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并没有听到水里有人声,叫大家怀疑刚刚温凌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不过再看他身上的血,还有围在身边几个颓丧的亲兵,又觉得只怕南梁的士兵真的有神魔之力?那靺鞨人的肉体凡胎又如何抗得过?
一片水荡子烧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光秃秃的芦苇茬子,连山上的寺庙和高塔也一并被焚尽了,温凌这才敢下马,也无处可坐,解下马鞍坐在地上,浑身酸痛,头里尤其剧痛。
“烧点水喝。”他哑着喉咙说。
水荡子里的水过滤过,再煮沸,喝起来也依旧带着焦土味和血腥味。
温凌喝完就想吐,咬紧牙关硬是忍住了。
他看了看山顶上冒着青烟的残败塔架子,越发觉得四顾茫然。好半天说:“这里不能待了,再往河流深处去。”
残破的军队默默无语,收拾收拾行囊,背着越发觉得沉重的金银细软包袱,第一次觉得原来金银细软都是“包袱”,承受不动,又抛弃不舍。
远处隐隐传来渔歌声:
“一片风篷啰一股啰风,
两片风篷啰两股啰风。
啥人会撑倒风篷?
扭转乾坤是真英雄啰……”①
温凌眉目一懔,喝道:“快追过去把人抓来!”
他的人还算肯听命。但过去了几十个,等到天黑都没有能全回来。回来的要么说“没见到人”,要么说“不知道是人是鬼,摸都摸不着边,只看到鬼影子”,要么抖抖索索的“一定是鬼!斜剌里就把我的同伴拖下水去,叫了一声就没影了。”
恐惧蔓延着。
晚上一支疲军好容易拖着东西,拉着马匹驻扎到一片平整干燥些的地方,已经累得不想动了。
没有晚餐,挖出地里的虫子和草根也吃,吃完了连打帐篷的力气都没了,胡乱抓几把草垫着就睡下了,踢都踢不醒。
温凌叫萨满过来唱歌请神谕。
萨满也有气无力的,在篝火边低吟了一会儿,看着火焰的颜色和形状,半日不说话。
温凌说:“神谕不好么?”
萨满说:“白山黑水神请大王回去。”
温凌苦笑道:“我回得去么?”
萨满也无语了,不安地挪动了两下,只有身上的铃鼓随着她的轻轻地动作而偶尔轻响。
温凌拿过她的铃鼓,拍击了两下,哑着声音吟唱道:树词
“臻蓬蓬,臻蓬蓬,
外头花花里头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满城不见主人翁。”
欢快的曲调突然显得低沉压抑了。
曾经靠这首曲子激励靺鞨人奋起反抗北卢的压迫,现在却像奏响了自己的丧钟。
席地而眠,又湿又凉,温凌直到见到东边出现鱼肚白时,才在四周士兵们的鼾声里勉强入睡。
但没一会儿,他突然又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黄河上下来了好多人!穿靛青半臂衫子,头上扎绛红头巾!是高家军!”
他猛一激灵醒过来,浑身倦得几乎动不了,唯有睁着一双恐惧的眼,望着天空流动的星辰。
天边的赤红色如血浪向他涌来,他手指颤抖着,抠到泥地上,指甲缝里一片黏腻。俄而,初升朝阳发出万丈光芒,他的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半晌才喉咙才能被他自己控制,喊出声来:“撤!全军赶紧撤!”
他忠心耿耿的亲兵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扶坐起来,又扶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担忧地问:“大王,能骑马么?”
温凌看着从朝霞那边飞驰过来的黑压压的剪影,真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算了。
但尚不敢说颓废语,咬着牙说:“刚刚只是鬼压床了。我没事,我能骑马。”
又说:“高家军是派的骑兵,速度才这么快,我们先遣弓箭手在外层射箭抵御,其余人顺水往那一片的荡子里去他们的骑兵也冲不过沼泽和‘水长城’的。”
接下来的时日,靺鞨军队就是没了命地逃,常常刚刚安顿了片刻,不是后面的并州军追击,就是侧翼的高家军奇袭,时不时还有不知何来的伏兵神出鬼没,杀几个人、放几把火就跑。不论昼夜,没有规律,不讲武德,把靺鞨军往死里折磨。
很快温凌他们就被逼进了一片死水荡中。周遭全是泥涂,铁浮图和拐子马使不上力,沉重的镔铁重甲简直是累赘。
缺衣少食,更没有得到援军的希望。
温凌几天几夜没有睡得着觉,常常是不论白天黑夜都拄着他的刀坐在马鞍上,腹中饥饿,声音嘶哑,煎熬着等待,生不如死。
第315章
凤栖当然对温凌的动向了如指掌,也对环围过来支援的高云桐的动向了如指掌。
她笑着对高云桐派来的人说:“真是,就差这三五步么?还派个人过来递话?他不会自己来一趟?”
