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总是聚少离多,你……你舍得和我分开?”
凤栖的手指在他颈侧画着圈,说话时嘴唇嘟嘟的,好像要哭了。
高云桐说:“舍得呀,又不是第一回 。”
然后挨了她一粉拳。
他抓住她的小拳头笑道:“要是总也舍不得这舍不得那,咱们就总也没有长长久久可以期盼了,所以必须得舍得。不过,郭承恩那个老狐狸,要来并州之前,肯定还会派人再三试探,所以我们还有好些时间可以颠鸾倒凤呢。”
凤栖嗔笑把他伸过来的手推开:“去吧,去吧,去上朝吧,我那哥哥又怕你,又盼你辅佐,你对他好一些、客气一些,可别像宋纲那些老冬烘似的。”
身上带着狼头刺青的商队,第一次来并州就得到了甜头,于是很快来了第二拨、第三拨……
并州勒紧裤带,又用晋阳私藏的银钱越潼关买粮,硬生生给郭承恩凑了三次军粮,其中还有战争期间极其珍贵的肉脯、肉干、盐巴和腌鱼。
过目往来账目的周蓼和凤杨不免有些担忧,叫来凤栖问道:“这样填送郭承恩,能行么?他会不会只拿钱粮却不投奔?那咱们不是当了冤大头,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凤栖道:“若是寻常时候,郭承恩当哥哥是个蠢蛋,骗点钱粮物资就跑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知孃孃有没有听见现在悄然流传在各处的一条消息?道是黄龙府有意裁撤乌林答部的军力,而开始重用温凌留京的手下?”
“这消息,准吗?”
凤栖笑道:“准不准都不要紧,因为本来就是放出来给别人听的。温凌听了自然暗自窃喜,更生了抢太子名分的企望;幹不思听了或会心生疑惧,但唯有南下更猛,才能凭借军功震慑朝野,又能给自己多些立身之地;而郭承恩未免要犯嘀咕,幹不思温凌两虎相争,他押宝押在谁身上都有失败的可能,还不如看清形式,及早换个安身立命的场所若能做新君的拥立之臣,得到并州的权柄,总好徐徐图之,或向西发展,或向南立身,强过在北边夹在靺鞨皇子兄弟俩之间难以做人。”
“你是说,郭承恩八成会叛幹不思而投奔我们?”
“原来不会,现在八成会。”凤栖下了肯定的一句,“哥哥现在的大方,是做给他看的,也是做给郭承恩手下的人看的他们看着并州有粮有钱有美人,还有一个胸无大志的‘刘阿斗’,哪有不眼热的?肯定撺掇着主帅南下。”
周蓼叹口气道:“虽有道理,还是好悬!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
凤栖道:“这种时候,只能赌一赌,拼一拼,借力打力了。否则,仅靠并州的实力,要对付虎视眈眈的两路靺鞨大军,还要把汴京那位赶下御座,简直是登天般难。”
没几天,郭承恩那里派来了第四支商队,进城的人展露了狼头刺青,解除了所有武器,熟门熟路地到了并州节度使府拜见皇帝凤杞。
凤栖在后院与周蓼、凤杨一起盘账,周蓼咬咬牙说:“晋王府再出一批银锭,往陇西再换一批粮吧,不知道这常胜军要什么时候才能喂得饱?!”
凤栖正打算说话,突然哥哥身边一名中侍跌跌撞撞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对屋外的丫鬟说:“官家的口谕,叫奴立刻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
周蓼心一惊,捂着胸道:“难道杞哥儿出事了?!”
凤栖急忙安慰她:“孃孃别急,这些人进门都再三搜检的,也没进来几个人,能有什么事?天塌下来也不过就是郭承恩骗走了钱粮翻了脸。”
她心里未免也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说:“翻脸就翻脸吧,就当这次注押错了,咱们赌输了。钱是少了,无非勒紧裤腰带过活就是了。”
见周蓼和凤杨都很紧张,她便自己扬声道:“进来回话吧。”
那中侍进门,很乖觉地反手把屋门带上,几步趋上前,跪下还要行礼。
周蓼说:“我都急死了,你不必大礼,直接说吧,怎么了?!”
