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听丫鬟回报,迎到门口,见状反而道:“爹爹,女儿在点茶呢。”
凤霈点点头,蹒跚着进门,屋子里满是茶香,凤栖捧来一杯,碧绿的茶汤上雪白乳沫形成一团云朵。
“这是什么?”凤霈问。
凤栖说:“随便冲成的。”
而入口一品,那馥郁的茶香叫人心理脆弱起来。凤霈胡须哆嗦着:“亭卿,等你出嫁了,爹爹不知何时能再喝到这样醇的茶汤。”
凤栖垂头:“这还是姐姐教我的。”
凤霈凝视着搅散的乳花,半晌说:“她点茶亦是一绝。我当年第一次识得她,非关她的嗓子,也非关她的琴声,而是路过大相国寺边瓦肆时,闻到的茶香。她不愿意理睬我,那一盏茶泼了也不肯给我喝一口……”
他眼含雾光,又半晌说:“果然是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凤栖说:“姐姐点茶的技艺,当年那家瓦肆里就没有第二个人会了?姐姐总也是和谁学的吧?”
凤霈失笑:“这是她何家的家传。”
“能点这样的小团龙,岂是一般人家?”凤栖说,“一茶饼子要二三十贯钱呢!”
凤霈今日节奏极慢,仿佛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好半天才说:“应该还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好茶艺。”
“是谁呢?”
凤霈不答,过了一会儿说:“你跟我去个地方。”
看了看穿着梅子色褙子的女儿,又说:“换身儿郎的衣裳,我带来了你哥哥以前做了还没穿的一身。”
凤栖的美很特别,就如她性格中那些“拗”的部分,偏偏被她孤僻中流露出来的遗世独立“救”得奇而峭。
【律诗中有“拗救”之说,这里突发奇想就用上了,比喻的表意或不够准确。】
她换上襕衫,戴上巾帻,那张偏瘦而骨相清隽的面庞配着总有点孤傲任性的凤目,一时雌雄难辨,比女孩子俊朗,又比男孩子柔和。所幸年岁小,加之这身装扮,大概会叫人觉得是个在家不晒太阳的富家小郎君的模样。
她扯了扯襕衫的领口,踢了踢襟摆,说:“爹爹,我们去哪儿?换这一身做什么?”神色还是挺好奇的。
凤霈说:“跟我走罢。那地方,这身方便。”
凤栖坐着父亲的马车,从帘子里往外望:最热闹的地方是大相国寺,车马行得很慢。凤霈也揭开了车窗帘看外面,目光茫茫。
而后,他敲了敲板壁,对车夫说:“还去那里,你晓得的。”
看来是常去的地方。
马车“得得”的,从热闹的大街一直顺着汴河行驶,但一会儿拐过热闹的街肆,沿着一条清清的小河行驶在闹市中一片清净的坊间路,脂粉香气流淌在河流中。一面临河的建筑很多,乌瓦白墙,檐下雕花雀替,冰裂窗棂,茜纱帘子若隐若现着梳妆的倩影,吊嗓子唱曲儿的,拨弦弹奏的,管箫呜咽的……种种声音时有时无。
凤栖已然明白了,睁着眼有些惊异。
“爹爹……”
凤霈说:“汴京的夜最热闹,而这时候两院六部还在辛勤当值,富裕商贾还在奔忙,勾栏人家正在做晚上应局的准备。”
“我是说……”
“我知道。”凤霈说,“你姐姐是教坊司官伎,曾经住在这里,我来过很多次。她有一个亲姊姊,因为脸上好大一个伤疤未能有人肯纳回家做妾,但与客人生了个女儿却很漂亮。当年你姐姐是琵琶一绝,而她姊姊的点茶技艺整个汴京都无人能及。”
“爹爹是带我来见……她,还是她女儿?”
男人家说起“勾栏”宛若平常,但这却是凤栖心中隐痛,所以称呼上也别扭。
凤霈说:“都见一见吧。”
凤栖见马车停了。车夫下车拴了马,摆好板凳,等晋王父女下车。
凤霈下车,她没动。
她问:“母亲说,叫我‘学一些叫夫主爱重不能自拔的法子’,爹爹是带我来见识见识,学习学习么?”
