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女子们虽有惊惧,但个个勤劳能干,把凤栖伺候得井井有条。只是都不肯说话,简直是十几个闷嘴葫芦。
不过溶月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不用奔波,能吃能睡,几天工夫就白胖了好些。
她笑道:“终于过上了以前在晋王府的日子了!上次娘子还说这场仗会打得很难,我看没有,这场仗简直太顺利了!这么快就攻破了应州城。”
她满意地晾着湿漉漉的衣服:“终于进城了!终于可以睡床而不是泥巴地了!终于有锅台烧出来的饭菜而不用啃烤肉和行灶煮的糊糊儿了!终于可以把捂得潮叽叽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晒个好太阳了!”
她不自觉地来了一串排比,实在是太激动了。
晾完衣服,溶月又捧了一大叠被子出来,边晒边说:“其实娘子猜错了也好的,这错得舒服!这仗打得漂亮,接下来让我们舒舒服服在城里过小日子吧。”
凤栖听她说了半天,这会儿方冷笑起来:“打应州是容易,下一场只怕就难了。”
“下一场?”溶月几乎要哭了,怎么还有下一场仗?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呢!
凤栖脸色肃穆得近乎凝重,半日道:“冀王又不是到应州来养老的,当然有下一场仗要打!唉,我倒希望是我猜错了!”
节度使的府邸里还养着许多鸟儿,天气寒冷,娇贵的鸟儿需要有人移进暖房照顾,但前几天,大概是打仗凶险、受降屈辱,府中没有人照顾鸟儿,廊下就只剩了几只还勉强活着,其他都死光了。
凤栖趁天气好,把几只鸟挂在廊下晒太阳。其中有一只黑乎乎的鹩哥得了温暖的阳光,抖了抖翅膀,先“嘎嘎”叫了几声,又“咕咕”叫了几声。
凤栖肃穆中不由笑了起来:“这是什么鸟?叫声怎么又像鸭子,又像鸽子?”
在她身边捧着鸟食的那个节度使府小丫鬟一个忍不住,回答道:“这是鹩哥,它会学其他鸟叫。”
凤栖注目过去,笑道:“我还当你们都是哑巴。”
小丫鬟尴尬地笑了笑,又不敢说话了,警惕地四处看了看。
凤栖说:“大概是大王吩咐你们谁都不许和我交谈的?”
小丫鬟脸色更难堪了,咬着嘴唇陪着笑脸,低低地说了声:“也……不是……”
正好看见温凌穿一身锦襜褕,披着貂皮斗篷进来用餐,凤栖阴阳怪气道:“哟,大王来了,你们伺候大王去吧。”
转身进了屋子。
温凌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那小丫鬟:“怎么了?生气了?你们惹到她了?”
小丫鬟唬得几乎要哭:“奴……答了王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凤栖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我问她廊下挂了什么鸟,她说了句是鹩哥,会学其他鸟叫,因为和我说了句话,就自己吓得战战的。真没意思,管囚徒也不会这么着管!”
恃宠生骄这种,于她几乎是本能,准确地判断人心,进而准确地拿捏自己可以“作”到什么程度。
果然,温凌无奈地一摊手:“谁说不能问问鸟雀呢!”
转脸对那丫鬟:“日常是你照顾这些鸟儿么?去,告诉王妃,这鹩哥有什么习性,爱吃什么东西,有什么本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王妃。”
里面传来吵架似的声音:“我又不养鸟,我要知道鸟的习性做什么?!我只是气有人小肚鸡肠、狼顾狐疑,把我当敌人的细作,处处防着管着!”
温凌哭笑不得,挠挠头说:“谁把你当敌人的细作!你别乱想。我忙活了半天了,饿死了,今日叫厨房开饭到你这儿来的,有新鲜的狍子肉和火室(温室)出的韭黄、胡瓜和豆苗,你不尝尝?”
