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娉娉心想:难道曹铮会如此愚蠢,被你诱出来屠灭?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但还是把消息用隐语简短地写在了印着豆蔻的油绢上,又搓成蜡丸,滚上香粉,小心揣在腰带上的荷包里,和里面的香丸子混成一体。
等温凌早操回来,她已经慵慵等他用餐了,温凌笑道:“不必等我,你先吃就是。吃完,你还回后面的帐篷,别叫人指摘我偏宠。”
何娉娉嘟着嘴说:“睡完就赶跑,你就是没把我当回事儿!”眼泪汪汪好像要哭。
温凌搂住她哄道:“这样的时期,幹不思还没走,我怎能不多小心些!放心,仗打完,我就给你名分。”
“什么名分?”
“你要什么名分?”
何娉娉掰着指头笑道:“你若仍是冀王,我要个侧妃;你要是升了太子,我要个良娣;你要是”
她双眸妩媚地瞥上来,好像贪心不足似的:“那可不可以是贵妃呢?”
“心不小啊。”温凌捏捏她的鼻子,“再说吧。”
何娉娉抛个媚眼给他,袅袅地离开了。
她在教坊司是红倌人,遇到过无数个或真心或假意的男人,很熟悉谁在撒谎、谁已入彀。
越是拍着胸脯答应得快的,越是心不诚只会吹牛;越是左思右想不肯确定的,越是真正在考虑能不能实现、如何实现。
温凌恰介于两可之间,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叫她琢磨不透,时刻不敢懈怠。
累也是真累了。
无数次想过何必做这样危险的内应!但看到沙盘上的小旗一点点向黄河逼近、向汴梁逼近,她就又鼓起了勇气:这是沈素节在冒险做的事,这是晋王和凤栖也在冒险做的事,这还是高云桐正在冒险做的事。她晓得他们的大义。
她虽然微贱到泥尘里,但她的心和那些人一样,从不微贱。
高云桐带领着山寨里的义军打了一场漂亮仗,不仅烧了靺鞨的军械,另一支骑兵还顺势夺走了一些细粮和盐巴山寨里现在最缺的东西。
对靺鞨而言,不算大创,但是算得上是奇耻大辱。
欢欣鼓舞回到寨子里,耿大哥特为吩咐宰了一头肥猪,大宴庆功。
他对高云桐举杯笑道:“高兄弟,当时第一次见到你,我怎么都想不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也能打仗。现在实实在在地服帖了!读书人到底脑子灵光!”
又道:“而且我还没想到,你那尊夫人娇滴滴的女儿郎,竟然也能在山冈上配合指挥,那焰火用得比烽火还好。”
凤栖坐在高云桐身边,依旧是娇滴滴倚着他的模样,听到夸奖,都不屑有一个笑容。
一会儿,猪肉端了上来,烤的、煮的、煎的……做出各种花样,不过并不精致,大块大块,配些蒜和葱,香味倒也扑鼻。
大家扯了猪肉,顾不上说话,大快朵颐。
凤栖夹起一块白煮肉,蘸了酱,颠倒看看,然后小心张口,把瘦肉部分咬掉,肥的部分“咚”地丢到身边高云桐的碗里。
高云桐面不改色,夹起那块肥肉坦然地吃了。
如是几次,大家都瞧见了,也都在想:可真是宠老婆啊!
吃了大半,一个山寨里的斥候兴高采烈地举着一张黄檗纸进来,说:“好消息!”
好消息接二连三,大家都很高兴,一个个忙着问:“什么好消息?”
那斥候笑道:“这是汴梁发来的邸报,好容易得了一张:明发上谕,那位晋王伪帝答应禅位了,原来的吴王即将登基,接管汴梁!”
大家都不明就里地高兴:“晋王懦弱无能当这个傀儡皇帝,如今总算禅位了,勉强有些明智,总算不丢他凤家宗庙的老脸。吴王肯用宋相公,肯定是愿意和靺鞨决一死战的,咱们有盼头了!”