凤霈胡子抖了抖,最后道:“你听她胡说!”
第25章
凤霈有些生气,板着脸,一把扯着凤栖的袖子,拉她上楼。
其时官伎们出卖色艺时很少直接在自己住的地方,酒楼里官宦或富商需要侑酒的女子,就出钱“叫局”,这些勾栏的小姐们富的雇辆车,穷的两条腿,到地方伺候酒宴;若有其他“花样”,也是小姐们跟着客人走。能到官伎们居住的地方的,一般都有私交。
果然,一路见到凤霈的人都恭恭敬敬带笑叫一声“九大王”,一个老鸨模样的妇人笑吟吟迎上来:“九大王,今天是来看琴琴呢,还是到瑟瑟的花阁里坐一会儿?”
凤霈说:“到瑟瑟的花阁里,然后让琴琴带她女儿烹好茶过来伺候。”
老鸨笑着应下来,又觑眼儿看了看凤栖:“这位小郎君是?……”
凤霈皱眉:“不该问的别问。”
老鸨很是知趣。不仅一句不问了,甚至都不再瞧凤栖了,把两个人带到幽静处的一间屋子,才又夸示了一句:“天天都打扫呢!和当年一模一样,一直为大王留着。”
凤栖跟着父亲进门,只觉得柔香萦绕,四处幔帐、桌椅、橱柜、瓶花,都透着温柔高雅。
凤霈松弛地坐在高脚椅上,双手摊放在扶手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啊,每次来这里喝一盏茶,心里再多的烦闷痛苦都会好很多。”
他真的很习惯,闭着眼睛轻轻呼吸:“这香也是瑟瑟喜欢的,南方的佛手柑配降香炼蜜成丸,小火熏蒸,会有这样的清甜气。可惜在晋阳的时候,总没有新鲜的佛手柑买,别人蜜炼的总不如瑟瑟亲自做的好。”
凤栖看着母亲出嫁前的闺阁,有些好奇,但也抵触,不太想久待,一会儿就说:“爹爹,走罢。”
凤霈说:“茶还没喝一盏呢。”
此时门帘一掀,钻进来两个人,为首那个吴地口音明显,声音非常柔媚:“说茶呢,茶就来了。九大王今日玉趾降临又想我妹妹了?”
后一个和凤栖差不多岁数,抱着琵琶,进门先盯着凤栖。
凤栖第一眼则是看见先进来的妇人,脸颊上赫然长长一道疤痕,蚯蚓似的弯弯曲曲,还一节一节的拱起肉瘤,猛一瞧去真是够丑的。而那个年轻的,却可称绝色。
“姐姐,那个人……”那小姐缩在妇人背后,显得警惕。
妇人呵斥道:“怎么了?晋王也不认识了?”
凤霈笑了笑:“娉娉,别怕,不是陌生人。”
“难道是九大王家的人?除了太子殿下,难道九大王家还有一个藏着的儿子?是和谁生的?”那叫娉娉的女孩子斜着眼睛,打量着凤栖,稍倾自己又笑了,“哦,也是个小娘子吧?”
“娉娉别闹!”
“我闹什么了?”娉娉说,“姐姐看她的耳环印!”
丑妇人认真朝凤栖的耳朵看了看,闪着眼睛打量着凤栖的脸,一会儿才说:“那么……这是,瑟瑟的女儿?”
凤霈沉沉地点了点头。
一刹那间,凤栖看到丑妇人眼睛里浓重的嫉妒和悲愤,但她还是一丝不苟地笑道:“都长这么大了!”
凤霈说:“比你女儿小一岁吧?”
丑妇说:“小一岁,但是云泥之别。”
“命呀。”凤霈说。
丑妇不由冷笑了:“可不是命呀!”
