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立刻答应,“有机会我把爹爹带出汴京去。”
“这怕是很难。”凤栖依旧很冷静理性的模样,但转而擦了擦眼角,“帮我看看我爹爹还好不好,若有机会,要问问他为什么轻率退位,我总觉得里面有原因。带出京估计不容易,但你叫他一定要学会装傻充愣,多谈兄弟亲情,尽力自保。”
他的手指上来帮她揩眼泪,揩掉一颗,另一颗又涌出来。
她的眼睛却始终睁得圆圆的,乌珠反射着亮光,看不到一点蒙昧,
他的手指很快湿漉漉的,心里似乎也湿漉漉的,只能把她拥在怀里。
凤栖在他胸膛前“呜呜”地低声抽泣,好久才说:“我不哭了,要和你一道做儿女英雄,不应该这样脆弱……”
“你一点都不脆弱。”他吻她的鬓角,看她颤动的碎发丝,“你是我见过的最稳健强悍的小娘子,我天天都担心自己配不上你。原来担心身份地位,现在担心我不如你……”
他笑起来,凤栖也啜泣着笑起来。
“曹将军可能要扛不住了。”高云桐说,“我看他那里罗列着的金字牌,若是再不奉圣旨出兵,就可以打入‘叛国’一条罪名了。耿大哥的义军,你敢不敢指挥?”
凤栖惊诧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我?”
高云桐说:“嗯,你。你可以的。”
他又说:“曹将军现在谈事儿都特意叫你去,说不定那天他有不测,会考虑把并州军也交给你呢。平阳昭公主不就是以女子而将兵?并不需要你亲自上阵舞刀弄枪,会骑马,会指挥战阵,就可以。”
凤栖又有些失色:“难道他不是首先考虑把人交给你么?”
高云桐说:“可是去汴梁探一探,只能是我。你去,万一给他一索子捆了送给温凌怎么办?”
“他要是一索子把你捆了送给温凌怎么办?”
高云桐笑起来:“他没有明着投降之前,还不得不顾忌舆论和清议。他把河东义军的领袖统帅送给了靺鞨,简直比北狩的官家直接跪地投降还要龌龊他将来不想坐稳位置么?”
“可那他要是”
凤栖说了半截,被高云桐捂住了嘴,他温和地对她笑着:“我总得赌一赌命。”
凤栖泪水滚滚落下来,刚刚还大义凛然地要做“英雄儿女”的她,现在急得用手捶他的胸口,用脑袋撞他的下巴:“不许赌命!不许!”
高云桐无需多言,轻柔又有力地箍住她的双臂,低头侧吻她的脸颊,说:“有你在河北带着义军,我就不怕赌。”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开始解衣。
这是带着泪与笑的缠绵。
极尽温柔,又暗怀隐忧,随着流水潺潺,群星飞舞,凤栖的指爪死死地掐着他的肩背,在他皮肤上掐出一个个小月牙。他激越而不冲动,顿了顿笑道:“别抱我这么紧,一会儿抽身不了万一闹出麻烦。”
他们一路在战斗中走来,生怕有了孩子会耽误行程、带来累赘,所以一直用最原始的方式抽身离开,避免她不小心怀娠。对于男人会不够快意,但他从不说什么,只会在事后亲亲她,悄声问:“没‘饿’着你吧?”然后换她捶过来一粉拳。
但今天,凤栖死死地抱住他,执拗地低声说:“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他愣了愣。
凤栖挺了挺腰,脸和脖子一片粉红的霞晕。
“但要是……”
“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她还是这句话,执拗地说。
高云桐笑道:“你担心我回不来,想给我们老高家留个后啊?放心,不会的,我一定回来。”
凤栖腾身咬了他一口。
这像是个信号,告知他她此刻的坚决意思。
高云桐眉轻蹙,颊边那对月牙儿却随着微苦的笑意出现了。他抚过她光如满月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长睫,最后拭去她眼角垂着的一颗晶莹泪珠,缓缓说:“好吧,不知道我有没有能耐一发箭而中鹄心。”
…………
高云桐不敢耽误太久,第二天和耿德忠、曹铮交代了自己的去向,又瞥了瞥身后那位穿着鹅黄衫裙的娇柔小妻子,说:“我浑家就拜托曹将军和耿大哥了。”
耿德忠万般不舍似的:“晓得!有要事我和弟妹商量着办。她的意思就应该是高兄弟你的意思了。”
曹铮则切切嘱托了不少,最后把他叫进内室:“此去风险不下于和温凌、幹不思正面对决。汴京这位官家,实在是城府太深,叫人捉摸不透。不管怎么样,你捧着他点,有消息及时递出来,我在京有和前一位北狩的官家递私信的一些人,来往全凭密信,不通过驿站递铺往中书门下及枢密院,而是直达天听。”
他摸出一块小印章,郑重地递给高云桐:“新官家一定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万一……你就赶紧递消息过来。他们多有正经身份,若你不便,他们也能直接给我写信。”
他目光深沉,最后说:“我其实已经不敢笃信现在这位官家了,但是抗旨的事也扛不了太久。咱们早通往来,尽早做好决策。”
第200章
高云桐从洛阳折转,来到汴梁,一路上听见各处百姓都对朝廷收复河山充满期待,自然对新的皇帝凤震也充满期待。
他是新君亲自诏谕,封赠的游骑将军,所以进京时并无拦阻,但觉汴梁四处好像布防并不严谨,不由就皱了眉头。
等到宋纲府上递了名帖,里面很快就请他进去了。
然而门房一路把他带到了后院的正屋。高云桐不由裹足不前,作了一揖道:“不敢,这似乎是相公的寝卧之地,想来还有女眷。高某不敢进去。”
里面很快出来一个三十左右的丫鬟,稳重带笑地说:“是高将军吧?相公说了,身子不便,只能请将军委屈到寝卧一坐。里面是相公夫人,也是六十多的老妇,没有什么妨碍。相公还说,高将军虽然年轻,但才俊无双,即便说作通家之好不适合,说是相公的弟子辈难道不可以?”
