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很快响起,又与洞箫和鸣,最后是尺八空阔灵动的声音盖过了洞箫,又压过了琵琶,弥散在黑沉沉的宫殿檐角。
凤栖对周蓼说:“孃孃,外头风大露水大,您赶紧回宫安置吧。我去找他聊聊。”
不等答应,几步上前。
福康宫门口的内侍诧异地看着燕国公主一个人款款而至,陪着笑说:“公主怎么来了?不过这会儿不早了,公主有事明儿再回官家吧?官家现在……不喜欢人打扰呢。”
凤栖笑着扬声道:“‘曲有误,周郎顾’,刚刚那个琵琶,实在是连错了好几个音,我都听不下去了。倒是官家的尺八,吹得太好,我也想靠近了听一听。”
里面静默了片刻,然后又一个内侍趋着小步出来,尘麈一甩,笑道:“公主,官家请您进去听。”
凤栖施施然进去,刚屈膝说了声“打扰官家了”,就被拿着尺八过来的凤杞扶住了胳膊,没让她行礼:“妹妹忘了?刚刚宫宴,孃孃都不让你施礼,怎么到我这儿,反而忘了呢?”
他好像猜到她是谁派来,要说什么,然后就摊开手坐在正中的榻上,让那些莺莺燕燕环围着他,弛然笑道:“我也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听个曲儿,有时候兴起临幸了谁,第二日赏了银帛就打发了走,这样的次数其实也屈指可数。我知道孃孃担心什么她们教坊司里,自有不让小娘家怀孕的凉药长年累月地喝着的,这些苦命的小娘子们,本来就没什么正常女儿家的日子可以过,在宫里,我们可以互相寻找些慰藉。”
凤栖先想好的那些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怔怔环顾着周围这些教坊司的宫伎们,靠凤杞最近的几个,都隐隐有些何娉娉的影子在脸上、身上。
凤杞见她发怔,刚刚那种临敌般的态度也缓和了,问:“妹妹除了指点音韵,还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见凤栖点头,他便打发了宫伎们去领赏归家,然后在空寂寥落的阔大宫室里把自己蜷成榻上的一小团:“说吧。”
“郭娴她……”
凤杞哑然失笑:“孃孃和爹爹凑合了一辈子,所以觉得夫妻俩凑合一辈子是很容易的事。但是亭娘,若是要你和温凌和亲时也从了他,然后凑合一辈子,你愿意么?”
凤栖缓缓地摇摇头。
凤杞摊手道:“所以咯,我也不愿意。只是捏着鼻子给她这个名分罢了。”
又说:“无非还有一条,让我纳一些闺秀为嫔妃。我也和你说实话,我看到那些中规中矩、战战兢兢、把我视作天的闺秀女儿家,就一点‘劲儿’都没有呵呵呵,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
他手边有酒,顿时就漫饮了一大口。
凤栖说:“我和高嘉树吧,在路上逮着一个逃兵是常胜军里的。”
凤杞诧异道:“郭承恩原来手下也有逃兵。不过,一个逃兵怎么了?他有郭承恩要造反的证据?”
“这倒没有,不过,有另一个证据。”凤栖说,“所以,请哥哥听孃孃的意见,让郭皇后到汴梁吧。”
第318章
郭皇后带着母亲,到汴梁有些急不可待,从并州过黄河再到京城,她一个孕妇,竟只用了十天工夫,可见车马打得有多快。
到了宫里,大腹便便的皇后还是显得很有风范,穿着翟衣,带着凤冠,妆容高贵,只是捂了一头的汗。
凤杞看她因孕胖了一圈,本来就肿的脸更肿了,本来就小的眼睛更小了,纵使严妆,也只越发丑了,不由就想皱眉。而顿时就听见身边周蓼威严的一声咳嗽,只能努力把眉毛松展开,说了声“皇后一路辛苦了!”
周蓼则和煦道:“都是家里人,皇后不必多礼,也赶紧宽宽衣吧。老身原怕殿里用冰块容易叫人着凉,特为叫去了,现在看来,还是少不得冰。”
郭娴当然也热得难受,正好告了罪,在屏风后由母亲帮助宽了翟衣,披了条妆花纱的褙子,纱上押的金线在殿里的烛光下一闪一闪的。
周蓼看她大大的肚子,心里也自喜悦,问了些孕妇的起居饮食,又问了郭娴的身子情况,欣慰地说:“你一切安好就好。之前听说你上书要回宫来,老身担心路上颠簸不便,可不遭了老罪了。看来到底是将门虎女,吃得起苦。”
又说:“看样子入秋就能临盆了,这是官家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男孩,真真天下就有了储君了;即便是个女孩子,先开花后结果,也总有盼头。”
郭夫人抢着说:“太后,圣人她肚皮尖尖,又喜欢酸口,皮肤也变得糟糕了,想必是个太子。”
周蓼一时接不上话虽说郭娴生了男孩就当是嫡长子,但太子还是要等年长后册封的,而且多是在弱冠之年,所以总得十来年慢慢读书、历练,从国公、知汴梁府尹事一步步受封太子。
对郭夫人的张狂,她只能尬笑了一声,不接话。
郭娴似乎却与母亲对过口径,自己接话道:“妾能为官家诞下太子,也是祖上积德。妾父在洛阳,一定也很想来看着小外孙出生呢。”
目光闪闪地一瞥凤杞。
凤杞阴着脸,觉得这母女俩真是皮厚!
