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工大恼,冲她喝骂:“哪个家的小娘子,恁的管我的闲事体!”
凤栖朝河边努努嘴:“我晓得了,你是运漕粮的。迟了日子要吃生活(挨打)了伐?”
那船工道:“吃生活早就已经吃了!疼了一路但又打不死的。只是……”
不免悲从中来:“作孽!不晓得哪个人害我。这下子赔退,家里攒的点田地屋子都赔忒了也不够!”
既然苦楚委屈已然说出来了,倒也就不怕不担心了,干脆放声哭起来。
凤栖不由道:“你既然是漕船上的,吃的是官府的饭,哪个人要害你?又怎么至于赔田地屋子?”
那船工抹了抹眼泪:“我也寻思着奇怪。我这个人,人都知道不得罪谁的。这次替官家送漕粮到汴京,走得那么熟悉的一条河道,河里又几处弯,又几处暗礁,又几处漩涡……我都门儿清!哪个晓得居然在淮河里翻了船!”
说完,大概自己觉得不吉利,“呸呸呸”往河里连吐了一大串口水。
怪不得要哭,船翻了,船里运的粮食肯定保不住,所以要赔退。
虽然是有房有田的人家,但还是小户人家,辛苦了半辈子攒下的全数赔入官府,真是死的心都有。
那老船工还在捶胸顿足地哭:“我也拼了命地想撑住了啊,可是完全失了舵,怎么撑得住!翻下船我还想救几袋粮呢,可是沉甸甸的直往河里沉啊!……三十杖背花,皮开肉又绽,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半辈子的辛苦,家里还有双亲和嗷嗷待哺的孙儿……”
凤栖陪着他叹口气,说:“要不,我替你找找人,看能不能不赔吧。”
“说梦话呢!”船工抹眼泪说,“我就是给人阴了,活活成了替罪的羊,还指望着放过我?只不知道为什么找到我头上,我是得罪了谁,还是造了什么孽?”
“意外么,谁也怪不得。”凤栖已经听出了其中一些不对劲,故意说。鼠呲
“意外个屁!”他又啐了一口,“前一日检查船舵还好好的,翻船后我瞧着上面缠满了水草藤萝水草我倒也认了,你见过水下长豆藤的么?分明是让急弯时舵转不过来春汛湍急,就靠我舵手胆大心细掌好舵把子,这缠得严严实实的,神仙也转不过来弯来!只苦了我……”
凤栖半晌怔然,听那老船工继续又是跳脚又是骂使坏的人“杀千刀”,她耳朵里只嗡嗡的。
第175章
回到洗衣的河埠头,把湿衣服胡乱拧一把,凤栖匆匆提着藤筐离开。
路上,正遇见高云桐在指挥船工和民夫晾晒湿了的谷子,她对他说:“你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找个僻静的角落,她问道:“你觉不觉得吴王有心使坏?”
把遇到老船工的事说了,又道:“好人他在做,邀买人心;但事实上到处使绊子。”
“如何确定舵上的藤蔓是吴王的人弄的?”高云桐想不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折损的难道不是自家王朝的粮草?”
凤栖说:“你没站在他们的位置上,自然不懂得他们的思维。对他们而言,扳倒政敌是第一要务,至于一点粮草、几条人命,反正又不饿他们的肚子,又不杀他们的头,哪里会放在心上!”
她胸口起伏了几下:“我七伯被靺鞨逮走的那位官家,是怎么‘治’我爹爹的?给他尊崇的晋王位置,立他的儿子为太子,封他的女儿做公主,任谁都不能说这个兄长不厚道、不亲善。但转脸太子废立,公主和亲,怎么戳一个当父亲的心就怎么来,又叫人无可指摘。而普天之下只说太子荒嬉,公主逃婚,晋王昏庸到连像样的儿女都培养不出来,哪个知道这是一步步做好的圈套,即便不要你命,也叫你有苦说不出来。”
恶人自有恶人磨,凤霄终于尝到了兄弟阋墙的苦果,但凤栖担心吴王凤震又要下手往死里整治她的爹爹与凤霄相比,现在这番必然更是你死我活,因为涉及到帝位之争了。
“依我说,吴王给的粮,不要吃;吴王给的军械,不要用!”凤栖带着些赌气似的,“从小一看,到老一半,他在先帝口中的评价极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能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如今年岁长了,越发会装模作样了而已,哄得宋纲那个老冬烘真以为是个明主。”
高云桐却觉得她未免偏激:“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粮食是好的,总不能白白扔掉!你三伯再阴险,总不至于在这么多粮食里下毒?好啦,我总归多提防他使阴招。”
使阴招诚然可恶,更可恶的却是一步步设下圈套,逼人不得不入彀的“阳谋”,更加无解。
可现在凤栖再聪明也无法现在就想明白凤震会用什么法子一步步把她的爹爹逼到绝境。
过两日,粮食晒好,漕船复航,凤栖和高云桐也一路骑马往汴梁而去。
汴梁城已经加固了城墙,外城围着铁蒺藜,城楼上架着弩.机,进出城门的管理也严格了很多。
高云桐说:“漕船果然又慢了,回头确要好好问责才是。今日咱们进城请求密奏,这次我也就不等漕船了,让汴梁这里自行交接好。我必须立刻赶往河东。”
他轻叹一声:“为等漕船拖延了不少时间,现在幹不思的十五万军队绕过易州,即将与温凌所部会合,共同强渡黄河。曹将军那一路已经整装待发,但过八陉道路艰难,行军时间很长,还要靠义军拖延靺鞨军一阵,他来信希望我去河东指挥一下。”
凤栖说:“我和你一起去。”
高云桐说:“我觉得你还是留在汴梁安全,我这次是真正要上前线,刀剑无眼,说不好什么时候命就送掉了。而汴梁好歹还有城墙拦着,现在有粮草,守几个月不成问题。”
凤栖反驳说:“我那时候为什么要跟你离开汴梁?无非是因为温凌那里递话说我没死,问我爹爹要人呢。如果我留在这里,不又是成了他们的借口了?城墙是拦着,一封书函问爹爹要我,他给还是不给?到时候就和在忻州似的,大家都觉得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给了能退兵岂不是代价最少?退不了兵也不过多一个受辱的女子,这么多宗族贵女被掳,也不多差这一个。”
高云桐挠挠头,有些为难。
凤栖摇摇他的手:“我不会拖累你,你也看到了,我能骑马,能长途跋涉,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也不怕死。女子出嫁从夫,反正我嫁给了你,就倚靠定你了!”
