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只能先拜别仍在集结军队的曹铮,带着一些人马从山道前往太行之东。
山中分布着若干寨子,隐蔽在崎岖的山道尽头,一路上狼嚎猿啼声声入耳,而马匹只能缓慢而艰难地前行。
“到了!”高云桐摘下范阳笠,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太行义军中最强的一支,人称耿字军。”
跟着他的那些是曹铮麾下的,因着他的气定神闲,也较为平静,跟着到了山寨的竹子山门前。
“阳羡高云桐。”他自报家门,“耿大哥知道我的,烦请通报。”
很快进了门,在层林掩映的小道间忽上忽下行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山坡和谷地里的一个村寨。
寨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彪形大汉,对高云桐却很热情,见面就一把搂到怀里,拍着肩膀大笑道:“我正在犯愁,突然听闻你来了,心里的愁绪就没有了。快,和你的几位弟兄们进寨子喝酒吃肉!”
“如今还有酒肉吃?”
那耿大哥叹了口气:“最后两坛老酒,最后两条腊猪腿,屯粮还够村寨里吃半个月,紧跟着五黄六月的,一粒米都没了,只能下山抢了。但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兄弟来了都不开坛酒,打仗都没得力气!”
待客很是豪爽,虽则困馁,还是把酒肉端了出来,主食却只有糜子面烙的饼,野菜伴着腊肉汤煮的羹。
高云桐笑道:“如此客气,倒却之不恭了。不过我也不白来。”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马匹:“我从汴梁经洛阳带来了一些粮食和一些盐巴。”
耿大哥大喜过望:“好兄弟,这可真是救了我们的急!粮食还勉强有些存货,盐巴是越来越少,只能偷偷越过井陉往晋地采买也很难买到。今儿这酒你一定得多喝点,算大哥我谢谢你!”
“如今情况怎么样?”喝了两盏酒,高云桐问,“听说靺鞨人封山,与其他营寨来往是不是不便当?”
“压根联系不上了。”耿大哥闷闷地喝了一口酒,“靺鞨人多,但他们的战马不会在山道上行走,弓箭在丛林里也不好用,随便几个捕兽的架子就够他们人仰马翻。所以先吃了我们的亏,后来也学聪明了,基本不进山,只把几处出入口死死困住,不让我们下山。”
高云桐微微笑道:“靺鞨人马虽多,又要派人围困城池,又要派人把守山道,他们的人马分散至此,正好是逐个击破。”
“嗯,也想过好好干他娘的一场,但是两眼一抹黑,仍是不敢轻举妄动。再说,他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骑兵,据说那身铁浮图盔甲不怕刀枪剑戟,大刀砍上去只会金花四溅,然后砍卷了刃都破不了甲,所以,也不敢激烈交锋。”
耿大哥挠挠头,又是叹口气:“只能使点小绊子给他们,但感觉他们人马多,也无关痛痒的。”
高云桐说:“这些小绊子足够靺鞨人头疼了,哪里是无关痛痒!若能够靠一鼓作气用军力推进到汴梁就像上回似的,他们又何必做张做智谈什么和约?兵临城下再签城下之盟,岂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也像上回似的。”
提到这个茬儿,他不由问道:“如今耿大哥这里得到的消息究竟是怎么样的?我在京时和在晋地听到的消息各不相同。靺鞨人找哪方和谈?”
耿大哥一拍大腿,气愤地说:“你也听说了?我也听说了!章谊那个大奸臣自己龟缩着不敢出面,但他的儿子章洛已经授了靺鞨的官,听说正在靺鞨军队的保护下要和大梁谈投降的条件!听说第一条就是割地!然后还要以江南财税赔偿靺鞨!他奶奶的,靺鞨人怕不是想屁吃?!”
高云桐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气愤样子,好像就要掀桌了,忙劝道:“别急别急,这消息是确认了吗?”
