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黄河下游的水患虽然渐渐退了,但到处白茫茫一片泽国模样,“水长城”里恣肆漫延着水波,稻田和麦田已经成了沼地,蓬草和芦蒿倒是长得一人多高,到处都是。
温凌的军伍饥不择食,拔出芦蒿的嫩根当饭菜吃,又捉新生的青蛙和野兔充饥。到了这个程度,温凌也控制不住饿兵,只能听之任之。
并州军吃饱喝足,当然不会闲着,用最擅长的袭扰本事,三天两头往温凌驻扎的地方去,也不狠打,就是冲着那些病饿之军去的,打得靺鞨士兵睡一半狼狈爬起来迎战,吃一半狼狈丢下碗迎战,哪怕只是死伤几百人,士气就低落了,怨声载道的,将官用鞭打来杀鸡儆猴也没用。
温凌自然怒不可遏,发着脾气说:“凤栖这奸娘们儿,居然用这样无赖的手段来打仗!无非是跟着高云桐那个贼囚学的!我这次要捉住她,一定活剥了她的皮!”
他的幕僚参议们默默的,一句意见都不发表。
温凌只以为他们也是习惯了士气低落的模样,尚且鼓励道:“不要怕。你们看她无非小股袭扰,恶心恶心人,其实动不了我的根本。我们这里再缺粮,好歹人数多,大男人二打一,胜算还是我们大。南梁无非是士气高,其实论起训练军伍的水平,那些乌合之众能比得上我们吗?”
又说:“我不打算跟她慢慢耗了。接下来会越来越热,我们的士兵忍受不了溽暑,更容易得时疫,那倒真会毫无战力。斥候已经打听清楚了,凤栖驻扎的地方就是黄河附近、邙山余脉的两座山坳间,也不是八陉那样的奇峻危险的山脉,尚算开阔。我打算多安排人,擒贼擒王,哪怕把并州军活活踩死,也要把她擒杀。”
他对着沙盘,开始布置军戎事机,说得口沫横飞,把一颗颗代表两方势力的棋子搬过来搬过去,自感只要万众一心,就能凭人数实力碾压凤栖所领的人。
于是最后,他拍一拍案桌,冷笑道:“灭了她这里的人马,汴梁必然震惶,以凤杞的胆略,只怕和凤震一样,唯剩逃亡南方迁都一条路可走。我们苦战这一场,拼着十万人少掉一半,也能重新开辟天地了,是不是?”
下面稀稀落落的应和:“是,是。”
虽然觉得幕僚和副将们不积极,但温凌想:输了好些场了,士气低落也正常,只要能辗轧式的地胜利一局,士气也就恢复了。看并州军不愁吃喝,军粮想必也多,只要能赢凤栖,自己的军粮也够了,就能翻盘。
因此他表现得极其乐观,拍着几个裨将的肩膀笑呵呵道:“那小娘们我还不懂?娇滴滴的只会使诈,这次大军齐上,她还有对抗的本事么?放心。”
但幕僚和裨将们出帷幄后,三个两个互相交好的却偷偷在那里嘀嘀咕咕:
“人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真的碾轧得了?!”
“还剥人家的皮!我估计姓凤的公主小娘子只要撒个娇,咱们二大王就又要找不着北了。”
“可不,现在急起来是死敌,等捉到身边了,只怕又三迷五道了。”
“抓到了,估计是抽几鞭子就心疼得抱帐篷里哄去了又不是第一回 !”
“反正咱们才是炮灰……”
“但大王的命令能不听?”
“唉……”
虽然军中气氛如此,温凌仍然硬着头皮认为,自己只有这样背水一战,才有改变局面的机会。
此刻的他倒无暇去想与凤栖的爱恨情仇,只把她当成敌军的领袖。夜以继日地在帐篷里研究沙盘,挑灯与幕僚探讨战略。只是其他人心灰意懒,仅仅敷衍。温凌下了悄悄动兵包围的命令,营里也懒懒散散、有气无力的。
十万人分为三路,最强悍的铁浮图进了山坳,其余的在黄河边和官道边准备接应。
进山不多远,就看见修筑在半山腰的若干寨子,陡坡上有吊桥天梯,颇成防御体系。重甲铁浮图骑兵是没办法展开冲击的攻势的,不过困守在外却不难。
“把后山的通道也全部封起来。”温凌吩咐道,“叫她困在这儿吧,插翅也难飞。另两路人马注意观望北黄河、南汴梁,有援军的身影出现就立刻回报。”
疲饿的靺鞨军行动力还是很强,连同抓来的签军民夫,开始整修攻械,在山外布防。
凤栖就这样与望楼车上的温凌再一次遥遥相见了。
寨中的哨楼高矮恰与望楼车相似,春风掠面。
她梳着圆髻,布帕包头,几绺没有用刨花水精心梳抿进去的青丝随风而飘。白纻褙子,碧纱长裙,当风吹起柔褶,而背景是碧绿的山,碧蓝的天,丝柔的云,以及天空时不时掠过的自在悠然的鸟。
她手中一柄扇,不为扇风取凉,只为挡着面庞。露出的眼睛在笑,仍然是那种睥睨而娇俏的笑,美而挑衅,叫人不由腹中生火,七窍生烟。
温凌不由觉得自己挽起的两辫上坠着的金块太过沉甸甸的,风吹在他脸上,吹得眼眸酸涩刺痛,面孔不由就沉了下来。
“投降吧,你无路可去了。”他在望楼车上对着凤栖喊,“我给你个好死。”
