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这是怎么个说法?真的让这个睡得死猪一样的凤氏男人当新君?
心里没有不犯嘀咕的。
高云桐看了周蓼一眼,对大家说:“今天这话出来,石破天惊,但接下来我们就要一步一步按这条方略推进。具体的举动,我再一一与诸位商量。今日先散了吧。”
大家都退走了,屋子里只留下高云桐和周蓼等四人。
高云桐亲自把门与窗关紧了,使得大白天的屋子里也变得光线幽暗。
“他们都走了,大哥儿也可以不用装睡了。”他说。
凤杞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冷笑了一声:“你们也不用知会我,就直接把我架在火盆上生烤是么?造反你们去造好了,我不拦着,也拦不住。但为什么要拉我做这个垫背?我同意了吗?”
他渐渐显得歇斯底里起来:“这是要命的事情!造反不成,就是株连九族、凌迟处死!高云桐,我的好妹夫,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这么逼我?”
周蓼不由怒了:“杞哥儿!你这叫什么话?!把这个皇帝的位置给你,叫逼你?!”
凤杞看着母亲,笑道:“母亲啊,我毕竟不是你肚子里钻出来的,你也不可能多心疼着我。如今呢大家都有利可图,却无人问问我是不是愿意。我说实话,我就是个胆小鬼,我没胆子造反,我只想青灯古佛度过一生。即便不让我青灯古佛,也求你们让我平平庸庸过一生好不好?你们喜欢的那些名、那些利、那些大义,我不喜欢!我不在乎!你们都放过我好不好?!”
周蓼扬手一个耳光抽过去,打得凤杞的脸偏在一边。
他垂着头,然后擦了擦嘴角的血丝,“扑通”给周蓼跪下了:“母亲,我不敢答应,你打死我吧,或者,给我绳子、毒酒,让我自己寻一个干净……母亲,不能逼人造反的,啊!”
周蓼已经是满面泪痕,指着他骂道:“杞哥儿,你都敢自寻干净了,同样是个死,难道就不敢为国为家战斗而死?那个你怕得要死的人,杀了你爹爹啊!”
想起晋王凤霈,她顿时悲从中来,头里一阵眩晕,气急得喘不过来。幸好凤杨眼疾手快,扶住了母亲,紧跟着也骂她弟弟:“大哥儿,你要气死孃孃不成?!”
凤杞沮丧地抬头,然后左右开弓,狠狠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母亲,儿子不孝!也对不起爹爹的在天之灵。但是……你们不要逼我……你们但想想,爹爹藩王做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诛杀?无非是他曾经登过那个位置,叫人落了眼,当做了眼中钉,必须除之后快。我好容易装疯避世,希望远离自己曾经当过‘太子’这种霉运,好做一个正常的、平凡的人,好平平安安活一辈子。为什么你们不同意呢?我不想像你们一样上进、有野心,不行吗?我不是那块料啊!”
他确实不是那块料。
一边说,一边哭得涕泗横流,把自己打得双颊红肿,却畏畏缩缩不敢承担责任。
周蓼深恨自己当年囿于礼教,没有培养出凤杞的男儿血性。她哭道:“儿啊,你以为现在有几个人能平平安安活一辈子的?”
凤杞说:“我知道,所以我只愿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再生在帝王家……”
他姊夫王枢不由也冷笑道:“你是只看到帝王家罢了!汴京城破的时候,我身处其中,平民百姓一样被命运抛掷,一样被敌酋屠杀劫掠,一样受辱丧命。他们或许力量薄弱,没得选,但你呢?”
“我不管,我不选。”
高云桐冷眼旁观了这半天,终于起身说:“人生而有责任。我和亭卿是自愿担这样的责任,生死哀荣均置之度外;大哥虽不愿意,但出身皇家,即是责任,恐怕也没有任性说不的权力。”
“是啊!亭娘一个女儿家,都敢孤身前往敌营……”周蓼又说。
说了一半被高云桐挥挥手打断了。
他继续缓而沉地对凤杞说:“随便大哥愿意不愿意,你这杆大旗我必须要竖起来这不光是你一身的事,也是我和亭卿苦心孤诣,好容易造就的局面,更是河北万姓翘首期盼的赶走外虏、还我山河的国之大事。若我不能成功,乃是天意,但我必须在此刻尽人事;若拖累大哥,我这条命陪大哥一起挨千刀万剐。”
凤杞瞪圆了眼睛:“你死你的我并不管,可是我……我可不想死!”