只有高云桐没有笑,赶紧回头看了凤栖一眼。
凤栖当然也没有笑,埋头看着她的粟米饭,面无表情,筷子扒拉着米粒,似是觉察到高云桐的目光,就吃了一口。
高云桐问那斥候:“邸报给我看看。”
邸报写得简洁,他像是解释给众人听:“晋王为社稷,决意不与兄长相争,主动禅位,吴王亦三禅三让,终于接位。大梁正式改元‘靖复’,以宋纲相公为知枢密院事,汴京原来的一批职官,甄别之后大多数革问……”
他担忧地望了身边的凤栖一眼:不管晋王是不是自愿禅位,他所任用的一批人基本已经被吴王处置干净了,晋王翻身几乎等同于不可能。
凤栖仍无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睛睁得很大,好像怕泪光凝聚太多会低落下来。
高云桐唯一能为她做的,是继续解释邸报的内容:“吴王念及兄弟之情,保留着晋王的王爵,只是改封为赵。”
凤栖终于冷笑一声说:“咦,不是说改甘州郡公的么?”
高云桐道:“这……甘州太偏远了。”
凤栖说:“哦,那倒是,还是摁在身边,心里踏实。”
旁人并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仍是自顾自高兴,完全管不到凤霈的存亡;他们纷纷讨论着:等凤震安顿好京里,就该向靺鞨布局开战了。
有人痛饮一碗酒:“好!禁军对付河东的靺鞨军,并州的西军对付河北的靺鞨军,咱们就给他们敲敲边鼓,让靺鞨人知道咱大梁也不是好惹的!”
耿大哥也越发欢畅:“把我藏的酒全部搬出来!今日高兴,不醉不归!”
高云桐见凤栖一言不发只顾扒饭,嚼半天也不下咽,而眼睛里的泪光越聚越多,好像马上就要滴落了。
他只好伸手悄然拉了拉她的衣襟。
凤栖扭头看他,吃了火药似的问:“别拉拉扯扯的!你喝多了吧?”
高云桐尴尬笑道:“真的呢,这酒上头,我有些晕,你扶我回去吧。”
旁边人哄笑道:“不会吧!高兄弟不是酒量好得很么?今日居然逃席不成?”
“真的晕。”高云桐一手扶额,装得挺像,“可能前一阵累得缺觉,就不胜酒力了。实在抱歉,必须得先回屋了,明日再自罚三杯,与大家赔罪。”
大家笑道:“耿大哥藏在窖里的酒今日全搬出来了,咱们可不会帮他剩一滴的。你今日要不喝,明日一杯罚酒也是没有的。”
高云桐陪着笑再三告罪,然后踉跄地回屋了。
第185章
“凤栖!”高云桐一回去,关上门,眼睛里那醉酒的蒙昧就瞬间消失了。
他捧着凤栖的脸,定定地看了半晌,才低声说:“你不要憋着,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
小心把她的肩膀抱进怀里。
凤栖闷闷地说:“我哭不出来……”
他只能抱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凤栖说:“他做皇帝这么失败,我也觉得好笑……”
高云桐这才说:“积销毁骨,这不是他的错!当时磁州的情景,他是救了全城的百姓!这是他的委屈!”
凤栖苦笑着:“以前我姐姐说,最大的委屈就是说不出来的委屈,我那时候无法明白:委屈了,怎么会说不出来呢?不仅可以说出来,还可以哭出来、吼出来、到处喋喋不休地倾吐出来……”
她刚刚晚餐时眼中的泪光倏忽都不见了,眼睛涩得发疼,又是茫然,抬头望着抱着自己、一脸心疼的男人,奇怪地问:“我怎么会哭不出来?以我三伯的阴狠,什么改封只是走个形式,他大概会想个好的借口来杀弟吧?”
高云桐道:“兄长无辜屠弟,他不怕千秋万代的骂名么?不要太担心,晋王日子肯定不好过,但是未必会到最坏的那一步。”
凤栖冷笑道:“你真是憨到不通!‘无辜’二字最可笑。天下无辜被杀的帝王将相,史书里写起来都不是‘无辜’,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居然还信‘无辜’二字?可笑!可笑之至!”