“已经有人看见,章洛从靺鞨伪太子的行营出发,手持旌节,趾高气昂,逢人便说要去说服官家不做无谓的抵抗,靺鞨人纯善厚道,只想与我汉人共掌江山,甚至学孝文帝改制也是可以的。”耿大哥说,“你听听,这种混账话,也只有章谊养出来的儿子才说得出来。”
“章洛放话,还不一定晋王就会同意。”高云桐说,“晋王当时万般无奈之下,被逼登基帝位,一直自称‘权知’,连御座都没有坐过一天,骨子里肯定是不想听从靺鞨的意思。”
耿大哥嗤笑道:“随他想不想听从,就他那个软蛋怂货,想听不想听,最后都是听。我倒听说,吴王任用宋纲相公,宋相公是主战派,肯定会竭尽全力北伐。如今与其等晋王议和的消息,不如等吴王北伐。”
所有的消息都一致指向凤霈投降而凤震北伐,高云桐不免也少了些对凤霈的信心,毫无底气地做最后一句争辩:“晋王不至于那么想投降,投降了并无半分好处。”
但耿大哥说:“不然,晋王不同于前头那位官家,他只要投降了,‘权知’二字亦可去掉,能安心地做他的傀儡皇帝;但吴王只有北伐一条路可走,否则便是乱臣贼子。你想想,换作是你,你和压顶的大军隔河相望,是投降能活命,还是不投降能活命?何况他还没有你这样的铮铮铁骨。”
高云桐只能说:“消息不确之前,我不管他谁是天下主,我只管我们的汉人的土地,不能让靺鞨人轻易占领。即便是皇帝投降,百姓也不能降!”
“嗯!”耿大哥说,“我也是这么想!来,咱们再喝一杯!”
高云桐心里亦有些闷闷的,此刻闻着酒香,不由自主一仰而尽,他酒量尚可,可连着几杯下肚,未免有些昏沉起来,心里想:凤栖,汴梁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现在又过得如何?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第179章
很快,汴梁的消息也几乎全面瘫痪,山寨派出的斥候只能扮作民人,小心翼翼在河东沿岸侦查消息。
“靺鞨人屯兵黄河北岸,阵势惊人,但暂未发起渡河的攻势。”好容易回来的那个斥候抹了一把带着血迹的汗水,“黄河南岸严阵以待,但是士气不振。汴京四围已经戒严,据说吴王的军队已经借由水道围困了汴梁南郭。”
“吴王围困汴梁?这是什么意思?晋王吴王要内战?”
斥候点点头:“估摸是。檄文我倒是瞧见了,到处都散布着,里面斥责晋王卖国投敌,是凤姓之耻,号召天下共讨伐。”
高云桐眉宇一皱,暂未言声。
而那耿大哥则拍案而起:“晋王是凤姓皇室,受恩深重,如今投敌真是把祖宗都卖了!只恨我们在河东,不然,我也愿意投奔吴王,先把内贼处置了,再御外敌!”
高云桐说:“等等,晋王投敌的消息一定是真的吗?”
那斥候摇摇头:“汴梁消息丝毫不通。不过靺鞨屯兵不进,肯定是在等和谈的消息,若是和谈失败,难道靺鞨人不渡河攻打?”
“但是若是汴京已然考虑投敌,靺鞨应该乐见其成,肯定不会坐视吴王过淮挺进的军伍!”高云桐分析道,“你们想想,当时靺鞨出兵的借口就是吴王不肯将江南财赋作为岁币供奉,靺鞨要替他立下的‘臣邦’教训反叛的吴王。现在大好的借口在眼前,反倒没有动作了?靺鞨就不怕吴王打败了晋王,再一鼓作气赶跑他们?”
耿大哥摆摆手说:“不管晋王有没有投敌,和谈总是奔着他去的他有和谈之心,就不是能洗雪国耻的好皇帝!我宁可相信宋相公拥立的吴王宋相公可是主战派!”