高云桐说:“凤震如今是左支右绌,无暇顾及江南秣陵而已。等南北划界,重开岁币,天下得到了他想要的‘太平’,自然接下来就是扫清障碍,牢固权柄。那时候,曾经掣肘他的宋相公等官员,以及威胁他法统的前太子您,只怕都是清扫的对象。大哥对我们还敢嚷嚷几句‘不愿意’‘我不管’‘别逼我’,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你还和你三伯喊‘别杀我,我不愿意死’吗?”
凤杞胸口起伏,半晌说不出话来。
高云桐跪下向他稽首大礼,一字一顿地说着:“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们太行义军所供奉的大梁皇帝了。臣,高云桐,罪在不赦,要逼请陛下登基。天下大定之时,臣甘愿受死,以平陛下心中之恨。”
凤杞说:“你这不仅是要拉着我入伙造反,还架空我?”
高云桐笑笑:“臣更希望陛下能自主奋起,带领臣等共谋收复河山的大业,还黎庶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我!”凤杞原本是跪坐在高云桐对面,气得几乎要蹦起来。
但高云桐把他的双肘一架,凤杞顿时觉得他那双书生的手,居然极其有力,自己顿时动弹不得。
第261章
高云桐心知凤杞无能胆怯,而为了合乎名分地把凤震赶下台,只能赶鸭子上架强逼他作为义军的一面旗帜。
太行义军首领们虽然瞧不起凤杞这副怂样,但因为对高云桐一直敬服有加,所以也默认了凤杞这位名义上的领袖。
高云桐对周蓼说:“岳母,亭卿曾想法子送过来一份绣在亵衣上的名单,上面用鸟虫篆写着大梁地方上可堪信任的官吏,我也派人一一联系过,基本确认了他们的意思。想来我这里振臂一呼,他们即便不敢立马呼应,也断不至于作梗。”
他把名单给周蓼看过,周蓼点点头:“这些名单我记得,是我家大王一个一个斟酌出来的,应该没有问题。接下来要给天下传檄文了吧?不过晋地和并州仍是朝廷的监军在掌控着,如果得不到手,太行山便是孤悬,风险不小。”
高云桐道:“是,并州军极其紧要,在檄文传达天下之前,我要确认并州不出问题,所以打算要亲自跑一趟并州。一旦温凌和幹不思矛头初显,而凤震自然会偏倚,那时候就可以联系温凌将凤震献土求荣的事爆出来,官家得位不正,必将千夫所指,再广传檄文,我们的胜算就大多了。”
周蓼仍不放心:“但并州军中没有自己人吧?还被凤震所派的监军管辖着,万一已经服从了朝廷,或者已经被分散开来,无法联络在一起,你去并州策反,难度也太大了!”
高云桐说:“难也得试试。好在我曾在并州军营流放,还不算孑然生疏。且晋地还有三姊和她夫家策应,想必并州监军没有得到凤震的命令之前,是不敢轻易杀我的。‘疑兵难决’‘唯快不破’,我还是有机会的。”
“那会与温凌合作么?”