声音一层层在山谷里回荡,最后的尾音是个“死”字,听起来有些好笑。
凤栖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冀王殿下,这话,应该我送给你才对。你在我们大梁的地盘上垂死挣扎,没有必要。投降吧,我国不杀降臣。”
“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他愤愤地骂着。
举起海东青旗一挥,示意先锋的军伍先攻上陡坡,抢占吊桥。
凤栖看他那旗语以前还不确切了解,现在一目了然淡淡回头说:“弓箭准备。”
靺鞨军伍喜欢驱抓来的签军做先锋军。签军被逼处在最危险的位置上,当然不情不愿,只因为背后是全副武装的靺鞨什长伍长的长枪长槊顶着,谁敢退半步就被当背戳个透明窟窿。一群人又挤在一起,只能羊群似的往前挪动,无法后退。这样前赴后继的,能活着冲杀已属幸运,更多的是成为给后面的军伍垫脚的尸体尸积如山并不是夸张,而是真正要踩踏着攀高用的。
弓箭手紧张地等候着放箭的命令,却见他们的女主帅淡然地从哨楼下望,口中喃喃自语,好像在数人数。靺鞨的签军密密麻麻逼近了,骨瘦如柴的人群拿着简易的削尖竹杖做武器,个个哭丧着脸。
放进来至少两三千人,凤栖才玩儿似的敲击了几下身边的大鼓这是放箭的命令,而且是往百步外的远处放箭,弓箭手已经很娴熟了,虽觉得奇怪,也按命令从事。
密密麻麻的箭雨飞向了签军身后的靺鞨什长伍长们,这些小军官虽有皮甲,但没有铁浮图能抗击箭镞,死了一些人之后,什长伍长们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些,被箭雨逼在百步之外。
这本也正常,毕竟打仗也不是白白送人头。箭镞毕竟有限,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射下去,等箭镞停下,再慢慢前进就是。
但闻哨楼上连军服都不穿的那个女子,朗声道:“诸位汉家男儿,逼凌在你们身后的靺鞨人已经退避我们的弓箭,你们此刻旋转身子往回或许还有活路,再前进半步,就必死无疑了。”
然后舒腕击鼓,鼓声密集如夏日急雨一般。而不仅如此,环山的一圈寨子里,突然出现了好些女兵,布帕皮甲,英姿飒爽,跟着一道击鼓。重重鼓如重重密雨,又如滚滚惊雷,而后寨子四处弓.弩齐张,礌石到位。靺鞨签军的前几个犹豫着前行了几步,突然被滚落的大石砸个正着,顿时血肉横飞成了肉泥,叫都没有叫一声就送了命。
凤栖的扇子一掩鼻子,眉头一皱,但也无丝毫惧意,看了一眼就继续遥遥凝注着温凌。
也就是短短的一瞬,不被什长伍长的长枪长槊控制的签军队伍崩溃,旋身后逃。
他们手中的尖锐竹杖挥舞着,嘴里七零八落地呼喊着:
“给夷狄卖命吗,兄弟们?”
“活命的机会啊,兄弟们!”
那些什长伍长们猝不及防,虽然穿着皮甲,竹杖不会每击都致命,但突然反攻来的凌厉之势叫他们一时也慌了,山路上摔倒的摔倒,被踩的被踩,呼喝的呼喝,惨叫的惨叫但那样一支乱糟糟溃逃的签军,猝不及防奔涌过来,想要活命的也只能赶紧让开一条通道,于是便真的给签军中的一些打开活路了。
凤栖冷冷地凝视着远处的温凌,看他面色发白,她就笑颜如花。
看他在高高的望楼车上似乎在骂她,似乎说要怎么怎么折磨死她。
凤栖笑道:“温凌,你来呀!”
起身伸了个懒腰,她对身边两个随侍的女兵说:“咦,这阵怎么这么容易饿?早晨那饼子还有多的么?我要进去吃饭了,你们给我盯着,什么时候要打扫战场了,就吩咐那些汉子们去干活儿。”
施施然离开了。
望楼车上的温凌恼怒地狠狠捶了一下栏杆,自己身子一仄,差点稳不住。
“收兵!”上了她的当,又没有办法。
他下了望楼车,周围人看他脸色极其难看,虽然也都有怨气,却不敢展露半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里默默想:呵呵,大王竟有被小娘们打败的一天!
温凌猛然停步,又猛然转身,他身后那两个亲兵收不住脚,一下子踩在他军靴上。
温凌抬手一人一巴掌,但也止于一巴掌。
他抬起下巴昂然四顾,缓缓说:“不要坏自己的志气。便是登城第一仗,也没有轻松胜利的,何况她有备而守,我们损失不过一些签军与什长伍长罢了。铁浮图不怕箭,俟她礌石放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再次进攻了。再抓些签军来,叫什长伍长全披重甲,就不怕箭镞猛攻了。等尸体积到寨子栅栏高,管叫她有死无生!”
