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脸一红,坐下默默吃饭,吃完后才说:“上次找了那个民夫把我床底下的耗子捉掉了,但我昨儿发现我的几件新衣明明放在藤箱里,也被耗子咬坏了。好好一件最贵的石榴红罗裙,就这样不能穿了。我还想请那个民夫过来彻底查一查我的屋子,干脆把这些耗子都处理干净了。”
温凌已经满脑子开始考虑他狠揍郭承恩的事了,所以边嚼着肉边说:“可以,你看着办,进门时务必让人好好搜查那个民夫,不许片铁带进门。”
节度使府外是他的亲卫,里面是一群丫鬟婆子,他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知道凤栖今天斋戒,他吃过饭就又去花厅了。
凤栖像往常一样,精致优雅地梳洗、焚香、点茶。然后,拿出绒布袋子里的琵琶,细细擦拭了一遍。
里屋只需要溶月服侍,她问:“怎么,娘子今晚准备弹一曲?”
凤栖摇摇头:“这里这么多东西,不可能都带走。我已经把他给的首饰都熔了,做成了一些金叶子,连着上面的珠宝,我们缠在腰里;再带一把小匕首防身。姐姐留给我的琵琶,实在太大了,可是我舍不得丢下。”
溶月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问:“这……这就要走啊?我还没准备好呢。”
她掰着手指:“您想想,冬季的衣裳各两套,里面换洗的亵衣各三套,梳头的梳篦,洗脸的手巾,沐发的膏泽,浴身的澡豆,您喝茶的一套茶具,吃饭的一套银碗筷……”
她没有数完,凤栖已经有些哀伤:这是她势必与旧生活做的一个诀别吧?
从汴京出来,她的精致已经越来越少,以后大概还会越来越少。
凤栖终于打断溶月的絮叨,说:“还要准备什么?我们两个人,大概率要靠腿,东西越少越好。现在温凌要点兵打仗,是他最忙的时候,一般这个时候城外驻军拔营,也是动荡的时候,只要能混出西门,往黄花梁里逃去,除非他攻打郭承恩打一半就认输,否则势必不能分.身回来。这样的好机会只有一回。”
温凌的飞骑军队是第二天上午出发。早晨,凤栖冒着露水在二门等他。
见他已经穿上了铁黑色的浮图甲,披着便于在雪野中隐藏的素白狐毛斗篷,高大得宛如一座铁塔。凤栖斟了一杯酒过去,自己先喝了一口,把剩余的大半盏酒递给了他。
温凌接过酒,毫不犹豫地一口灌了下去,然后和声说:“快则六七日,慢则十来日,我就会回来。”
“一定要平安回来!”凤栖说。
温凌点点头笑道:“一定会平安回来。我回来那天叫人提前通知你,你穿那条红罗裙和大红羽缎的斗篷来迎接我。”眼睛里俱是期冀。
凤栖垂头浅笑,而后又说:“一个人在这座城里,还有点怕呢。”
温凌说:“不必怕,我的亲卫队留了三分之一在这里护着你,虽然比平日人少,但他们可以以一当十,保护你不成问题。城里步军也基本没用动,还驻扎在城中巷道和城外四座门边,城里如有草民动乱,片刻就可以处置好。城外人虽然少了些,但目前也不会有人过来攻打城池,他们看到不对,进城闭守,以应州城的坚固,守一两个月不成问题。那时候我早就回援了。”
凤栖乖巧地点头笑了笑,“嗯”了一声,说:“那不耽误你出兵了,旗开得胜吧!”
温凌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铠甲的护袖很长,缘着厚厚的银狐皮毛,拂得她的脸痒痒的。
温凌没有沉溺于她柔滑的肌肤很久,而是肃穆了面容,挥了挥手,带着一支近卫离开了应州节度使府邸。
凤栖等到下午,外面兵马喧嚣的声音彻底安静了,才叫溶月:“你出去看一下,留在节度使府的亲卫是不是少了三分之一?布防哪些地方人最多,哪些地方人最少?看明白了,就和他们说:‘王妃屋子里的耗子又闹得厉害,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耗子的,那会捉耗子的民夫就睡在军市旁的营帐里’。”
溶月把她的话重复着,大概是太紧张了,只听得牙齿“咯咯”打架,听不清在说什么,最后自己急得几乎要哭了。
凤栖说:“溶月,紧张害怕很正常,但这会儿必须自制。若是叫那些亲卫瞧出端倪,他们虽不能怎么样我,但要是不肯让高云桐过来帮忙,我们两个不熟悉道路,又是女子,兵荒马乱的会很危险。来,你在我面前先练一练。”
溶月胆怯得几乎要落泪,擦了眼角一把,吸溜了一下鼻子,深呼吸了几下安定了心神,才说:“几位军爷,王妃屋子里闹耗子,上回大王同意叫民夫再捉一回的,那会捉耗子的民夫就在……就在……”
又忘词了。
凤栖并不责怪,直视她的眼睛把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再说一遍,看着我的眼睛说。”
她眸中自带不可逼视的光芒,溶月瞧她一眼就只能盯着她领子看,哆哆嗦嗦把话又说了一遍。
凤栖点点头:“再来一遍,练到在我面前有十二分纯熟,那在亲卫们面前打个折,也勉强能够过关了。”
溶月深吸一口气,看着凤栖一错不错的眼睛,又来了一遍,又来了一遍,又来了一遍……
凤栖终于点了头,看了看外面天空正出现红霞,天色微暗,她说:“溶月,别怕,说错了我担着。”
她抖出一件破了洞的罗裙,然后发出了裂帛般的尖叫,喊着:“啊!有老鼠!”