“不饿!气饱了!”丢出这样一句。
凤栖悄然从窗帘缝隙里看着他挓挲着手立在院子里的阳光下,一脸无奈的模样。
如果他下一句硬邦邦说“不吃就不吃,随她去”,她就要稍微收敛一点,谨防他迁怒。鼠磁
但他对溶月低声拜托:“饭可不能不吃。快,用点软话,还有你们惯常应对她撒娇、发小脾气时的法子,哄着你主子到正厅来吃饭。”
溶月那傻丫头,抿嘴一笑:“好的,奴这就去哄。”
凤栖翻了个白眼,正襟危坐,等着溶月来“哄”她。
溶月“吱嘎”推开门,说:“娘子,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大王肯定不是您说的那个意思……”
凤栖耐着性子听她谆谆地劝解了半天,终于朗声说:“行吧,都是我不对。可我不饿呀。”
眼睛望着窗帘缝隙处露出的那个人的身影:他居然还当庭立着,没有挪动,竖着耳朵偷听里面的对话。
溶月也被感动到似的,低声说:“不饿也去吧,给冀王一个面子。奴看他一向是说一不二、雷霆般的性子,肯和娘子这样子伏低做小的,够不容易了。”
凤栖冷笑一声,瞥了溶月一眼,慢悠悠说:“好吧。”
她娉娉婷婷走到庭院中,注目冀王温凌一眼,温凌顿时一笑。
凤栖没笑,转身往开饭的正厅走,嘴里还说:“烦死了,不饿还逼着吃饭!……”
丫鬟婆子们穿梭般把饭菜开出来,很快摆了满满一桌子。果然丰盛异常。
温凌用筷子指了指正中一盘肉:“这是山岭里打来的狍子,肉很香很嫩,一定和你日常吃的羊肉不一样,尝尝吧。”
凤栖嗤之以鼻:“日日都说自己很忙,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到山岭里打狍子!”
温凌脸色略有些沉,但还是用宠溺小孩子般的语气对她解释说:“巡查应州四边的山岭,也是我的职责所在。打猎只是顺便的,看到了狍子就射杀了。”
又说:“你是怪我这段日子没怎么来陪你?”
“不用陪!”凤栖一口峻拒,“冀王自然忙您的,我这里能活着就行。”
温凌感觉她是还在生气,但他对女子一直是予取予求,从来不假辞色,竟不知道该如何哄女孩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侍奉巾栉的溶月。
溶月急忙低声劝道:“娘子!怎么回事啊?好好吃顿饭不行吗?”给凤栖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随便瞎作。
凤栖虎着脸,不情不愿地夹了一块肉,搛在筷子上左看右看,然后把上头一块肥肉撕掉,才慢慢吃瘦肉,中间有团筋,她又低头把嚼不烂的一大块给吐了出来,示意溶月收拾掉。
温凌问:“好吃吗?”
“还行吧。”凤栖点评,“肉新鲜,但是烧得粗粝。”
温凌说:“那这厨子不行,转日我叫人到应州府找好的厨子来做饭。”
他这温柔款款,和以往判若两人,所以连溶月都觉得凤栖简直是蹬鼻子上脸,作得太过分了。
饭毕,温凌嘱咐伺候的丫鬟婆子:“我也不是叫你们不许和王妃说话,只不过思忖思忖说什么罢了。她问些鸟雀、猫狗、花木,抑或饮馔、衣饰、书本什么的,该怎么应答就怎么应答,没什么好忌讳的。”
然后柔声对凤栖说:“我还有不少事要忙,你午后睡个午觉,起来后晒晒太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凤栖等他走了,在廊下看鸟儿,问了那养鸟丫鬟一大堆关于鹩哥的问题,最后笑问:“你说鹩哥会学鸟语,甚至会学人说话。可我怎么听不到它说人话呢?”
丫鬟说:“回禀王妃,这鸟儿也有灵性,前几天刀兵之灾也把它吓到了,几天都是只扑扇翅膀不出声儿。还是王妃带它晒太阳,它才叫了两声。大约再缓一段时候,它会说话的。以往这里住的是我家的四娘子,还会教它读诗……”
小丫鬟的眼眶突然红了,赶紧用衣袖吸了吸眼角的泪水,然后紧张地看了凤栖一眼。
凤栖很注意,问:“我在闺中时也是行四呢。你们家四娘子现在怎样了?”
小丫鬟左右瞥瞥无人看见,低声说:“求王妃救救我们家娘子!”
这也是个忠心耿耿的小姑娘,打开了话匣子就不再隐瞒了。
她悄悄告诉凤栖:应州节度使听信了一个自称是易州节度使,又称是武泰节度使反正就是很大的官,很受重用的人的话,打算闭起城门抗击靺鞨的军队。两个人称兄道弟的,几乎成了通家之好。应州节度使自知自己用兵的能力不强,把应州的防务就都交给了这个人管。这个人先也管得很认真,加固了城墙,操练了军伍,还把应州几座仓廪都检点清楚了,拍着胸脯说应州抗击靺鞨军队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
然而,大家都晓得,应州都没有扛过半个月。
小姑娘抹了抹眼泪:“哪晓得那个人却带着自己的人,打仗之前就悄悄把仓廪里最精的稻米、最好的干肉都运出城外。破城那日,那个人说要陪着我们郎主‘与应州共存亡’,力主不能投降。结果,他为了自己逃得快,故意把北城门吊桥的铰链给弄坏了,靺鞨的大军发现北城的吊桥半悬,就齐心合力扑过去,用那个什么桥的硬攻破了北门,进门就是一顿烧杀。东城与南城没了斗志,也相继沦陷。那个人便从防守空虚的西门拍拍屁股逃跑了,缒墙而出的士兵身上还背着他们从应州城里搜刮来的金银细软。”
瞒天过海、声东击西、顺手牵羊……能把这些阴谋玩得炉火纯青的,必然是郭承恩了,也就他做得出来。
凤栖也跟着小姑娘恨得牙痒痒。
“后来呢?”她问。
小丫鬟哽咽着说:“靺鞨人进城,发现几座大的仓廪里余粮已经不多了,先把管粮仓的打得半死,后来晓得拷问兵丁也没什么用,就捉了我家阿郎(男主人),问他要粮可……哪儿变得出粮来?!”