那中侍说:“官家叫我偷偷告诉太后和两位公主,今日进城来的,就是郭承恩本人!”
三个人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
周蓼问:“来人自报家门说是郭承恩?会不会是假扮的?郭承恩怎么会敢来并州?”
中侍道:“官家曾经和郭承恩一道在汴梁宫宴上喝过酒,说那次四公主还在场,他一定不会看错的。今日一定谈的是要紧事,高将军人在,但是好像说话有点冲,官家向太后和公主们求助来着。”
凤栖问周蓼:“孃孃,去瞧瞧吧。”
周蓼捂着胸口说:“我不知道我能瞧出啥来。”
凤栖道:“好歹在屏风后头,为哥哥鼓鼓劲,免得他一慌乱又说错了话。”
周蓼身份上是太后,按着南梁的制度,太后临朝称制并不少见,周蓼前往,即便被发现了也无人可指摘。
周蓼亦知道这里的关联,咬咬牙道:“亭娘,让你大姊继续盘账,你陪我去正堂后头与这些人的周旋,我不行,实在怯得很,你却懂得不少,有什么情况,你给我拿主意。”
凤栖责无旁贷,认真点点头,叫周蓼放心。
两个人疾步从正堂后的穿廊进入,悄悄到了皇帝召人觐见的简易御座后。那里有一架高高的描金朱漆大屏风,屏风后尚设座椅,是供皇帝摒人细谈的,也可以作为太后垂帘听政之所在,只是之前周蓼自忖自己不懂朝政,因而从来没有用过。
现在她被凤栖扶着轻轻坐下,屏息凝神听见前头的说话声。
凤杞还在客气,一口一个“郭将军”,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表示欢迎。
倒是投奔前来的人语气淡淡的,毫无巴结的意思。但凤栖一听就听出来,这个人是郭承恩无疑,他的声音听似爽朗,却句句圆滑,音色也一毫未变,谦逊中带着一些拿捏人的霸气。
“……官家厚爱,臣岂有不懂的。”郭承恩被赐了座,大喇喇地双手抚膝说道,“臣敢只带几十个人进并州,就是信赖官家。其他那几万人,连同臣的犬子,都不敢进并州惊扰陛下,只念念盼着臣的好消息。汉人在异族夷狄的手下,实在是憋屈了太多年了,只愿投到明主啊!”
说得滴水不漏,但凤栖听出他的意思:郭承恩胆子是壮,因为他的底气是几万骁勇的常胜军还在他儿子手中待命,如果并州想趁此机会杀他,那么即使他一命保不住了,他的儿子和亲兵还是会为他报仇。
作为在并州根基不深的皇帝,当然没有必要设陷阱杀这样一个人物来把自己陷入绝境里;但郭承恩亲自来了,谈判投诚时的那些你来我往、互相争利就很难虚与委蛇、或加拖延,而要直面这个老奸巨猾的“三姓家奴”犀利的一双眸子了。
凤杞果然显得不大有底气,说话开始唯唯诺诺的:“是……是,哎,郭将军能过来,朕真是意想不到的,也真是盼望了很久了。就是……就是‘久旱逢甘雨’,就是……朕之有将军,‘犹鱼之有水也。’”
周蓼几乎可以想象出凤杞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说这两句话时是怎么样地翻着白眼努力地想词儿,让自己显得文绉绉一点;也可以想见,那双小小眼睛目光如炬的郭承恩,又是怎么样肚子里忍着笑看凤杞这样一个草包。
她不由皱着眉头,无声地深叹。
凤栖却在微笑,调皮地对她做了一个抹抹眉头的动作。
第284章
果然,凤杞的客客气气并不会让郭承恩受宠若惊,他只是越发觉得凤杞好拿捏而自己对于南梁很重要。
他矜持笑道:“陛下客气了。并州一直以来对常胜军的资助,臣如何能不感念?不过臣一人感念皇恩,手下毕竟还是几万张嘴,也不仅是臣一个人的感念就可以给一大帮子人当饭吃的。”
凤杞道:“若常胜军归入并州,自然是有朕一口吃的,就有常胜军一口吃的!”