外面伺候的丫鬟婆子被她的尖叫吓了一跳,纷纷赶过来看情况,有的拿掸子在桌椅橱柜下面掸了一圈,但自然什么都没掸出来。
凤栖生气地说:“留你们这些废物点心有什么用?都给我滚远一点!溶月,去叫上次那个会捉老鼠的民夫进来,今日这耗子拿不住,我也不用想睡了!”
溶月已经练得娴熟了,说了声“是”,就到外头找人去了。
凤栖气哼哼坐了一会儿,见那些丫鬟婆子还在正院四处散落着,竖着耳朵怕她有新的吩咐。她在屋子里提嗓子喝道:“有多远滚多远!看着你们就生气!谁这会子在我面前乱窜叫我瞧见了,就请大王的亲卫赏她一顿鞭子!”
大家当然不敢离开,但尽量躲到院门外去了,以免女主人迁怒。
等了几刻钟时间,甬道里只见溶月碎步如飞,领着一个脏兮兮的民夫过来,后面是几个冀王的亲卫。
亲卫狐疑地问守在门口的婆子:“怎么了?真的闹耗子?”
婆子拍拍大腿说:“可不是,为这事王妃都发了几回火了。到底是皇家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我们,一只耗子又算什么?……”
另一个也说:“王妃确实吓着了,刚刚那声儿叫,老奴都吓了一跳,不知怎么了呢。”
凤栖的尖叫确实外面都隐隐听到了。冀王亲卫也知道这位王妃一直娇滴滴的,连冀王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的,笑着摇摇头说:“行吧,反正捉耗子的人也来了,捉完了叫王妃睡个好觉吧。”
推了推高云桐:“小子,经心点,最好把王妃屋子里的耗子都捉掉,省得王妃一次又一次地发火。”
高云桐唯唯诺诺地弓着腰,老实得话都不多,带着一根长杆子,一个网兜,进到正院里。
凤栖从里面出来,一脸不怿,斜倚着院子正中那块太湖石。
其他人不敢招惹摆着臭脸的她,也都是远远地在门外等着。
屋子里面热闹了一会儿,突然听见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溶月在骂人:“你不长眼睛吗?瓷器摆在这里你看不见?”
而那民夫居然敢顶嘴:“打老鼠怕伤着玉瓶,本来就是务实的老话。你不把瓷器收好,反倒怪我?你说,哪有耗子不逃窜的?”
斜倚着的凤栖直起身子,问溶月:“溶月,怎么了?”
溶月期期艾艾的:“是……是王妃案几上那只雨过天青的瓷瓶……碎了。”
凤栖柳眉倒竖,半日道:“叫他小心些!”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乒乒乓乓”。
凤栖要紧问:“又是什么砸坏了?”
溶月带着哭腔:“是……是王妃的朱砂色瓷笔洗……”
凤栖再也无法忍耐,拔脚冲了进去。
外面人不敢撄其锋芒,缩着头在院门外竖耳朵听,心里都想:啊,这个民夫这次大概是要倒霉了。
第67章
不过自凤栖进去,里面乒乒乓乓的动静没了,大概在她的亲自监督下,那民夫小心谨慎了很多。
外面的人也不由松懈了。值守的亲卫不太耐烦在内宅伺候,摸摸鼻子对那些丫鬟婆子说:“这地方我们来也不合适。那民夫进门时我们已经检查过了,身上就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褡裢里有几只小耗子,说是捏出叫声可以逗引屋子里的母耗子的,竹柄的掸子和网兜也是寻常事物。你们听着点里面的动静,有什么情况赶紧过来回报。”
打了个哈欠,手一挥,带着其他亲卫离开了。
那些被凤栖喝骂出去的丫鬟婆子也松懈了:里面有溶月贴身伺候,外头她们何必还探头探脑等着讨骂?反正天塌下来有溶月顶,难得有个不用提着心,可以稍事休息的时候。
便都三三两两坐在甬道边的廊下休息。
过了一会儿,有个婆子吸溜吸溜鼻子:“欸,这什么味儿?”