丫鬟很会说话,随即打起屋门的帘子,示意高云桐进屋。
高云桐也只能告罪进去了。
进到里面,就知道为什么宋纲只能在寝卧里会见他了。
宋纲本来就是近古稀的年纪,这些年来奔波操劳,又不肯服输的脾气,早就把身子骨拖垮了。而且一旦垮下来,直接就卧床不起,说话时一边嘴角有点歪斜,似乎还有涎水的印子。
高云桐自己先吃了一惊,紧步上前问道:“相公这是怎么了?”
一旁头发花白的宋夫人擦擦眼角道:“前几天为调运军粮连着忙了两宿,大家都劝他不必如此拼命,他还说什么‘汴梁一群废物,洛阳缺粮他们不晓得么?!却没有人真正当回事!若是并州军和义军因为吃不上饭而输掉了仗,他们拿什么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回来猛喝了一盏凉茶,突然就摔倒了,要紧请郎中扎了两针,醒过来就成了这副样子。”
宋纲歪斜着嘴骂他老婆:“你懂什么?我又没事,过两天喝了药自然就好了。”
这情形只怕是“小中风”,运气好是能恢复,但若还是操心劳累,很有可能发展为大中风,到时候重的殒命,轻的也是偏瘫失语一类。
高云桐忙端过去一盏药汁,故意笑道:“当然没事的,但老师还是要好好吃药,别惹师母生气。”
转了一个眼色给宋夫人。
宋夫人亦是个刚烈不揉沙子的性格,但丈夫此刻这副模样,也是心疼担忧的,擦了擦泪,没有和他继续杠下去。
见高云桐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喂完一小碗药汁,不由欣慰道:“你老师还是宠你。我们要哄他喝这么一碗药,可不得半天工夫!肯吃药就好,接下来还要好好休息,不要随便操劳官家自有他的子孙和大臣,又不是缺了你不行!”
眼看宋纲瞪着眼、歪着嘴、挺着上半身,又要和老婆对骂起来,高云桐忙抚着他的胸口顺气,又把他嘴角挂下来的药汁擦掉,才回头笑道:“师母要饶恕小人了,我今日也要让相公劳心呢。”
宋夫人爽利地说:“没事,你和他讲,我不担心你的。我担心的是朝里那帮人,每次说是过来‘问计’,其实就是来扯皮,弄得老头子连躺床上养病都要一天生几回气,我恨不得叫家丁拿大棒把那些人打出去!”
接过高云桐擦了药汁的手绢:“弄脏了你的帕子,我给你洗掉。”
高云桐含笑目送宋夫人离开,才扭头看向宋纲,担忧地问:“老师,怎么,如今汴梁对北边战事并不很热心,是么?”
宋纲含泪点点头,嘴角一阵哆嗦,才听得他长叹一声:“各种扯皮,却不做实事。我上书官家,官家也只能手一摊,说刚刚接手晋王的烂摊子,人事还没有摆平,叫我稍安勿躁。我心里却想,北边难得打了两场胜仗,正是乘胜追击的最好时候,应该尽快把粮草、军械准备好,尽早给北边送去。不然过了夏,等到靺鞨秋草黄、马匹壮,不再害怕炎热了,又是要妥妥的苦战了。其他人不力,我只能尽自己的所能,能为你们北军多置办一点就多置办一点。”
高云桐握着宋纲颤抖的手,好半晌才说:“老师,有没有可能……不力的不是群臣,而是……”
宋纲看着他,问:“你说官家?”
