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漫漶地点头:“嗯,谢谢你提供了宫城守卫的情况,也谢谢你曾经的家奴这次为我们做内应。”
翠灵这才不吊人胃口,侧身在温凌身边跪下:“大王,大皇子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苦伶仃!我要他拿命来抵偿!”
温凌斜眸看着她,缓缓说:“可是,人都说‘杀降不祥’。”
翠灵说:“话都在人口里!即便是投降后屠城,也不是没有过先例,您看有几个是‘不祥’的?只看统兵的人需要不需要杀罢了。如果大王心里有顾忌,奴也可以替着去干脏手的事!”
“你还敢杀人?”温凌不由笑了。
翠灵说:“我敢!”
温凌对外头亲兵说:“去,拉个这里的妃子来,给她杀着玩。”
翠灵的脸色有点僵,可看温凌揶揄的眼神,也还是硬挺着没有退缩。
稍倾,便见温凌的亲卫推搡着一个女子进来。看不清脸,只见披散着头发,斜堕的发髻上嵌珠金冠还挂着,衣裳撕得破烂,但是绫罗织绣的,环佩叮当,只是平添狼狈。
她已经吓坏了,进门就是抽抽噎噎地哭,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叫她跪她就跪,匍匐在地,无比听话,楚楚可怜。
亲卫们哂笑着,喊了声“大王”,温凌对其中一个说:“给萧娘子一把刀。”
翠灵起身上前接过刀,犹豫着慢慢走向那个蓬头垢面的北卢妃嫔。
那厢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双手被反缚着,无法磕头,只能嘴里求饶,只听一会儿是凤栖听不明白的北卢语,一会儿又是汉语,都说得竹筒倒豆一般。
翠灵举了两回刀,又一次次颤抖着无法刺下去。
而那妃子抬头哀求,话却只说了半截就愣住了。
跪着的这位好半天才终于用清楚的汉语说:“萧翠灵?你……还没死?”
翠灵突然因恨而生勇,笑着说:“是啊,你们盼着我早点死,不是吗?”
“不不……不……”那妃子拼命地向后缩着自己的身子,“陛下和二大王争位,我们也劝不住。萧家确实惨,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作孽的……又不是我们这些没脚蟹。”
翠灵笑道:“不错,覆巢之下无完卵,岂止是我,你们不也一样?你这个所谓的‘陛下’背叛他的父亲,害得二皇子死了,我恨不能跟着也死了算了;我家人也几乎死绝了,就剩我们几个女儿家也全部充入教坊司做娼.妓,还不如死了!”
她一边笑,一边泪水滚珠似的落下来,笑得渐渐疯癫:“真的,其实我不想杀你,毕竟咱们的丈夫在翻脸之前,咱们的公爹在出逃之前,咱们作为皇子的家眷还一道在大宴上吃过饭、聊过天,谁想得到命运无常,不是天翻,就是地覆!我也是几死还生的人,如今可什么都不怕了!”
“不不……萧侧妃……”
求饶的话语还没有说完,翠灵毫不留情的一刀就刺了下去。
第37章
那厢一声惨叫,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凤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躺在血泊里,对翠灵不由感觉复杂起来。
她小小地一瞥握着酒杯,抚膝侧身坐在桌案后的温凌。温凌大概也觉得不可思议,那杯子倾侧了,酒液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没有发现。
翠灵转身跪在他面前,把刀子高高地捧着:“大王,奴已经完成了。”
温凌起身到她面前,拈着血淋淋的刀刃,而后笑道:“这把刀赏你了。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要自称‘奴’了,我收你做我的侧妃!”
翠灵泪珠滚滚而下,笑着给他谢恩,但笑意有些假在凤栖看来。
温凌有力的手臂挽起她,重新搂着腰坐在他身边,还斟了一杯酒递过去:“来,压压惊。”
翠灵接过酒,但说:“妾不惊。谢大王赐酒。”仰头喝了下去,稍倾就面若桃花,大着舌头说:“这是宫里的蒸酒,上头得很呢。”
温凌在她耳边说:“是呢,你应该认识,这是你前头那位丈夫北卢的二皇子最喜欢的酒,你一定陪他喝过吧?”又斟了一杯递到她的唇边。
翠灵推拒了几下没有推拒得了,不由自主又喝了一杯,而不敢不解释:“妾只是二皇子的侧室,还没有陪他喝过酒……日后妾一身一心都是大王的了。他……”
她遏制不住地珠泪滚滚:“他……他已经不在了。我……我已经不想他了。”
温凌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愈发低沉了,连耳力极好的凤栖都只能勉强听见:“……放心,我不吃他的醋。你有情有义,我喜欢这样的。你想杀宝座上那个,是不是?……”
翠灵点着头,额角的一支金珠步摇随着一点一点的,终于沉沉垂下,而她终于醉得不省人事。
幽州的皇宫,物资丰富,还有大群的奴婢。温凌的大军占领宫城之后,终于放开手脚,在幽州城里四下劫掠起来。温凌也只说:“抢归抢,还要注意甄别,幽州是和南梁、和郭承恩的军队打过巷战的,咱们可得记得前车之鉴。”
而他们应对前车之鉴的方式是:收缴了城中所有铁器,菜刀都只留手掌长短的;感觉稍有异举的民人,就直接杀戮,用鲜血清洗幽州城的人色。
那位被俘虏的北卢皇帝,据说在掖庭的监牢里大哭:“若是上天要惩处朕的罪过,就杀了我吧!饶百姓的性命!”