另一个丫鬟说:“好像是王妃从慧能寺求来的香油的味儿,这几天在点莲花长明灯呢,天天都有这个味儿。”
又过了一会儿,那味儿越来越重,而且掺杂着其他的焦烟气味。
“怎么像什么烧糊了?”
“难道那捉耗子的民夫在用火熏耗子?”
“溶月那丫头没生火给王妃做什么点心吧?”
“哎,那屋顶上是烟么?!”
…………
发现烟雾就非同小可了。
她们涌到门口,却发现门扇不知什么时候被闩上了,拍了门大声问:“王妃还好吗?里面火烛没有什么问题吧?!”
并没有人回答。
几个人试着撞了撞门,然而力气小,门扇没有丝毫动静。
但听院子里声音此起彼伏:先是王妃豢养的鸟儿惊惶的叫声,接着是她的鸽子呼啦啦飞上了天宇,再接着就是木头烧裂时“哔哔啵啵”的声音。
而黑烟已然冲天,连着突然蹿起老高的赤红色火焰,院墙外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负责伺候凤栖的节度使丫鬟婆子吓得瘫倒在地好几个,恐惧得话都说不出来;也有稍微冷静一点的,连滚带爬沿着甬道出去找人帮忙,那“走水啦!王妃的屋子走水了!”的叫喊声带着恐惧的颤音,让闻者心惊。
那直冲天宇的火焰很快招来了节度使府里的亲卫、门房等大部分人。
亲卫们撞开院门,顿时被里面滚滚浓烟熏得倒退了几步,咳了起来。而后眯着眼睛,挥着手喊:“快!救火!水在哪里?!”
冬季天干物燥,王妃的屋子里又有供奉佛像的香油,燃烧起来简直是快得惊人。转眼间就只看见正屋的楹柱、房梁、窗棂、栏杆……都浸入火焰中,赤红的火舌不断地向四周舔舐,眼看就要越过这座院墙,扑向下一座。
男人们蚂蚁传物一样传了几十桶水泼上去,然而对于这样的大火而言,真正是杯水车薪,都不能扑灭分毫,倒有几个人离烟雾太近,熏得晕了过去。
大家嚷嚷着:“快!把侧边屋子推倒,隔开大火!再烧,整座节度使府、整条街坊都要燃着了!”
遇到无法浇灭的大火,通常只能拆屋来阻止火势蔓延。此刻谁都不敢休息,推墙、扒屋、泼水……个个忙得一头臭汗。
至于屋子里的王妃,此刻顾不得想,也不敢想。
只知道这样的熊熊大火,没有人能逃出生天。温凌回来会怎么样,更是不敢想,只怕节度使府里要血流漂杵了。
凤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斗篷,里头是便于骑马的胡服,亲自背着她的琵琶,猫着腰与溶月、高云桐一起从正屋之下的一处洞穴钻了出去。
这屋子的主人大概原来喜欢豢养一些小动物,除了廊下的鸟雀,还有猫猫狗狗,常青灌木掩蔽下的墙壁上有供猫儿进出的洞穴,挖得不小,连身材颀长的高云桐也能够钻过去。
全府人的注意力都在着火的正屋上,府邸每个门口留守的冀王卫兵只有两个,侧门在偏僻的小路上。外面的人仰着头眺望正屋,那里宛然巨大的火把,两个卫兵摇摇头,用靺鞨语说:“这样大的火,不知得死几个人才能救下来呢?”
另一个说:“就怕王妃有事,大王征伐郭承恩那老贼回来,大概要雷霆震怒了。”
“可不,里面的人估计要倒大霉了!”
正说着,里墙传来一声动静,好像是人在说话,又像是鸟叫,警觉的卫兵喝了一声:“谁?!”
没有听见回音,他小心地握着长刀,慢慢推开侧门,往里张望了张望。
“有什么吗?”另一人问。
那人小心翼翼探步往里去,好一会儿才笑道:“自己吓自己了,是一只黑鸟,大概是乌鸦?”
那黑鸟在地上啄了啄,突然仰头“嘎嘎”叫了两声,又说了一句:“走水啦”“走水啦”。
卫兵笑起来:“嘿,这乌鸦还会说人话?是黑山神派来的灵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