来人和高云桐的性子很像,笑嘻嘻道:“高将军怎么不想回来看浑家呢?但是他说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胜利已经在眼前了,目前这帮疲兵,再驱赶着他们奔奔命,接下来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咱们的士兵们都是大梁的好子弟,能少牺牲一个就少牺牲一个,留着把敌虏赶出去后,还要卸甲归田,复兴我们的大好河山呢。”
这一句句都是凤栖爱听的,所以摸了摸有些凸起的肚子,其词若憾,实则深喜:“他心里只有天下,哪有我们娘儿俩?不过也是哦,没有国哪有家。我们都要加把力,赶紧打败温凌,也给幽燕往北的靺鞨汗王、勃极烈看看侵犯别人的家园,最终也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才说到了正经话,与来人商议着合围合攻的策略。
讲完,凤栖说:“温凌如今已经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近十万人的大军犹在,如果为了保命拼死一搏,我们至少会死伤很大。嘉树所说‘能少牺牲一个就少牺牲一个’,只怕先还要劝降为上,再则攻心,让他的士兵厌战,乃至与他这位主帅离心,若有内讧,则我们就稳了。”
“呃……”来人说,“高将军早就接到过官家的命令,说与温凌之仇不共戴天,绝不接受投降。”
凤栖一听,眉一皱,心里不首肯哥哥的执拗想法,嘴上只冷冷说:“知道了。”
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怎么做,凤杞又管不着。
见温凌大军已渐渐进入颓势,凤栖及时送信去劝降,允诺温凌只要肯卸甲弃兵投降,她可以放他回黄龙府,他的十万军也可以分几批一点点放回。靺鞨那里只消废除当年所有割据土地的条例,放回掠夺走的皇室和臣民,归还“犒军金”;两国从幽燕之北、云州之北为界重新划分国土。
她还很认真地说,不用担心靺鞨汗王问罪,现在幽燕实权也掌控在南梁军的手中,靺鞨派来增援的军队根本不是敌手,汗王是个聪明人,必然见好就收,不会把自己一国拖死;汗王已经杀了一子,也没有必要再杀一个能征善战的儿子毕竟打输了是必然的事,也不该温凌一个人背黑锅。
她可以想见温凌看到她的亲笔之后是怎样的神情。
不管他肯不肯降,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温凌的回书却好几天才送来,装在一个大包袱里,看着却轻飘飘的。
凤栖颇怕他又搞些血淋淋的东西来吓人,掩着鼻子先问:“看过没?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她身边的娘子军笑道:“是两件衣服。”
“什么?衣服?”凤栖百思不得其解,“打开我看看。”
包袱里确实是两件女子的衣饰:一件披帛,一条素裙,都是半旧,且有着时间的痕迹。
凤栖一眼认了出来:披帛是她交由高云桐裹了石头砸温凌脑袋的那条,长裙是米黄色里子,在幹不思逼迫温凌杀她之前,她在裙子里写了自己的遗书。
翻开裙摆,炭笔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仍然在: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园离黍。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逆旅尽、终将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君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心将许。”①
裙子里外有炭笔摩出的指痕,大概是温凌多次摩挲的结果。
凤栖愣怔了一会儿,缓缓放下裙子,才开始拆温凌的回信。
也是用烧黑的炭笔书写的,字迹颤抖,笔意连绵,把他的疲累、沮丧和竟然存在的一点点温情都跃然纸上。
他拒绝了投降,但并非出自狂妄和倔强,只是说靺鞨人没有投降的习惯,死便死了,还有点尊严,他也会带着士兵战斗到最后一刻。又说叫凤栖也不必骗他,他已经知道凤杞将章谊正法,首级传示到他军中,表明了凤杞这位官家绝不和谈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容纳一位投降的败军之将。
然后尝试着也填了半阙《贺新郎》:
“南下梦断长河渚。浪连天,半身英名,半空冷雨。无限尊前沧桑意,谁晓心意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②
翻过信笺来,又是三个字:
“求一顾。”
凤栖心下突然一酸,亦怅然许久。
她身边那个娘子军的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伸着头问:“怎么了?他不肯投降?”
凤栖沉沉点了点头。
姑娘笑道:“不肯投降就打杀他呗!”
凤栖不由也笑:“噫,一个小娘子家,天天打打杀杀的!”
姑娘笑道:“我可不如公主,杀伐果决,真正是女中豪杰!”
凤栖得她这一夸,刚刚那点怅然也消失了。指了指两件衣饰道:“行了,女中豪杰也不一定要天天打打杀杀的。这两件是我的旧衣服,温凌大概是自知不免一死,把我的旧衣还给我,跟我做最后的诀别来了。”
那小姑娘大概也晓得一些“燕国公主”原是和亲公主,嫁的就是温凌。两国闹翻,和亲公主再次改嫁,在当时的风俗里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咋舌的大事;不过温凌犹自藏着她的旧衣,只怕两个人也别有情愫。她内心的八卦之风徐徐吹起,想问又不敢问。
凤栖当然瞥一眼就看明白了,笑道:“他不是痴男,我也不是怨女,两国之仇又不共戴天。只不过会有些惺惺相惜,会有些感旧之哀。他在生死存亡之际,这样的感觉会更浓厚吧。”
小姑娘点点头。
凤栖说:“把我的琵琶拿来。”
小姑娘很欣喜:“好嘞!”
飞快地把她的琵琶捧来,小心翼翼地递在手上:“娘子的琵琶曲弹得是真正好!上回还是在营寨里,几支曲子叫人几欲落泪。”
凤栖接过琵琶弹了几声,而后斜眸笑道:“我教你,你学不学?”
“呃……”小姑娘抓头犹豫着,“只怕学不会。”
凤栖笑道:“真要学,都能学会,精不精再说。不过学曲儿,总叫人觉得不是正经人家小娘子的事儿。”
小姑娘吐吐舌头:“是呢,我家爷娘就只叫我学上灶、学裁剪、学纺织。”
凤栖遗憾地笑道:“是呢,我孃孃原来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一抱着琵琶就想到了我姐姐、我娘亲。”
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轻拨一下,而后五指轮转如飞,先来了一首柔柔的小调。
小姑娘看她的手指都眼花,摇摇头说:“我可学不会了,得有多快的反应速度啊!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