得知之后的温凌,笑嘻嘻叫人把这位皇帝从掖庭提到主殿,还特地让翠灵和凤栖在屏风后观看。
他笑着对亡国之君说:“你想赎罪?”
那位还颇有些骨气,穿着囚衣说:“大王说得不错,我无颜见列祖列宗,也无颜见满朝臣民。你要杀,就杀我吧。”
从屏风缝隙里看着他那狼狈样子的翠灵,脸上的笑意几乎遏制不住,轻声说:“活该!”
温凌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我也不是好杀之人。你要赎罪,总要拿出点诚意来,对不对?”
穿囚衣的帝王瞠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温凌说:“秋冬肃杀,是黑水神与白山神接受献祭的日子,来年气候调和不调和,水草丰茂不丰茂,林间的老虎与天上的雄鹰肯不肯保佑猎人,都得看献祭能不能满足两位神的需要。”他瞥一眼那阶下囚,这位刚刚还大义凛然的皇帝,已经开始紧张了。
温凌笑道:“别怕,别怕,我们靺鞨没有人牲的习俗,还是用青牛白马做献祭,只是人要跳跳舞,讨神明欢心。”
他慢悠悠讲故事一样把献祭的要求说了一遍,又道:“我第一次来幽州,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你要是配合呢,我就撤离幽州。”
本来已经灰心丧气的那位阶下囚皇帝,简直不敢相信:“大王说……撤离?”
温凌目中如有精光,直视着下头这位:“你肯不肯?”
好半天,他得到了答案:“唉……大王能留幽州百姓一条活路……我就是一死……也,也愿意的。”
这位皇帝被带下去以后,好奇的凤栖问翠灵:“这是什么献祭的法子啊?”
翠灵摇摇头:“我也没听过,我们大卢与中原结交百年多了,大多用中原礼仪,也奉佛祖,也祭祖,也拜孔孟,但什么白山神、黑水神这种,第一次听说。”
她蹙着眉,好像有些担心似的:“这是搞哪一出?”
凤栖想了想说:“我觉得,好像挺侮辱的。”
翠灵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其所愿,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再看吧。”
三天后才知道,这献祭之礼名为“牵羊礼”,更似投降之后的献俘礼仪。
声势搞得非常浩大。
只见北卢皇宫的正门口,早已高高地堆起了柴垛,北卢百姓可以隔着永定渠绕皇城的一条分支河水远远望着,而被俘的北卢皇室、大臣,乃至他们的家眷全部一起被迫观礼。
背后是寒森森的刀枪剑戟,秋风吹得人浑身都起了粟粒,恐惧和绝望裹挟着留在幽州的这些权贵。
只听长号吹响,鼓声齐鸣,一匹白马和一头青牛被牵了过来,接着又是好几十只羊,“咩咩”地叫着,乖乖跟着头羊被圈到了祭台的左右。与北卢的惨淡相比,靺鞨人兴高采烈,将士们放纵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中一个飞奔上前,用手中的火炬点燃了柴垛,“噼噼啪啪”火燎的声音响起来,又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和低低的啜泣声中。
温凌起身,手中的海东青旗用力一挥,欢呼的人群逐渐变得鸦雀无声,但一双双眼睛灼热地看着他们的主帅,期待着接下来献祭礼的来临。
温凌的声音穿过空旷的皇城大门的广场,先是低沉,后又激亢,在他讲得揎臂撸袖的时候,翠灵悄悄问凤栖:“他是在说往日两国的仇吧?”
他用的是靺鞨语,凤栖被送来和亲这段时间会东鳞西爪地学一些靺鞨语,但还远达不到能完全听懂的程度。她只能摇摇头说:“鸟语似的,谁知道他在讲什么!”
翠灵“噗嗤”一笑:“我懂的也不多,不过刚刚好像说这位伪帝昏庸无能,忝列高位……”她一时表情又有些怪异,接着为凤栖翻译:“……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他若能诚心献祭,也还不失为一位好君王……”
她翻译不下去了,恶狠狠骂了声:“扯淡!”