高云桐苦笑道:“可分毫看不出你‘出嫁从夫’的模样……”
“那是因为我说的都有道理。”凤栖道,“你是听从道理,还是不管道理不道理,只管要我服从你呢?”
他实在拿她没办法,捏捏她的鼻子说:“你总有理行了吧?那我入宫觐见,你去不去?怕不怕闲人说‘和亲的公主又悄悄回来了’?”
凤栖笑道:“没关系,我现在只是高夫人。”
“抬爱,”他笑着对她作了一揖,“两位官家都承诺给我官职,可我自知率领的是一群山匪集结的义军,所谓官职都是假的。如今别说奉赠夫人,只怕恭人、宜人、孺人等命妇衔也没的。”
凤栖说:“那就是民妇冯氏得以觐见天颜,也行吧。”
他在物质上、名份上都给不了她好的,但凤栖依然如此悠然笃定地愿意跟着他患难与共。高云桐内心沸腾,但举止上很敛得住,只伸手捧着她的脸蛋说:“你的道理总不错,哎,不得不听你的。其他无以为报,只能觐见之后多买些好吃的给你带着路上吃了。”
凤栖“噗嗤”一笑,转脸轻轻咬他的手指。
他们俩的求见,凤霈自然排在第一位。摒开所有的朝臣和侍从,在密阁里私谈。
他自打登上帝位,基本天天是满面愁容,今日见到女儿女婿,已算是眉宇略略舒展,然而还是满口牢骚:“这个权知皇帝,我是真做不下去了!好日子一天都没过过,天天都是在担惊受怕里度过的!”
缘由不必说,自然是河北一带的局势又吃紧了。
靺鞨号称六十万大军,实则也应有十多万精兵,太子所部和冀王所部均抵达黄河北岸与西岸,密密麻麻排出了好大的阵势。靺鞨人打仗很虎,此刻只求速度,并不攻城,但把一座座城池都围困得铁桶一般,不让增援出城,也封锁了城与城之间的粮道城池或能困守一阵,但野战的义军就颇为吃紧了。
靺鞨的国书这次倒没提凤栖,居然也没再责难反叛的吴王,气势汹汹的意思全在指责梁国的出尔反尔:该给的粮草岁币不及时给是一宗大罪;偷偷组织起来的义军朝廷不予镇压是另一宗大罪;而后直接指名道姓要曹铮和高云桐的人头,不仅要人头,还要凤霈以皇帝的名义下旨,将他们定性为“乱臣贼子”再杀。
凤霈斩钉截铁说:“大概没有了刘令植,国书里连丝毫道理都不讲了!这样的要求,我绝不会答应的!如今与靺鞨决裂大概势不能免,但战况会如何发展,我也委实心里没谱。”
说着说着,他那身骨头又软下去了,眼眶里老泪隐隐,目光浑浊而茫然无措。
高云桐只能安慰他:“靺鞨号称六十万,其实他们的马队需要大量签军,打草谷、运军械。而靺鞨蕞尔小国,能有多少人口?签军多是河东河北当地拉来的壮丁,好好一家的男儿,不能种地,不能读书,不能做小买卖,要拉到战场上服役送死,换谁谁能心甘情愿?无非是怕铁浮图所执刀剑,不得不含泪从命而已但这样的人到战场上,能用心打仗?官家不用担心!”