高云桐想了想说:“和议是绝无的,但共同对付幹不思是可以的。”
又说:“大哥的状态不好,虽然我现在强架着他,可总不能强架着一辈子。而且造反这种事,风险确实大,他要是半途退缩了,于我这边的士气会是很大的打击。”
周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长叹了一声说:“我明白,我慢慢再劝他吧。他这性子实在像他爹爹,无能还犟。他听说他爹爹被三伯冤杀之后倒是大哭了一场,伤心欲绝了好多天,至今还只穿白麻衣衫,不吃一口肉食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但说要他替父报仇,好像他始终没有勇气,倒似已经认了命似的。说真的,不像个热血男儿。”
高云桐无奈,只能把凤杞先撂在一边,把军寨里的事交代了耿大哥等义军领袖,又特为去嘱咐了周蓼一家先安心在山中待着,说自己准备悄悄去一趟并州,用曹铮的余威,掌控并州的军权。
王枢在听完他的安排后说道:“妹夫,我明日与你一道走吧。鸟虫篆上所写的文武将官,有好些是我熟识而告知晋王的。我先快马往南,协调汴梁南面的陈州、西南的颖昌、西面的郑州和洛阳几处,做好准备。一旦你取得并州军权,温凌与官家撕破脸,我就协同这几处举起义旗困住汴梁。你则南控潼关与风陵渡,防着川陕兵勤王;北防应州和忻州,小心幹不思借机入袭。”
连襟俩相互呼应,能够形成“常山之蛇”,互相呼应协调,远胜于让高云桐一个人奔波。
用人之际,看王枢虽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但挺着胸膛站在那儿,一股勃勃之气。
凤杨看着夫君,眼睛里盈盈亮亮的,但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而凤杞瘫成一团坐在那里,大热天也袖笼着双手,脖子似乎都浸没于白麻的衣衫中了。他偶尔抬一抬眼,似乎也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话。
是夜,寒蛩已经不知唱了多久,月儿升起又落下,高云桐仍在沙盘前费心端详。
不经意间听见有女子轻轻的啜泣,又有人在轻声安慰:“扶桑,你别担心,我又不是去上战场,只是与人游说,做的是苏秦张仪这类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的。”
女子也开口说话,果然是凤杨:“死鬼,你也休在我面前说大话!虽说只是动嘴皮子,但人心隔肚皮,哪个知道那些当官的、为将的心里是怎么想的?陈州、颖昌、郑州、洛阳,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官员,哪怕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嘴都是紧的,可但凡有一个不紧,把你出卖了,你身在最前方,离京城那么近,身边却连一个能护卫你的人都没的,你说我怎么能不担心?”
王枢低声笑着劝慰她:“咦,你夫君是这么蠢的人吗?放心好了。”
那哭声并没有止息,而带了几分闺阁里的娇蛮之气。
王枢声音又更低了:“再说,咱们一大家子现在难道不是绑在一起?要是妹夫在并州忙不过来,耽误了和呼应之人的联系,造反不成,他自己、岳母、你弟弟,还有我们俩不是也一样没有活路?所以我能多贡献一点力量也是好的。你不用怕,要是我在哪座城池里发现情况不对,一溜烟回来就是了。”
凤杨哭声里带着笑,笑语里带着哭腔:“还一溜烟哩,就你骑马那水平,能不能稳坐在马上都不知道。一路上看你驾马我就胆战心惊。”
王枢说:“那我倒是得多练练。”
“明日就出发了,现在大半夜的,你怎么练?”
高云桐傻乎乎地听了半晌,只觉得他俩声音越来越低了,哭笑声都听不见了,还在诧异,对王枢这“练习骑马”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隐隐听见隔音不大好的墙壁那头传来咂咂呜呜的动静,这才恍然,顿时脸都红了。
心道:原来正经八百的王枢也是这样的人。
觉得再听下去实在太不君子了,赶紧收拾收拾,上床蒙了薄被准备睡觉。
但声音好像愈发欢畅了,由不得他听不见。
他在心里对王枢和凤杨说了声抱歉,而心里那久旷的滋味也被撩拨而起,闭着眼睛就仿佛看见凤栖娇俏的双眸斜瞟过来傲慢张扬的风情态度,又仿佛在被窝里触到她软滑的手、软滑的腰……接下来他告诫自己实在不能再想了,明日还有重要的事。
越这样自我告诫,越没用!