高云桐看着她的模样,她几番撇了嘴似乎要哭,但实则眼睛通红都没有泪意,最后疯癫癫般笑起来,又咬嘴唇:“我那时候也蠢,是我逼着爹爹在磁州继位保全百姓的,可我那时候哪晓得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怎么好好地当着皇帝,还能被逼着退位了呢?他不是在汴梁口碑还挺好么?”
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她用力揽进怀里,喃喃道:“卿卿,这里面你没有半分错!我们一起想办法,看能不能为你爹爹正名。”
凤栖摇摇头:“或许吴王就是天命所归呢?”
被他用力抱着,好像有点呼吸不继,她挣扎了一下:“我困了。”
“好,早点休息。”
但她到了床上,困得脑袋发晕,眼睛酸胀,可心里无数的声音涌上来,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只觉得每一根血脉都滚烫地流动的,无数人在她脑袋里狂呼乱喊,嗤笑她和她懦弱的爹爹,又及她那卑贱的姐姐……
“我睡不着,嘉树。”她也喃喃的,“我好累,但是我睡不着……”
他唯有凝望着她闭着眼睛喃喃说话的的模样,小心撩开她的额发,轻拂她的脸颊,又用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她的后背,然后给她吟诗:
“曾几慨然谈时事,
书生意气誓驱胡。
却看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①”
她听得嗬嗬地尖刻笑起来:“高云桐,你曾经那么迂的么?你在说你也有和我同病相怜的遭遇,为人不知,乃至落入尘泥?”
高云桐拍着她,随着那轻柔的节奏缓缓说:“是,我曾经那么迂腐、愚蠢,满心意气给人丢进字纸篓。其实我在被褫夺功名、逐出汴梁时写这首诗,也是满心愤慨的。但是如今我明白,这条迂腐愚蠢的道路我还会矢志不渝地走下去,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使命。”
“不为凤家王朝?”
他斟酌着说:“嗯。甚至,也不是为你。”
这话听起来十分无情寡义,绝不是满怀甜蜜幻梦的摽梅女儿家爱听的情话。
但在凤栖心中,却如大鼓击响心扉。
她突然胸腹中激荡起来,那憋着的痞块在被巨大的浪潮冲击着。
那浪潮如忻州城外那条春汛起浪的河流,淹没了她,又洗涤了她,那种鼻中酸胀、咽喉窒息的感觉突然被冲破了,眼泪哗一下奔流出来。
凤栖埋首在高云桐的胸膛里,终于尽情地大哭了一场。
他们都是到后半夜才睡着,但又很早就醒了。
醒来后都是先转向枕边那位,互相小心翼翼地瞧着。
高云桐说:“你看你眼睛都肿了。”
凤栖说:“觉着了,睁不开了都。”
高云桐说:“几件衣服我有空去洗掉吧,你这一对眼睛,一定惹那些村妇发问。”
凤栖说:“不必了,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去洗。这里的风俗都是女人躬操井臼,要是你一个大男人还去洗衣服,只怕他们都要笑话你。”
“我才不怕他们笑,以前在京城一个人呆着读书时、在并州军营里做事时,难道不都是自己洗衣做饭的?男人又不是傻子,洗衣做饭学不会的?”
凤栖说:“他们以你为主帅,但毕竟又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乡里人,肯定有一肚子的偏见,入乡随俗,我也不至于洗不动几件衣衫。一会儿先用热水熥一熥眼睛,晚些找个人少的溪流去洗就是了。”
高云桐只能说:“好吧,这几天操练不能断,我得先去了,早餐我给你带回来。”
凤栖跟着他过这样有烟火气的日子,心里略平静了些。
坐在窗前用热手巾焐眼睛,心里对父母还是十分担心,此刻倒宁愿吴王凤震如宋纲所以为的那样还是个仁厚之君,至少给父亲一条活路;又盼着父亲在汴京坐镇当皇帝的这段日子没有犯下什么让人拿捏把柄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