凤栖听他“官家”二字一出,不由悄然注目。
凤霈也对这两个字极其敏感,连连摇手:“不要叫我‘官家’!宫中人不懂事,有时有逢迎之意,这么叫了我都会呵斥,在朝我还只是晋王身份,权知帝位而已。若是吴王三哥……”
听他好像又想打退堂鼓了,凤栖立刻打断他:“爹爹,叫不叫您‘官家’,如今汴梁的位置都是您在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就得谋其政。现在靺鞨已经指名道姓挑衅到您脸上,您以为吴王登位就愿意为您撑腰?”
“他自然不会为我撑腰……”凤霈自己也明白,懦弱是一阵一阵催上来,让他时不时地生出逃避之意,又被妻女催着不敢懈怠,苦恼自然是伴生左右的,所以烦躁得一声接一声叹气。
高云桐听凤栖说话和刀子似的,悄悄在下面捏捏她的手。
凤栖也看自己爹爹模样可怜,起身道:“我为爹爹点一盏茶吧。”
算是对这毫不客气的语气的歉意。
等她点茶回来,翁婿两个已经聊了一阵河北的局势。
凤霈正在说:“汴梁暂时还有些存粮,我觉得吴王那里送来的粮草应该优先供给河北的义军听说靺鞨的封锁很厉害,虽然不敢进太行山,但把各处山路都封住了,义军们即便偷袭有效,也只是杀几个敌人,大批的粮食还是很难弄到。老话说‘皇帝不差饿兵’,饿着肚子哪有力气打仗呢?所以,我从禁军里调遣一些靠得住的,从洛阳那里绕一绕,并州守住了,洛阳一直很安全,在曹铮将军人马的护送下,把粮草送到河东。”
高云桐连连称谢:“如此,是救了河东的大急!”
又犹豫着说:“不过现在河东河北形势危急,已经送到卞渠的粮草却总是慢吞吞的不能及时到位,臣现在必须先赶赴太行山,把人马组织起来,也让他们定一定心。”
凤霈道:“粮草什么时候到,我遣人什么时候送来就是。你放心吧。”
不管怎么说,老丈人无能归无能,不在人背后使绊子。高云桐也点点头:“臣自然放心!”
凤栖把茶端给父亲,然后抱着他的脖子说:“爹爹,我要和高云桐一道去河东。”
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点的凤霈端茶盏的手顿时一颤,扭脸道:“你去河东?!”
凤栖说:“是啊,我留在这里,不是徒增温凌的口实?”
凤霈显得有些紧张,悄然瞟了高云桐一眼,又扭头责问似的:“怎么,你也信不过爹爹么?”
“嗯?”凤栖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前因后果,抱着父亲脖子的手一僵。
高云桐却已经明白了,他劝说道:“亭卿,你现在以高云桐之妻的身份陪伴在京,也是好的。等粮草到汴梁,还需你关注呢,我分不开身。而河东的情势,也让我打理好了,再来接你过去,也安全些。”
凤栖撅了噘嘴,但看面前两个男人,一个垂头而手指颤抖,一个则目光深邃如有深意。
又想此次拜别爹爹,再会不知何时,心里便也软了,终于点了点头。
第176章
高云桐匆匆要走,凤栖到驿馆陪他收拾东西。
本来心情就不太好,他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咦,我的那件小衫呢?上次你洗了收了没?”
凤栖问:“是那件旧得褪色了,领口还打了个补丁的?”
“对,就是那件。反正穿在里面,又没有人看见打补丁了。”
凤栖无所谓地把他的绵衫叠好:“那件太旧了,我扔了。”
“怎么能扔了呢?”他到底是个小气鬼,瞪大了眼睛,“还能穿的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那件连六年都没穿到,明明可以再穿三四年呢!”
凤栖用手戳着他的胸口:“你现在不是贼囚,能不能有点体面?”
“不是贼囚就不能穿旧衣服了?真是何不食肉糜……”
凤栖把手里的绵衫一扔,小斗鸡似的扬起脑袋对他说:“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对吧!我也嫌你,你也嫌我。我看,谁也别多嫌谁,你横竖都想好甩掉我的辙儿了,趁这次分开,不如干脆写份和离文书,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你胡说什么!”
“你不写,我写。”凤栖想着在爹爹那儿,两个男人一唱一和地让她留在汴京,使她一时无法反驳,心里就生气又委屈。
她扯过两张纸,也不大通晓和离文书的格式,反正照着自己的理解写了两份,留下给他签名的地方,气呼呼递过去一张让他签字。
高云桐看了一眼,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
又看了看她气得眼睛里迸着泪花的模样,及时闭了嘴,自己蹲身捡了地上的衣服,起身后说:“胡说什么!我安顿了河东军,就来接你。”
“不稀得!不用来!”凤栖一背身,气嘟嘟地说话,心里倒觉得:这块木头其实挺懂她的心意的。
另一张和离书,就往自己大袖里一塞。
“怎么不用来?”他从背后抱着她,声音温温软软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了我这个小气鬼,只能当我的乞丐婆了。哎,那张没签我名的和离书,你也不用藏着,放到哪儿都没效力的啊,只能擦屁股用。”
她差点被逗笑了,绷着脸故意捣他一肘,掩饰笑意。
心里默默想:要是温凌见她这么作,不好好说话,估计已经黑着脸把桌椅一掀,要打算来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