周蓼笑道:“真的外孙洗三,肯定要请国丈过来贺喜。朝廷也自有规矩和法度,郭将军到时候怎么过来,怎么样的仪仗,怎么样的礼节,自然都会规定。”
郭娴道:“是,爹爹也算为我大梁立了汗马功劳。”
郭夫人一唱一和:“也算不上汗马功劳,不过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就如我儿,自打正位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也是在所不辞的。”
凤杞咬着后槽牙笑道:“那么,皇后是不是也该有封赏?”
郭夫人笑道:“皇后已经是国母,封无可封,官家要是肯给国丈一些恩典,就是给皇后的恩典了。天下人也就都知道官家赏罚分明,礼数精要,圣明之至了。”
无非是郭承恩没有心满意足。
周蓼轻轻拉拉凤杞的袖子,示意他别太把好恶放在脸上当了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才是本事。郭承恩和他的家人虽然讨厌,但也不能太过打压,叫天下人看着猜疑,叫往后来投的人看着寒心。
凤杞于是重新弯了嘴角,说:“大宴就要开始了,今日迎来皇后是家宴,就请家里的人一道参宴。”
郭夫人问:“长公主来不来?”
长公主是指凤杨她丈夫王枢在洛阳看着郭承恩,郭夫人自然最关切情况。
凤杞说:“当然来,四公主和驸马也来,只有三公主还在月子里,暂居晋阳,暂时来不了。”
周蓼笑道:“真好,家里的成年的孩子都有了小宝宝,马上这汴梁宫城里就该欢声笑语,再长大些孩子们一道玩耍,老身这晚年也就热闹起来了!”
郭娴心道:哼,不过是外支公主家的孩子,如何和我的孩子一道平起平坐地玩耍?也配!
两位公主倒是很快就来了,都看了看郭娴的肚子,行了礼后,熟稔地笑说几句,皇帝对姊妹们也远较妻子亲熟,笑呵呵问:“咦,大姊家的王相公在洛阳赶不过来不难理解,怎么四妹家的高将军还不曾来?”
凤栖笑道:“他带了个‘朋友’来。”
“朋友?”
郭娴和郭夫人心里嘀咕:不是说是“家宴”么?帝王家的家宴,公主驸马可以随便带朋友来的?!
凤杞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朋友?想必是通音韵的?”眼睛不由一亮。
周蓼皱眉低声呵斥:“别乱想了,今日虽然是家宴,也正儿八经的,就算用奏乐,也自有乐府的乐工来,教坊司献歌献舞自有命定,哪好随便带个人就进宫的?”
凤栖只往外望,张望了一会儿说:“来了,我听见嘉树的脚步声了。”
郭夫人和郭娴虽把自己当作这里的女主人,不过初来乍到,立功且受宠的凤栖高云桐夫妇带“朋友”来参加皇帝家宴,皇帝不说什么,她们也不好说什么。
但当那畏畏缩缩的来人走进升平殿时,母女俩都跟见了鬼似的,愣了好一会儿才听郭娴喊道:“这……这是个贼子!”
郭夫人紧跟着也喊起来:“官家,他和郭将军有仇怨,天爷祖宗啊,只怕是要构陷人了!”
凤杞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人?看着似乎有点眼熟?”
凤栖笑道:“在并州节度使府里呆过,官家自然觉得眼熟。”
高云桐没她这样的一脸坏笑,肃然叉手道:“这个人确实原来是郭将军的手下,后来在并州节度使府里做侍卫,后来逃出并州,无路可走时来向臣自首。臣寻思他确实是罪无可恕,但是情有可原,请官家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犯了什么罪?”
“秽乱宫闱。”
高云桐说出这四个字时,郭娴已经脸色煞白,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
郭夫人垂死挣扎,急急说:“官家要审案,小女孕中听了害怕,求让小女歇息歇息去!”
周蓼正欲答应,却听凤栖冷冷道:“孃孃,人家的罪过是秽乱宫闱,且此宫闱乃并州临时的宫闱,皇后职责所在,是无由推卸的。不仅皇后该听一听,而且甚至应该亲自审一审。”
周蓼看她微微一挤眼来,心里便有三分明白了,虽则不大敢信,可也晓得此刻郭娴绝不能离开。
于是说:“这里又不是三司,不会动刑的,没有什么血腥恐怖的会吓到娴娘,放心就是亭娘也在孕中,她也不怕,想必不是什么大事。”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
郭娴运气总是那样糟糕,现在被母亲扶坐在一旁,周身软得毫无力气,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郭夫人当然也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候,虽然心跳剧快,也只能拍着女儿哄劝道:“娴娘,人家乱说,官家总不能盲听。”
那个人磕了一个头,说:“官家,小的名叫蒋武,原是郭将军手下的。皇后与官家大婚不久后,郭夫人突然找到小的,说知道小的以前喜欢过皇后圣人,现在有往宫里选送侍卫的机会,见圣人的机会很多。问小的肯去不肯去。”
这蒋武长得是高大英俊一路的,眉眼间却有些油滑气。不过此刻既怕又冤,眼睛里都隐隐含了泪光。
他又磕了一个头,才说:“圣人未嫁的时候,撩拨过小的几句,小的那时候贪图郭将军的高位,确实起过心思,想着当了将军的乘龙快婿,就能一步登天了。但后来娘子封后,小的哪敢有觊觎之心呢?不要命了么?