郭承恩依旧淡淡的,大概是对这样空洞的承诺不感兴趣,他挑眉斜眸,笑得有试探的意思了:“可臣带来的是外来的军伍,只怕与并州军不易相融呢。”
高云桐终于开口道:“如若常胜军肯归并入并州军,当然会慢慢融洽起来的,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领军指挥的不宜太多,否则叫下头听谁的才好呢?”
郭承恩是认得高云桐的,且以往相见,高云桐不过是曹铮手下任用的充军“贼囚”,一张文质彬彬的脸,在自己手下当个小首领罢了,如今还想着分他郭家军的权柄?
郭承恩笑道:“高将军说的是,臣手下那帮贼囚没读过啥书,没啥见识,看来还是继续驻守忻州算了。”
起身道:“多谢官家厚爱!”
急得凤杞也站起身,先斥高云桐:“高将军少说两句行不行?”
又赔笑挽留郭承恩:“郭将军说笑了,忻州丁点大的地方,怎能让常胜军施展得开?”
高云桐冷笑道:“何止施展不开!忻州的巷战是我布置的,幹不思以为忻州不过是他占领过的一座小城,使唤起来一定乾坤在握的,却在里坊巷道里被忻州那些民人民兵打得找不着北呢。”
郭承恩脸色一沉,旋即又笑道:“是啊,幹不思太子气得要屠城呢,说是人都杀完了,就不怕他娘的巷战了。还是我硬劝下来的毕竟几万条人命啊!作为汉人,我也是不舍的。”
屏风后的周蓼有些不解,悄悄问凤栖:“你官人今天脾性好像不如以前好?说话怎么这么冲?”
凤栖半真半假劝慰道:“孃孃看那郭承恩多放肆!哥哥又软弱,总要有一个人能硬顶一顶他,免得他气焰太过嚣张,一个人就凭嘴皮子掌控了局势,我们这边连和他谈的余地都没有了。”
“那倒也是……”周蓼叹了口气,“不过郭承恩既然肯来投诚了,也不要过于计较给他权柄和官位了吧?”
凤栖心道:官位可以给,权柄却不能放,郭承恩何等野心!要是真把并州军的指挥权交给他,他就真敢架空皇帝自己做主,甚至最后取而代之在北卢这些年,他除了血统身份上是汉人,哪还有一点汉人讲究的诗书礼制!只怕还停留在前朝末代乱世时,军阀割据,谁有兵谁上位的混乱模式中呢!
那厢高云桐却笑道:“我先替忻州的百姓谢谢郭将军的大恩大德。幹不思获胜时在忻州并没有少屠戮,但忻州百姓也没有更惧怕他,反而是更加抱团,为自己和家人而战。民心所向,自然是仁义之师。”
“呵呵,高将军在常胜军中待过,请问常胜军算不算仁义之师呢?”
“只怕差强人意。”高云桐扭头对凤杞说,“臣执掌并州军,便可以为官家扫平天下了。”
周蓼不免又皱起眉来,毕竟高云桐今天所说的字字句句,似乎都有跟郭承恩夺权的意思他以往并不是一个权势欲很强的人,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亭娘,你官人他是不是……”周蓼小声地、吃力地说,“很不信任郭承恩啊?”
努力为他今天言语的不当,找了一个理由。
凤栖道:“也许是吧,毕竟他在郭承恩军队里呆过,深知这个家伙是什么德性。”
“但是……不也是你们说的,如果能争取到郭承恩,可以为我们收复失地的大业提供不少便捷?”
凤栖已经有点明白高云桐的意思了,“重耳在外而生”,他是在给郭承恩布局,但不知皇帝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她也不敢贸然回复周蓼,只能含混地说:“总要敲打敲打郭承恩这个小人,免得他过于猖狂。”
“敲打原是该敲打,”周蓼说,“不过现在是我们在求人,会不会说得重了,寒了郭承恩的心?”
她们俩在这儿窃窃私语,外头格局倒又变了。
凤杞道:“高将军,朕想起来,今日本要和郭将军看一看如今的堪舆图,商量一下接下来如何向两支靺鞨队伍进军。中侍的几个杀才蠢笨,说好拿来的堪舆又忘记了,回头朕要好好打他们一顿板子,给他们长长记性!”