高云桐咽了口唾沫,看着宋纲瞪圆的眼,好容易才说:“实话说,晋王登基的时候,我也曾查看过他处政,晋王虽然说是在战败时被城下之盟催逼上位的,但并非一味地做靺鞨的傀儡靺鞨后来对付他,也正是因为他不肯听话这一点。而当时的朝中,他很费力地清理了一番,留下在中枢任用的,都是肯战、肯干的人。为的就是卧薪尝胆,寻求反戈一击的机会。”
宋纲面色肃穆到发黑,一字一字很重地说:“高云桐,你这是背君!”
高云桐张了张嘴,终于沉痛地喊了声“老师!”
宋纲却道:“我这几十年官场生涯,难道竟不知识人之道?!九大王的纨绔懦弱天下皆知,养出来的儿子也是一般模样!在东宫时闹出了多少笑话,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鬼样子,天下皆知,是天下的笑柄啊!”
跟执拗的人说话,很难板正他的固执己见。
但高云桐还是努力尝试了一下:“但是,九大王心底是正的,废太子凤杞也是。”
“那有什么用?!现在这样的时候,无能就是罪过!”宋纲脸板得死死的,“再说,如今这位官家心哪里不正?”
高云桐没有证据,只有“感觉”,可惜“感觉”不能当做证据,更无法说服宋纲。
新君凤震喊得满世界都知道他要和靺鞨开战,但实际却并无作为,只有在前线的高云桐、曹铮等人会明白这样拖延会带来的严重问题。但当不得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会造势的人也更得民心说是“试玉需烧七日满”,这样危难存亡的时候,谁又能等?
高云桐只能道:“宋相公,前线军民在饿肚子、在吃苦,请恕我情急之下的冒犯之言。”
宋纲这才缓和过脸色,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你也不用着急,听说现在靺鞨并未开战,事缓则圆,可以先储备粮草,打造军械,修筑工事,准备与他们慢慢耗着。”
高云桐又道:“不知晋王如今怎样了?”
宋纲说:“加恩还住在晋王府邸里,王枢及晋王嫡长女陪同一起住,全家整整齐齐的、安安静静的。官家给的待遇也超越一般的郡王,僮仆守卫就安排了一百来人,吃食衣衫皆由宫中供给,只要晋王不生非分之想,安安生生一辈子是没问题的。”
“学生……能不能去见一见他?”
“你见他去做什么?”
高云桐撒了个谎:“晋王之女曾经奉给靺鞨冀王和亲,听说未能合卺就在逃亡中殒命了,冀王颇以此为大恨。现在河东传出一句传言,道是晋王女没有死,而冀王颇欲捉拿此女,学生寻思若真有此事,此女或许在冀王身边得到了什么军戎消息?所以想请教晋王。”
宋纲说:“此女倒是烈性的,但晋王出宫时搜检过,身边没有那位燕国公主的身影。我觉得区区一女,不过在冀王后院操持井臼的妇道人家,又能有什么军戎消息?”
但想了想又说:“也好,你去见一见晋王,也劝劝他看开些,兄弟之间不需要搞得如此仇雠一般。若是能从他那儿打听到燕国公主的消息就更好了。”
最后说:“晋王大约很恨我,我也顾不得他。但……你也替我说一句抱歉吧。”
站了队,就总会有对不起人的时候。
宋纲一直坚毅的面容此刻真有些微的愧疚,高云桐心想:若是我必不站凤震,将来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愧疚之时?
还在胡思乱想,突然听见宋纲说:“就在那里,你去给我取来。”
高云桐一看,宋纲侧过半边身子,吃力地伸出左手指着窗边的书案:“抽斗的钥匙在香炉边的小香屉里,中间一个抽斗,有、有我发布、发布文书的空白纸,还有、还有我的、我的私、私章。”
他说的话多了些,又说得太努力,磕磕巴巴地讲不清,急得半边脸都在哆嗦,身体一歪,似乎要栽下去了。
高云桐未免对他又生同情,扶着说:“老师,老师!你好好躺着,我来。”
宋纲用颤抖的右手努力给高云桐开了凭条,又盖上自己的私章,方吁了一口气道:“如此,你去晋王府上就可以、可以通行无阻了。不过……不过说话还是要注意。”
高云桐告辞之后,驱车前往晋王府。
还是那座安王旧宅,虽然这一年来已经修缮粉刷过,但那种说不出来的灰败破旧之感还是挥之不去,连淡淡的、不知哪里飘出来的霉味儿都萦绕不散。
因为有宋相公的字条,门口很轻易地放行了。他下马入了二门,等候王府家丁前来带路。
来的人很客气,话也不多,一路把他带到王府花厅晋王接待外客的地方。远远从窗户里看到,晋王正在案前写字,面色郁郁,胡须又白了不少。
高云桐进门,很谨慎地一个长揖:“晋王殿下。”
晋王先看了看带他进来的人,又看了看他,笑得勉强的模样,搁下笔说:“哦,有些眼生啊。”
高云桐自报家门:“卑职是河东游骑将军高云桐,晋王贵人多忘事,大概不记得卑职犯过时曾蒙大王美言,在北狩的僖宗皇帝那里救过卑职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