“郭夫人再三保证,只是当侍卫,又说皇后在节度使府,总要有自己班底里的人。看小的稳重,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值得信赖,才给小的这个机会。小的想到当侍卫又荣耀,薪俸又高,说不定提拔有望,于是心痒答应了。
“开始真只是当侍卫,可后来慢慢就简拔到了皇后正屋附近了。那时候官家又忙国政,十天又八天不着圣人屋子,圣人常使唤小的拿个物件,搬个东西,一来二去的终于有一天左右无人,她就揽着小的问:旧情还在不在?
“小的吓坏了,但圣人说,旧情如在,她自然要多给我机会,让我上进。小的想皇后是后宫之主,自然有权柄。一时不合……就……就……”
他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就”字后头是什么字眼。
顿时所有人面色都铁青了。
凤杞虽说不喜欢郭娴这位皇后,但这到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老婆出了这档子丢人的事儿,做男人的怎么也扛不住这丑!再加上郭娴与侍卫有染,哪个晓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这秽乱宫闱的事更是关涉到皇室的血脉纯正与否,万一生出来的是个杂种,难道也要让继承凤家的江山?
他气得左右瞥瞥,看见挂在壁上装饰的一把宝剑,便扑过去摘下,拔出鞘喊道:“我砍死你!”
“住手!”周蓼喝道,“你是三岁小孩么?是这么处置大小事情的?!”
她颇有威严,凤杞顿时停了手,犹自不甘,把剑狠狠往地上一砸,发出刺耳的声音。
周蓼说:“宫闱的事,老身来问吧。”
转眸先看郭娴:“皇后,你怎么说?”
郭娴吓坏了,只知道嘤嘤嘤地哭。
倒是郭夫人,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无论如何要挣扎一下,“扑通”跪地泣道:“天爷啊!他怎么能这样含血喷人!节度使府有内外之别,寻常侍卫如何进得皇后的内院?”
那蒋武也急了:“淫.乱了皇后,小的自知自己也是活不成的,只不愿意被卸磨杀驴遭你们的毒手罢了皇后有孕,而官家往洛阳去后,你们嘴里说着要挑我升官,给我安排什么‘极简单的任务,好送个现成的功劳’,事实上却是派了人暗杀我,要不是我机灵跃下山崖,抓着山藤把自己吊在半空,而又踹了一块大石头到崖底‘砰砰’作响,我如今还能在这里跟大家伙儿说话?!”
他拉开衣襟,露出身上的狼头刺青:“我是郭将军的亲卫,原本不靠你的床榻,慢慢努力也能有前途,只怪自己贪心眼拙,信了你们的鬼话。后来才晓得所谓的‘喜欢我老实能干’,其实就是要借种!呵呵,什么‘内外有别’!皇后内院的都是你们自己的人,院墙靠着假山,每每我都从那里攀下来,山石顶上的凌霄花儿都给我踩秃了一片不信去看。”
他大概也被郭娴母女的兔死狗烹行径给气坏了,此刻不管不顾起来:“官家,小的能活着到京,无非是一口气出不了。要证据,小的还有个证据:皇后右腋下有颗梨形的黑痣,左大腿后侧有块云形的褐色胎记。如果还不够,小的还能说……”
“不必说了。”周蓼已经觉得丑极了,喝止了他,转脸问郭娴,“皇后,你还有什么可说?”
郭娴只有抽泣的份儿。
郭夫人至此,也难有解释,只是恨恨地看了蒋武一眼:既然都是死,难道不该为忠心主子而死?那狼头是白刺了吧?
却不知高云桐的人抓到蒋武一身污秽躲藏在山里,又见他身上的狼头刺青,立时带到高云桐旁边。
高云桐的攻心之术很快瓦解了蒋武的最后一点忠心忠心耿耿并无好报,何必要忠心呢?
周蓼此刻看郭娴亦是厌恶至极,尤其看她挺着的滚圆的肚子,里面却是个苟合的杂种,更是恨不得弄死为算。
她闭目道:“这种事,没有人能容!给皇后一间屋子,准备好‘东西’,请皇后自裁吧。”
郭娴吓得道:“我不当这个皇后了,行不行?我父亲还在洛阳,你们不能杀我!”
凤栖开口道:“蒋侍卫这条命该留,皇后这条命也该留。郭将军总算对社稷有些襄助,若肯效‘杯酒释兵权’的路数,可以体体面面地做个富家翁;若郭将军执迷不悟,那无非就是丑事传遍天下,将军即使起兵造反,只怕也已经早就贻笑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