他的声音仿佛是嬉了脸一笑:“这会儿紧急,就不再叫他们这些蠢货办事了,可否麻烦高将军去拿一下?”
高云桐犹豫了一下,大概不能违抗君命,只能不情不愿说:“好吧,那要请官家稍等。”
衣衫窸窸窣窣,然后是他的脚步声渐远。
凤杞几乎带着讨好对郭承恩说:“唉,他自视是曹铮的私人,有曹将军赐予的宝剑、虎符、军印等,并州军听他的指挥。好些时候我这个做皇帝的也因他的所谓拥戴之功,只能听他颐指气使。今日让郭将军您委屈了哈!朕心里都懂!”
郭承恩笑道:“谈不上委屈,倒是……替官家委屈了。”
凤杞沉默了好一阵,终于付之于一声长叹:“唉,如今人人都信赖他,我倒似个傀儡,谁都不肯信我。叫将军见笑了,需将军帮我。”
郭承恩抚慰道:“臣如何不了解他!他本是等下之人,贼囚胆大,又偏生读了几本书在肚子里,一夕成了气候,少不得想弄权。不过官家莫要担心,臣在官家左右,不敢说是肱股、臂膀,至少也是官家手中刀。只是并州军在他手里,不能急于一时,也不能不格外小心。”
凤杞道:“朕总要把他手中的并州军剥离!”
周蓼几乎要冲出去,被凤栖拉住了。见凤栖沉沉地摇摇头,周蓼几乎是泪水盈眶,低声道:“这个混账!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宁可相信郭承恩这样的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妹夫?他往日又不是这样爱权势的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狭隘偏激、面目可憎?!”
凤栖挽着她的胳膊,低声笑道:“孃孃稍安勿躁。您想想,要是哥哥对我夫君有这么大意见,他为什么要特意派中侍把我们娘儿俩叫过来听壁脚?无非是坦坦荡荡不怕人听才敢。”
周蓼这才有些明白:“敢情他们是在给郭承恩下套?”
凤栖点点头:“拿下郭家军,幹不思没有了前驱,盲人骑瞎马一样,只知道鲁莽乱冲了。”
周蓼拍拍胸道:“这小子,也不和我说清楚!要不是你拦着,我都要冲出去给他俩大耳刮子了……”
凤栖抿嘴儿笑道:“母亲坐下喝盏茶吧。”
过了一会儿,高云桐拿堪舆图回来了,外头几个人各怀鬼胎似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图,郭承恩终于先开口道:“幹不思的大军驻扎在应州之外,臣所领各部先达忻州,再往晋阳,都是靺鞨太子啃不下来的骨头。他又曾往黄河边温凌所部指挥,奈何温凌也不肯全然听他的。接下来估计幹不思会扑向并州,团团围我们。”
高云桐道:“是,臣也是这样估计,并州兵力不如幹不思,但有城池抵御,撑上几个月不成问题。只是光是撑着抵御,也无法痛击幹不思,不能把靺鞨人赶出我国的领土。”
他顿了片刻,说:“郭将军熟悉靺鞨军的用兵模式,可否请郭将军在山间先行设伏,诱使幹不思到并州之外时,就找准他的薄弱处好好揍他一揍?”
郭承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开口时道:“臣对并州附近的山脉不太熟悉。《孙子兵法》云:‘去国越境而师者,绝地也’,臣一个外人,却在不熟悉的地方攻打强敌,这不是委派臣及臣的兵卒们去送死么?”
凤杞道:“高将军这个提议,确实有些冒险了。”
郭承恩紧跟着道:“听说太行义军倒是在山间灵活机变得很,幹不思的队伍若莱包围并州,倒是那些义军可以凭借地利的优势,好好阻击那些靺鞨的队伍。”
“对对!”凤杞道,“这不正是高将军所擅长的?山间游奕军本就灵活应变,在幹不思意想不到的时候好好伏击几次,他们在城外围困的日子也就难过了,说不定就退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