他深吸着气,窗牖皮纸上透过的朦胧的星光间,他仿佛看见一只火凤扑进他的怀里,灼灼地燃烧着他,却没有烫痛,只是浑身暖得如热浆在上下流动着。
第二天,他与王枢都是一色的眼圈下面有点青,精神却都挺亢奋的。
两个人系好了马鞍桥,紧了紧肚带。王枢第一次脱下幞头改戴范阳笠,长衫换作短打,还有些不习惯,一双手不是摸帽子,就是扽衣摆。
凤杨上前道:“这里的包边掉针线了。”
王枢说:“没事,碍不着。”
凤杨剜他一眼,回屋取了针线包,凑在他身边给他缝上掉线的衣襟,忘了拿剪刀,情急之下只好凑近用牙把线头咬断了。
出来相送的凤杞说:“大姊,妹夫看着呢,你叫人家心里难受不难受?”
凤杨诧异地看他打趣自己,俄而才脸一红,说:“正经事不见你活跃,这时候倒有心情说玩笑话。”
心里倒是有些喜悦:这个死气沉沉的弟弟今日好像不那么颓丧了?
凤杞浅浅的笑意又消失了,说:“对,还有正经事。我也准备好了。”
他打开一个精致的瓷坛子,往土碗里倒了三碗酒,给王枢、高云桐和自己各一碗,说:“不管怎么样,还是祝你们旗开得胜,一切顺利。”
高云桐端起酒,大大地喝了一口凤杞珍藏的酒,果然不是凡品。
正欲说什么,凤杞也抬头喝了一大口,抢先说道:“我晓得,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我期待你们赢,也不全是自己怕死。你们晓得么?孤独更可怕,我在秣陵为什么想出家呢,就是因为我知道,我势必孤身一人一辈子了,想想就绝望。”
“怎么会孤身一人?”王枢喝了半口,就忍不住问道。
凤杞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多解释,只摇摇头:“你们不懂我。”
然后又喝了一大口,也才又说:“这个孤身一人,不是说我身边没有人,而是我知道,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了。所以绝望嘛。”
他笑笑,好像喝了酒心情好了一点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一次目视高云桐:“妹夫,我其实没有怪你,是脾气不好,你多担待。坐这个位置就这个位置吧,若是有一天没有活路了,就没有活路了吧……不过,你曾在军中,听说是会给做斥候或前锋军的一些士兵发入腹即死的乌头毒药丸的?”
他终于摊开手说:“妹夫,给我一颗吧,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我好用它,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痛快一点。”
高云桐说:“抱歉,乌头丸入腹则搅肠痧一样疼到腰腹抽筋,煎熬小半个时辰,最后口中吐白沫,鼻子流鲜血,死得既不舒服,也不痛快,只是会疼到说不出话来,且必死无疑,所以不会泄露军情。”
凤杞喉结一动,有些惶恐,但仍然摊着手:“但至少死得有尊严。”
高云桐片刻后才从腰间褡裢里掏出了一颗用蜡封着的黑漆漆的药丸,郑重地放在凤杞手心里,说:“也是,但轻易不要用,大哥的命很重要,对我们这些家人,还有对大梁这个国家。”
凤杞苦笑道:“我很重要?”
“很重要。”
凤杞似乎有些动容,撇着嘴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最后收拢手指,很小心地把乌头丸握在掌心里:“好的,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它自裁。如果我这条命还有点用……也还不错。”
他把剩下的酒一仰而尽,抹了抹嘴说:“姊夫,妹夫,你们两个人都有恩爱知己之人,可万万不要辜负,一定要活着回来。”
然后看了看王枢,微微好笑一般,又看了看高云桐,轻轻捶了他一拳头,说:“我那亭娘妹妹,可不大好对付呢。”
王枢被他的眼神看得狐疑,悄悄问凤杨:“娘子,这屋子的隔音是不是很不好?”
凤杨捣了他一肘子:“喝你的酒!”
生离死别顿时变得爽朗豪迈起来。
高云桐整整范阳笠,夹夹马腹,然后握着鞭子向周蓼、凤杨和凤杞拱手道别:“大哥,承你吉言,后会有期。”
他和王枢的马匹从山寨间缓坡下去,然后在曲折的小道上放开驰骋。数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