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果然把人吵醒了。他半睁着眼睛,睫毛颤动的样子像个孩子。
又问她:“怎么了?”
凤栖说:“我择床。”
他的胳膊从被子里探出来,轻轻地拍拍她。
“这是干嘛?”
他说:“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娘就这样拍着我睡。”
凤栖从小睡不着就是睁着眼望床顶的承尘。
亲娘对她冷淡,服侍她的奶娘婆子虽然多,但只是伺候到位,掖被子、放帐子、焚安息香、放置暖手炉……可不会关注她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光线和声音惊醒,有没有心事重重,更不会亲昵地拍着她入睡。
她很不习惯,说:“我可更睡不着了。”
他的胳膊钻回他自己的被窝,少顷那手又从他的被窝中钻到凤栖被窝中。
凤栖警觉:“你手过来干嘛?”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了几下,柔声说:“我握着你的手睡,你就不会觉得这是陌生地方,就不会择床了。”
凤栖颇为无语:难道他对于她不是陌生人?怎么就能消除她的陌生感了?
他的手倒是很舒服,很大很厚,可以把她的手整个包住,指腹上有薄茧,但掌心很柔软有力,隐隐还能感觉到他手腕处的脉搏,持续搏动着,节奏感分明。
这种无法言表的安全感,让凤栖突然开始感觉困倦。随着听着他舒缓的呼吸声,看着他的睫毛、鼻子和嘴唇,凤栖的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第二天早晨,她醒过来还是很困。
外面天好像已经亮了,帐子也被他挂起了半边,透过屏风可以闻到早餐炊饼和豆粥的香气。
凤栖支起身子,又怠懒起床。拖延了一会儿,听见门响,接着看见他穿一身短衫,腰里扎着宽皮带,头发上好像还微微冒着热气。
“小懒鬼,还在睡?”高云桐笑道。
凤栖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
“太阳晒屁股了。”
“呸,真粗鲁。”她骂他,又问,“你干嘛去了?”
高云桐说:“在军营里这一年已经习惯了,早晨不操练操练就浑身难受得慌。刚刚去活动了半个时辰。”
凤栖慵慵起身,披了褙子,挽了头发,慵慵洗漱,然后随便吃了几口豆粥。
他解了衣服,把身上的汗擦了,然后也是重新挽发更衣,坐下来吃早餐,把她剩下的全吃了。
“别浪费。”他边吃边说,“虽则朝廷供给驿站一直优厚,但事实上现在军费耗资巨大,南边漕运又故意卡扣,如果靺鞨军队推进,很有可能又要围城抗守,到时候每一粒粮食都是珍贵的,一个炊饼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凤栖说:“朝廷原有南边诸州郡的漕运粮,现在吴王扯起反旗,是不是会卡京城的脖子?那也太不厚道了!哪怕内斗呢,国家难道不是一体的?这时候抗击外虏难道不该是一致的?”
她说起吴王自然从无好辞色。
高云桐只是默默然,不加以评价。
凤栖不由冷笑道:“我以为你有大局观呢!”
高云桐说:“那你以为我一路往南边看什么?看看吴王这个人长什么样、长得好看不好看么?”
她这才不说话了。
高云桐说:“温凌此次打着平叛的旗号攻袭过来,战术上是十分冒险的。只要曹将军守好晋地,太行八陉里我们占了六处要塞,随时可以支援;只要你爹爹肯率领军民守好汴梁,只要不像‘北狩’那位官家一样昏招频出,汴梁城固守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而温凌能困汴梁一年半载?大梁犯了一次傻,还犯第二次?”
他把最后一块炊饼嚼完,指了指墙角他操练的一堆东西:“上一回从温凌眼皮子底下逃脱,虽则惊险,我也颇得启示。”
“铁浮图重甲骑兵,看似刀枪不入,好似无解,其实重甲也是有弱点的:第一,马蹄没有防护,是重甲骑兵的弱项;第二,马匹毕竟还是牲畜,它怕我们的火器;第三,铁浮图不怕刀枪箭镞,但是经不起锤击。”
凤栖望过去,墙角有一对金瓜锤,擂钵大小的锤头,两尺长的锤柄;另有铁链系着的流星锤,锤头上带着刺钩。
高云桐介绍说:“这两样我自己也在练着用,毕竟各朝各代练兵,没有用这玩意的;还需配合长槊长矛,可以抗骑兵的冲锋;另有弯镰一样的长刃朴刀,用来剁马腿;还有各种火器不能都带在路上,别给当叛匪抓起来。”
他说得自顾自笑起来,脸上两个小月牙里盛满了自信。
而凤栖也突然间明白他给她的安全感从何而来,刚刚那些火气,抽丝般变少了。
她说:“你想的真是不错。想来,新造这么多武器、火器,都是武库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所以你也需要富庶的江南协同没有钱,打胜仗只是空想。”
她暗暗地想:母亲悄悄存在晋阳的钱,不知道能派多大的用场?