他恨恨的,晚间回到驻扎的网城里,衣不解甲地巡逻了两圈,走得襜褕都汗湿透了,才坐下吃了点黑豆、蛙肉、野菜,勉强填饱了肚子。
他用犬齿撕扯着烤得半干的蛙肉,也想这样一丝一丝把凤栖的肉咬下来。
第313章
对山寨的几轮攻击下来,温凌的大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入夜,除了巡逻和哨兵,都是死气沉沉地入睡了。
温凌身边是孤衾营伎或成为肉食,或悄悄逃跑,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剩下的他也已经毫无兴趣。
从望楼车上看凤栖,虽然远远的,却也眉目清晰。
她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但脸上笑意更多,也让他每看则绝望越多。
白天是彻彻底底的仇敌,晚上仍然会思念,而且愈夜愈沉溺在这种背德的思念中难以自拔。
他的心绪在战争的失败、焦虑、恐惧,和爱的思念中被扯得四分五裂,汹涌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手会悄然摸索到身体最本能、最需抚慰的地方,想象着他和凤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疯狂地自我求索。而长期征战的疲惫,被裹挟在政斗中的畏惧和以往不加节制的纵.欲,让他还不到三十岁的身体就已经悄然孱弱下来。
没有太久,就停息了。
他起身盥洗,黑夜中只觉得泪水也在不受遏制地流下来。
在幕僚、参谋和裨将副将面前有多坚强乐观,此刻真实的他就有多脆弱和疲惫。
突然,耳中飘入轻微得勉强可闻的音乐。他一怔,眉宇间一紧,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像又一次遇到危险时的兽。
乐曲是琵琶曲,玎玎琅琅的声音很明显,只是应该隔得很远,听不清曲调。
他先有些勃然,但随即想到营伎里剩下的少许几个,已经没有通声律的了,也没有这个心思,不可能是她们在弹奏。
这么一想,人就不由痴了,努力地凝神于那一点点的乐音,觉得仿佛是天神弹奏的天籁。
但那点乐音很快断了。他也只能失落得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才迷糊睡着。
第二天依旧能听到这样的乐音,第三天也是,声音好像越来越靠近了,也越来越清晰,听得出时而弹奏的是南梁的词牌,时而又是靺鞨的小调。
不仅他听见了,他的士兵们也听见了。有的人白天操练的时候还忍不住哼哼几句,温凌扭头直视过去,那哼歌儿的士兵唬了一跳,闭口缩颈,怕挨军棍的样子。温凌好一会儿说:“调子起得挺准。”又强制自己温和地笑起来:“别怕,哼歌儿不犯军法,现在又不打仗呢。”
他没有禁止士兵们哼唱靺鞨故土的乐曲,于是军营里渐渐涌起了思乡的暗潮。
入夜时,琵琶所演奏的靺鞨歌曲愈发清晰,而跟着哼唱的靺鞨士兵也愈发多了。他们围着篝火坐着,饥饿间便觉恍惚。
音乐里,他们仿佛看见了在山林中猎捕的酣畅,看见了在大河中捕鱼的自在,看见了在肥沃的黑土壤里随便撒下什么种子便能勃勃地生长出一片绿,看见了勤劳能干的靺鞨妇女盘坐在炕上端上热腾腾的肉汤……
几年前的靺鞨汉子们,还是因为北卢皇庭的苛捐杂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作为领袖的汗王和靺鞨各部的勃极烈带领他们奋起揭竿,渐成声势。那时候他们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战。后来与南梁合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下了北卢,又发现了南梁兵力的孱弱,于是又生了侵略的心思,胜利依旧来得容易,而劫掠来的金珠、美人、工匠又实在诱人,贪欲一生再生,终于陷入了战争的泥潭,现在悔之晚矣。
如今金银不能当饭吃,留在身边的美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乡音一起,顿时想起了在故土时的温馨。失去的才知道珍贵。
渐渐有人啜泣起来,啜泣声又渐渐变高了,宛如一阵阵暗涌的浪。
温凌自己不觉间也是泪湿衣襟,然而他也一样回不去了骁勇的靺鞨皇子,陷入了政斗的漩涡,斗死了自己的弟弟又如何?下一个战败的替罪羊就是他自己。树慈
靡靡的音声里,突然天空中飞过几道赤红的流星。
众人还呆抬着头看那星。流星已然从天空中滑过一道光线,陡然落在毡包上。
毡包上裹着油布,很快烧了一个洞出来。有士兵反应过来,赶紧拎起手边的水桶,把火苗扑灭了。
然而那一道道流星密集起来,很快如雨般落下来。这是山寨里射下来的火箭,几百上千支,气势上就足以骇人。
靺鞨士兵顿时乱糟糟一片,不知谁大喊道:“南梁人偷袭啦!!”
大家顿时慌了,起身舀水的舀水,拿兵器的拿兵器,皮甲的皮甲。皮靴在满布石子的地上“啪塔啪塔”奔逃着,慌乱的叫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