凤栖感觉到她笑起来时眸子里刀锋一样的寒光,不由藏在凤霈背后,拉着父亲的衣袖:“爹爹,走吧。”
丑妇看过来,眼神又柔和了:“她长得真像瑟瑟十五六岁时的模样。”嘴唇哆嗦着,笑容发苦:“唉,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恨害了娉娉随着我受累,陷在这样的泥淖里。”
“我今日便是来谈这件事,拔娉娉出这泥淖。”凤霈说。
而后他转脸对凤栖说:“该让你知道,这位是你的姨母你姐姐的亲姊何琴琴。”
凤栖皱着眉,心里觉得确实是“云泥之别”。
倒是那何娉娉冷笑着:“哦哦,这位就是太子说的四妹妹吧?长得真好看。姐姐,人家是王府的千金,哪只眼儿瞧得起咱们!”白眼一翻,到旁边去了,嘴角却噙着隐隐一丝笑意。
凤霈不由笑了:“这脾气,和亭卿还真有三分像,到底是姨表姊妹。”
凤栖心里不忿:我是这样傲慢无礼的脾气么?
于是又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嗔怪道:“走吧,爹爹。我要生气了!”
凤霈说:“亭卿,正经事还没说呢。你坐下。”
“在这儿,能有什么正事?”凤栖小声嘟囔,“难不成给太子提亲?”
凤霈明显愣了一愣,看了何娉娉一眼,又看了那丑妇何琴琴一眼。
何娉娉扭头对着凤栖冷笑一声:“不好意思,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虽然是下贱的官伎,生死由着教坊司,我的技艺,你们想听就听;但我的身子,我不同意,谁也别想要!”
她的傲慢中也有很深的敌意:“刀子绳子井,不从的法子多的是!”
凤霈打圆场:“嗐,怎么回事,话没说三五句,倒像要吵架似的。太子现在是官家的儿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能为他做什么主?今日来看望故人,不成么?”
何琴琴也笑起来:“可不是,娉娉别先存了拙见,太子对你好,就喜欢你也不是罪过,何况他还救过你,你不嫁归不嫁,老埋汰他做什么?倒像他要强取豪夺你似的。大家喝喝茶,你弹首曲子叫大家放松放松。”
何娉娉傲慢的笑意明显消失了,说:“那是我想左了,大王恕罪。今日新学了一首《木兰花慢》,请大王指点。”
这才是她的正经出身,也是她驾轻就熟、早就习惯的。
何娉娉见凤霈颔首,腰肢一转,就翩然坐在高椅上,抱起一旁的琵琶,纤纤的玉指当心一画,琵琶弦音琳琅,一段前奏过后,她扬起银子般的嗓音唱起来:
“斟绿醑、对朱颜。
正宿雨催红,和风换翠,梅小香悭。
牙旗渐西去也,望梁州、故垒暮云间。
休使佳人敛黛,断肠低唱阳关。”
歌声极美,宛若绕梁。她在歌唱的时候眼中的傲慢一丝不剩,但得丝丝柔情,带着淡淡的哀怨,牵绊在虚空的不知何处。
凤栖想:果然是勾栏人家的做派,看着孤高疏离,其实都是勾引人的手段,这会儿媚眼如丝,羞人答答的,只怕男人的魂儿都要飞了。
又想到这是她亲娘的姊姊的女儿,就这么在姨丈面前万般妩媚,合适么?又觉得恶心起来。
一曲毕,凤霈拊掌道:“好曲!好琴!好词儿!”
凤栖说:“可惜中间两个擞弦,手指的位置错了一分。”
何娉娉气呼呼瞪着她。
凤栖愈发扬了扬下巴:“还有,结音用双弹,实在是轻浮得很。不配这‘断肠低唱阳关’的意境。”
何娉娉“嚯”了一声,挑眉梢说:“你倒挺懂,不用双弹,用挑指么?用轮指么?”
凤栖都不屑跟她对话,接着倒豆子般说:“更别提你这满口的谎新学的词儿,呵呵,高云桐写这首《木兰花慢》写了得有几个月了吧?我都听过,你还才新学?对了,那贼配军也常来你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