“别急,看看怎么献祭的。”
凤栖劝说,目不转睛盯着跪着的那群人高贵的皇族、高贵的大臣,和他们的妻妾儿女一起,跪在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这时温凌的话已经告一段落,只见他拔出腰刀用力向下一挥,气势如虹。
而他的将士们也同样齐刷刷地拔出腰间佩着的大刀,举向天空。顿时,只觉得到处明晃晃的刺眼。
这些腰刀,有的落在跪地臣服的俘虏的脖颈处,但没有砍下;有的则干脆利落地砍下了用来献祭的白马和青牛的脑袋,把牛头和马头装在金盘里,送到柴垛的最前方;还有的利索地杀掉了那一群同样用来献祭的羊,放了一盆盆的血,然后把羊皮整张地剥了下来。
溶月打了个哆嗦:“吓死人了!”
凤栖心道:这才是献祭牲畜而已呢!
果然,接下来她们听到站在俘虏后面的士兵异口同声地大声呵斥这句凤栖知道,是靺鞨语,意思是“脱衣服”。
跪地的男人们含着泪,慢吞吞地解脱上衣,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于是,那些刀几乎都转而指向了跪地的女性,或老或少的北卢贵族女子们无不痛哭失声,紧紧抓着衣领,不肯脱下上衣,有的苦苦哀求,有的则破口大骂。
高高在上的温凌冷冷地“哼”了一声,指了指其中骂得最凶的一位。
旁边有人回复:“大王,这是伪帝的堂妹,一位郡主。”
“放个样儿吧,省得都不听话。”温凌云淡风轻地说。
于是刀光一闪,那位脾气暴烈、性子不屈的北卢郡主,倒在了血泊里。
这次,再听见靺鞨士兵喝叫“脱衣服!”,即便是再羞臊,北卢的贵族女子们还是被迫慢慢解开了衣领和腰带,慢慢地像男人一样露出光脊背,羞辱地交臂抱着自己的胸遮丑,弯腰把身体伏得极低。
而她们身后传出了放肆的、侮辱的大笑,还有兴奋的评点,声音远远压住了这些女子们的啜泣声。
凤栖、溶月和翠灵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种羞辱性的残暴,远胜于一刀杀死。
唯有翠灵,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其实也没什么……我被伪帝喝令发往教坊司的每一天,可都比这侮辱多了!”她故意在轻蔑地笑,可是嘴角却是抽搐的。
“你是不知道教坊司那种打骂□□!”翠灵大概也是紧张,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把往日受的苦难和委屈都一桩桩吐露出来,才能让自己好受,“……受过那种折磨,你作为人的尊严被踩在地上,你的身体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鞭子一下下抽在身上,香烛烫你的嫩肉,猫绑在你裤子里抓烂你的身子,然后十几个大汉一个一个‘教’你不重样的姿势……”
她满脸都是回忆的痛苦,但是话又停不下来:“痛苦到无法忍受也要捱完……到那时候你就矫情不起来了!你就彻底服帖,因为听话了才能免除折磨,才能勉强像个人!”
凤栖无法接话,但脑海中想起了何娉娉,大梁教坊司的漂亮官伎们会受追捧,汴京最有钱有势的男人们争着送给缠头,以求博佳人一笑可那毕竟也是不能自主的卑贱命运,一样叫人唏嘘。
“啊!你看!”溶月突然又一惊一乍地叫了一声,凤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刚刚剥下的那些羊皮,简单涮洗了一下,还带着皮肉和血丝,一张张皮面朝里、毛面向外,披在跪着的北卢众人赤裸的肩背上。
士兵们把跪着的人一个个提溜起来,赶羊似的往柴火垛边驱赶,兴高采烈地大喊着。这次的靺鞨语凤栖也听懂了,喊的是“跳舞!跳舞!”
腰鼓声响起来,又是《臻蓬蓬歌》,靺鞨人兴奋地唱着: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外头花花里头空……满城不见主人翁。”
一遍,又一遍。
那歌声,像渔人悠远的船号,像牧民远归的胡琴;那舞蹈,像苍天上飞翔的雄鹰,像大地上奔跑的虎兕,没有中原《白纻舞》《霓裳舞》的精致柔美,却充满着蓬勃的力量和野性的欢快。
唯有那些披着羊皮、夹杂在士兵中跳舞的北卢男女贵族们,屈辱地屈身抱着胸,身上的羊皮的血腥味熏得养尊处优的鼻子们无法忍受。还不敢大声哭泣,只能哽咽着默默流泪,被像羊一样驱赶着,在舞蹈着的靺鞨士兵中艰难地绕篝火踏歌前行。
翠灵满脸都是大仇得报的笑意,长长地吁了口气,对凤栖说:“唉,我也想下场跳一跳这《臻蓬蓬》舞了,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