸了摸腰间褡裢,终于望了望城门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说:“溶月,镇定,成败在此一举。”
她躬下身子,夹紧马腹,扬起马鞭空挥,马鞭发出“啪”的破风声,军马很是敏锐,顿时扬蹄,溶月的马也习惯地跟上去。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还没到城门边就被发现了,把守城门的士兵约有二三十个,旁边的营帐里还有不知凡几,只消一声呼喝就能全部涌出来。
“谁?!干什么的?!”城门口厉声喝问,刀枪剑戟也瞬间竖立起来,在明角灯的照耀下闪出幽微的寒光。
凤栖勒了勒马,离城门三四十步,马停了下来,她挺直身子,昂首睥睨站在城门边的士兵,寒声道:“你们不认得我?”
这气势叫守城的士兵矮了半截,又见这娇小女子身边一个穿的是冀王亲卫的军服,大概有些明白过来,但仍不能放松,说道:“军法在上,还烦请您自己报名。”
凤栖傲慢地冷哼一声,又向前十数步,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一个金闪闪的东西,高高托在掌心:“混账东西,冀王没有说过他的王妃是谁?!”
城门口的士兵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一个将官打扮的硬着头皮出列,说:“小将参见王妃。不过……大王好像没有说过准许王妃出城。”
凤栖道:“大王前往并州攻打郭承恩,讨要被他掳走的军粮,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就回来。他自然是让我在应州城里等他。若不是事情紧急,我何必半夜出城?但是,他那里来的紧急的军报,要我携大王的金印飞骑前往并州是我父亲的封邑,你应该也晓得吧?”
这话说的有真有假,在城门领的耳中就觉得为难极了。
按道理,冀王有军务,自然有他的幕下宾客为他做参谋,不至于叫王妃出城;但是,王妃确实是南梁来的和亲公主,而且晋王身在并州,也确实是这次冀王前去的地方,说不定有些和议上紧要的事情,需要王妃前去。
他嚅嗫着:“可是……我这里没有收到冀王的军令。”
凤栖抖出一份文书,用的是冀王常用的信笺和函套,上面还贴着三根鸟羽。她高高地展示了一下,连同那颗金印,印文是靺鞨文字,上面红红的印泥宛然,是常用的模样。
“怎么的?”她皱着眉有些不耐烦,“是要给将军您亲自鉴别一下么?”
“不敢,我只是个都管。”城门领上前两步,抬头望着凤栖手中的金印和文书,一时看不出问题,手伸了伸,真个想拿过来细看两眼。
“放肆!”凤栖大怒,挥鞭劈头盖脸就打下去了。
她胸口起伏,显见的怒不可遏,好半日说:“行,我回去等你向大王问清楚再走就是。耽误了大王的军饷,你就慢慢担着吧。”
扭头说:“溶月,我们回府去,他不信大王的金印,呵呵!”看着就要圈马。
溶月都不敢出声,见她圈马,自己便也圈马,心里却急死了:回去?回那烧毁了的节度使府,叫他们抓个正着?
“慢!”城门领忍着脸上一道鞭伤的剧痛,咬着牙止住了她回去,“不是不相信大王的金印……”
他心里也盘算:这金印与冀王常用的那枚一般无二,万一真的是冀王的急令,要她到并州城下劝降,现在不放她走,自己“抗令不遵”这一条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命都可能送掉的;要是放走了她却错放了,这里确有数十人给我证明:她既有冀王的急信,又有冀王的金印,自己见印如见冀王,军人当然要先遵军令,即便是查不严谨,放跑了个女人,对于看轻女色的冀王而言,自己也就是一顿鞭子的惩戒。
权衡再三,他自然不必犯傻硬杠,咬着牙根说:“王妃既然有大王的金印……”着重咬实了“金印”二字,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而后才说第二句:“开城门吧。”
应州西门的大闩被打开,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门轴发出苍老的“吱呀”声。
凤栖看着西边仍是一片暗黑色,沉坠的黎明,连星辰都很黯淡。她懔然一张面孔,毫无表情地缓缓等待城门开出好大一条通道,才重新圈马,“嘚嘚”地在深幽的城门甬道里前行。
城门领说:“王妃出行,怎么不多带两个人?”
凤栖骑在高头大马上,凤目下瞥,缓缓道:“我这里有大王给西郭驻防的察翰将军的密令,需要给你看吗?”尾音上挑,是睥睨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