她最后说:“家里女眷都被捉了,说是‘靺鞨士兵要出出火’。什么时候拿粮,什么时候放人;拿多少粮,放多少人。我们家四娘子……才十三岁!”
第53章
凤栖兔死狐悲,一瞬间火气冲头,她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才安慰那小丫鬟道:“我晓得了,有机会我来找冀王说打仗归打仗,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当天的晚餐前,温凌又叫人先送了好些野味到节度使府里,传话的人说是好厨子过些时候才到,“请王妃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过了一会儿,又来传话:“厨子到了,请王妃在屋子里先莫出来,若是吵闹惊扰了王妃,也请王妃多担待。”
凤栖知道他必有幺蛾子,板着脸在屋子里缝制自己的寒衣,只说了句“知道了”。
果然,外头很快就一片扰攘,呵斥声、推搡声和啜泣声一并传来。
溶月悄悄到院门口看,回来说:“一群靺鞨士兵拿刀拿斧的,押解着一群厨子到后厨去了。哭的就是那些厨子,有的脸上还有伤呢。”
“有没有厨娘?”
“也有几个。”
当时富贵人家流行使用厨娘,和男厨子共占半壁江山。
凤栖沉默地想了想,问:“刚说送来的野味中有些野雉,我想起以前在晋阳吃过一道野雉山笋片,非常鲜美,我去问问厨娘会不会做。”
溶月一时没明白,说:“那奴去问问就是了,您就别跑一趟了。”
“糊涂!”凤栖提高声音斥责她,又道,“这样的山供清鲜你还尝过不成?你何从知道味道?到时候任凭她们吹牛胡说,你也都信了?必当我亲自去说,告诉她们菜色的底味和作料间的君臣佐使。”而后使了个眼色给她。
溶月这才明白她另有深意,只是不能过于信赖节度使府里现在的人色,才必得用这样的借口。她忙点了点头:“好的,好的,奴陪娘子去。先叫男厨子回避,厨娘们等候您问话。”
凤栖安慰地看了她一眼,披上一件厚衣服,去了厨下。
男女有别,男厨已经都躲开了,四五个厨娘用干净布帕包着头,脸颊上泪痕宛然,又惊慌失措,见到衣衫齐楚的凤栖,听人说了句“那是王妃”,就一个个慌慌张张跪下了。
“不用多礼。”凤栖看了看厨下,果然堆着好多野获。
她和声说:“你们都是哪家的厨娘?”
这些厨娘们年纪不一,纷纷报了自己的履历,有的在悄然抹眼泪,几乎都是富贵人家的佣人。
凤栖问:“现在城中这些富户和贵人,都怎么样了?”
大家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有个嘴快的忍不住说:“唉,巢都覆了,哪里保得住鸟蛋?个个打得团团转,逼索一些钱粮。这如今,还是穷人家日子好过些。”
凤栖看她说了两句,也不敢深谈了,又问道:“那么,现在是不是城里抢得厉害?”
这话茬儿还真没人敢接,连面面相觑都没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头唯恐被凤栖指着问。
越不敢说,越坐实了凤栖的想法:郭承恩搬走了应州城里的钱粮,本来指望着在应州获得好大一笔补给的温凌军队,希望落了空。按照这些北边异族政权的特点,是没有一套谨严的军事政治体系的,战士们作战为了就是胜利后劫掠失败者的财物,所以才愿意拼命。
温凌要下头人肯为他卖命,当然也不会“饿”着他们,所以这残酷的劫掠必然是他同意的。
凤栖并非只有无知的善心,但恶举在自己面前而无所作为,心里也难受得慌。
“今日我茹素。”她只能这样吩咐道,“若大王问起来,你们只管回复,他想吃什么我不管,我只茹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