高云桐皱了皱眉,又微微一笑:“宋相公其实原先从不主战。我在汴京做太学生的时候,有幸听他讲史书,他竭力反对当时的官家背盟北卢,勾连靺鞨,想要拿回燕云十六州的想法,他希望不要挑发战争,不要把大梁陷入泥潭。”
但看耿大哥皱着眉头,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又说:“但是,不挑头打仗,不代表不敢打,靺鞨背誓进犯,我们当然不能任人欺负。我想说的是,宋相公看的是时局,而不是简单的‘主战’‘主和’,这不是哪一种说法站了上风就必须党同伐异的。”
他这一番话基本等于对牛弹琴。
且看周围的人都不大听得懂,也不大爱听的模样,高云桐只能先退让了一步:“我倒觉得,无论晋王是打算和谈,还是打算暂时拖一拖时间;他和吴王到底谁策略有误,谁又是卖国之人,都不是我们当务之急该管的事。
“我们这里要用的优势是:我们据太行是居高临下,我们占河东是掌控靺鞨军的侧翼。靺鞨虽然分兵看守住各个出口和各座城池,但分兵则弱;我们如举力齐下,给他侧翼致命一击,他未必抗得过去。”
他环顾四周:“要破靺鞨的铁浮图和拐子马,我已经设计有一套法子,以步军结阵、马队搅扰、弩机掩护、辅之以火器,而咱们寨中兄弟便是弩手和步军的精锐,其中法门现在就当练起来。吴王和晋王互相对峙就对峙吧,消耗就消耗吧,靺鞨隔岸观火,我们也隔岸观火好了,正好为自己争取一些练兵的时机。”
不急着站队,而先强大自己,一切为的是驱除外虏。
这一条思路耿大哥和山寨的义军总算是首肯的,他们点点头说:“不错,晋王吴王消息不明,我们还是先把狗.日的靺鞨赶出河北去。”
高云桐于是一边组织义军练习对付铁浮图的战阵,一边尽力和汴梁、和并州递发蜡丸密信联系。蜡丸中只敢使用隐语,怕道路不靖,给靺鞨人拦截了去。但十个蜡丸,尚不知能不能送到一个,并州发来的蜡丸亦如是,所以一应消息都很滞后。而被南北交困的汴梁更是连个确切的消息都得不到。
汴梁宛若一座孤岛,一切都被封锁。
只能从河东传递来的信息推测:靺鞨军队并未渡河,只是营建了密密麻麻的舳舻,枕戈待旦,关注着黄河以南的形势,仿佛随时就要扑过去,但又始终没有扑过去,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接着,好容易得到了从并州传来的消息:吴王晋王这兄弟俩,倒是真要干起来了。曹铮在蜡丸里隐晦地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又说晋王八成会选择投降自己的哥哥,天下一主并不是坏事,作为臣子的到时候劝吴王不要落下屠弟的名声,才是对无能的晋王最大的帮助。
高云桐对两王并无偏颇,甚至也觉得天下一主是一件好事,但最担心的还是凤栖,不仅因她是晋王的女儿,还因为如果晋王倒台,而吴王又不顾念侄女的安危,凤栖很有可能又会被送进靺鞨的火坑。
他无比的后悔:那时候不应该疏忽大意,以为已经说服了吴王,他是肯兄弟一心御敌的,因而贸然让凤栖留在汴梁陪晋王。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的局面!
他心里极其焦躁,白天随着义军练习铜锤、长矛、麻扎刀等,常常累到浑身大汗淋漓,尚能暂时忘忧,但一到晚上,就是说不出的追悔:要是肯带凤栖一起来,现在就不必如此忧心如煎,她有一张巧嘴,能更好地说服这里的人,她更有慧心,说不定还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只能自己给自己多找点事情做,高云桐又开始捣鼓火器,大瓦坛子装上硫磺、硝石和木炭,再埋入碎瓷和钢片,以纸搓引线,然后点起火来,一遍又一遍地在山林间实验。
这日,他郁郁然进丛林查看没有引.爆成功的火坛子,翻看里头的火药的配比有没有问题,可半日也弄不明白所以然,只能郁郁然拍净了手上的炭屑,起身回到寨子里。
耿大哥也正在检查寨子中新兵的操练情况,对着做不准动作的新兵,一时怒气上头,拿着根竹条朝他背脊上一阵狂揍,打得那十几岁的半大小伙子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疼得眼泪汪汪。
“混账行子!”耿大哥骂道,“长矛朝哪里戳?朝人家胸甲腹甲?你戳得进铁浮图的札铁块里么?人家浑身都包在铁坨子里,只有眼睛是弱点!知道吗?眼睛!朝着眼睛戳!起来再练!”
见到高云桐,他叹口气:“嗐!这些孩子真笨!”
高云桐扶起那个泪汪汪的少年,见他的个子不大,只到自己的下巴,又瘦又矮像只小猴子。
他问:“小伙子,哪儿人?”
少年抽抽噎噎的:“河间人。”
“几岁了?”
“十五!”少年努力把胸膛挺了挺。
“家里做什么的?”
“务农。但也让我读了两年书,认得一些字。”少年的眼睛眨巴眨巴,随着泪光一闪一闪的。
高云桐疼爱地拍拍他的脑袋:“还小呢,打疼了你没有?这么小,怎么不在家好好读书,学点田里的活?”
小少年吸溜着鼻子说:“姊姊不肯随靺鞨人走,被靺鞨人打昏了用马背拖走了,爹爹娘去追,爹爹被活活打死,娘也一道拖走了。家里剩我一个,田也荒了;就是没荒,也交不起靺鞨人的租税。我只能逃到这里,参加义军。”
小胸膛又是一挺:“不疼!耿大哥是为我好,我一点也不怕疼!我要练好杀靺鞨人的本领,为我爹爹、娘、姊姊报仇!”
高云桐怔怔然,半晌拍拍小少年的脑袋:“有志气!”
耿大哥也换了温和的神情看看那小伙子,也说了句“好样的!”
接着又叹口气:“可惜好多都是这样的生瓜蛋子,不知道何时才能练出像样的架势……”
高云桐说:“他太小了,这一丈长的矛,没有足够的力气是控制不了的。不仅是矛,还有铜瓜锤、麻扎刀、破甲锥……都需要壮年练家子。”
耿大哥挠挠头皮,对那小伙儿说:“要不,你去火头班吧……”
于是眼看着那小少年刚吹干的一眶泪又顿时满满盈盈的。
“不!”小少年倔强地喊,“我要亲手杀敌报仇!我不去火头班!”
高云桐对耿大哥说:“我们需要练一支钩镰军靺鞨的军马全身都披铁甲,唯有马匹小腿上无法披甲,所以用一支个子矮小精悍的士兵,专事在步兵阵中用弯弯的钩镰砍削马腿,也能破靺鞨军的拐子马。”
到晚上休息的辰光,他和寨中几位领袖一边喝酒,一边看沙盘:“靺鞨如今按兵不动,肯定是有所期望。他们不仅自己按兵不动,而且,阻隔各处关隘和城池,不让我们的人在后袭扰,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高云桐目中熠熠有光,一手端着酒盏,一手撑着沙盘,遥望着窗外一钩新月,觉得哪里有漏洞,但也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只能收回目光,摇头叹息:“可惜我们这里消息不确,不知道晋王吴王的这番对峙谁胜谁负,更不知靺鞨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要是有更多的消息那就好了!我们也不用在寨子里傻等,可以主动出击。”
耿大哥期期艾艾说:“咦,前几日并州递来一个蜡丸子,好像说要送个懂如今京师局面的人来,但我左等右等均是白等,并州并没有派斥侯前来。倒是逃避靺鞨抓签军的各处百姓有来求藏匿的,口中五花八门,也有不少自称掌握军机消息的,但我问了两个,发现知道的都是屁!所以也懒得一一理会,都打发在山下,搭棚子让他们随意住着,一国同胞,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他们的。”
他挠挠头:“高兄弟,现在既然缺少消息,是不是把这些人再叫过来一一问一问?万一沙里淘金,就找到有用的了呢?”
高云桐点头说:“好,如今少不得是有一条消息算一条消息,真能在沙里淘出金子,哪怕一条有用的消息,也是好的!”
第二天,他亲自去山下的棚屋里看那些投奔来的百姓。问了几个,大多是河东河北陷落区的平民,少数手腕上、脸颊上有当兵的青印,但均非派遣的斥候,除了控诉靺鞨人的残暴,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
高云桐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那么,有没有是河南各地来的人?”
男人们面面相觑,好半晌说:“好像那边女人住的窝棚里有几个从河南来的。”
窝棚里条件极差,只能勉强分开男女。
高云桐到了相隔颇远的另一处,听见女孩和妇人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隔着门扇问:“里面有河南来的人吗?可否出来一见?”
里面窸窸窣窣了一会儿,钻出寥寥几个。一问,大多是行船上的船妇,另有一个是打算往晋地走亲戚,却在渡河之后险些遇到靺鞨散兵,一路奔逃才逃离。
而问她们汴梁的形势如何,都只能说些不中用的闲事:譬如汴梁周边的城郭都闭锁了,卖鱼卖菜也挑不进城里;譬如吴王一路是从水路用艨艟压进,卞渠里的行船全部被禁行;譬如河南的米价已经高到离谱,青黄不接的月份里已经开始有民人吃树皮草根了……
沙里没有淘出金子。
高云桐很是失望,勉强笑着劝慰这些哭哭啼啼的妇人和女孩家:“河东河北虽然不平靖,但到了这里,日子再苦也能活下去。各位婶子、大嫂和姊姊妹妹都放心吧。”
这时,一个船妇道:“有个并州来的小娘子,说有消息找义军的领袖。你们找不找晋地的女娘们谈事儿?”
高云桐注目过去:“她说,她有消息?”
那船妇点点头:“小娘子灰头土脸,可怜见的。但有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她怕得战战兢兢的,官爷您可别吓唬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