又想:但凡提到钱财,还是要多长个心眼,古话说“财不露白”诚不我欺。
高云桐欣慰笑道:“不愧是晋王郡主。奔波要钱,确实丢人,但汴梁国库亏空太大,只能出来打抽丰。若吴王能考量大局,协同抗敌,自然……”
他想到凤栖的父亲,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小心地看了她一眼。
凤栖好半天才说:“你别忘了,汴梁那是我爹爹!”
“必能两全。”
凤栖报之以一声冷哼。
她好奇似的过去掂了掂铁质的金瓜锤,重到仅仅能两只手勉强提起,完全抡不动,而后“哎哟”一声,扭头时泪花已然在眼睛里闪动:“嘉树,我的手腕好像扭到了……”
第165章
高云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拿重物之前怎么不试一试劲道呢?贸然就拎起来甩着玩?”
几步上前查看凤栖的手腕看起来白皙如常、并无异样,但她另一只手托着腕子,好像已经不能动了,眼睛里还闪着泪光,实在不像是骗人。
他只能忍不住刀子嘴一下:“平日看你挺聪明的,原来也有笨的时候……”
“你走开!”她果然生气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然后自己“哎哟”又叫了一声,一扭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哭鼻子去了。
他们一路是骑马来的,手受伤就拎不了缰绳了。要雇车不是一时半会能雇到走长途人家也要看看天气,说不定还拿乔多要一缗半缗的。
高云桐挠挠耳朵,终于说:“在驿站再住一天吧。”
凤栖翻他一个白眼:“是呢,驿站又不收旅费……”
他只有叹一口气,拿了本书到一边读了。
凤栖在一旁默默地看他,他读书很专注,笔咬在嘴里,时不时要批注,而且浑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个美人正盯着他。
凤栖终于忍不住说:“喂,我口渴了。”
高云桐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凤栖用左手端杯喝水,喝了一口皱眉道:“这里的水有股盐碱味。”
他诧异道:“不会啊。”
“原来你会说话。”
“我……”高云桐明白她原来是找茬埋怨他,只好又笑笑,“是不是冷落你了?你想说什么,我陪你聊天就是了。”
凤栖说:“不必了,看你这么忙,不好意思打扰。但我一个人确实好闷,我要到院子外走走。”
朝廷的驿站还是安全的,高云桐道:“那你小心些,遇到情况不对就大声叫,我能听见;别出大门,防着有坏心眼的人觊觎你。”
凤栖在他帮助下披上斗篷,领口的系带被他仔细打了个小蝴蝶结。她看他似有话,却又没说,她也沉得住气,托着右腕到外面去了。
居住的小院子里转了两圈,又跨出院门,进来时她一路在认地方,现在熟门熟路到了驿丞处置事务的地方,敲敲门道:“我需要递铺发件到汴梁。”
驿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您是……那位高官人的家眷?”
把她让进门,又问了一句:“是……要发家书么?”
凤栖昂然站在他面前,从腰间摘下一块玉牌:“我是宫中女官,密奏禀报官家。”
驿丞吓了一跳,起身上前,仔细察看了那块玉牌,态度愈发客气起来:“是是!那请问密奏在哪里?小人这里可以发四百里‘急脚递’,一路直达京城。”
凤栖说:“纸笔给我,我现写。”
驿丞有些捉摸不透面前这女子的身份,但也不敢怠慢,再次悄悄瞟了一眼她那块玉牌,确定并未发现异常,于是让出了自己的桌案,指明了纸笔,转身不敢偷看。
屋里暖和,斗篷碍事,凤栖解开斗篷放在一边,右手提笔,思忖了片刻,把高云桐告诉她的这些话简要写给了父亲凤霈。
最后亦提醒父亲:布置汴京防务力求稳妥,与曹铮的消息不能断绝。汴京宛如孤岛,消息并不通畅,河东河北的义军情况还需进一步了解。
忖了忖,又提笔隐晦地写:吴王不得不防,朝廷派遣的斥候不仅要往北,还要往南,必要时先发制人。
她把密奏封好口,放进专门的密奏匣子,又放进衔珠簪上的一颗珍珠,才把匣子贴上封条,火漆封好。
简洁说道:“四百里急脚递,直送垂拱门,交内侍入福宁殿。”
这一路都是皇帝处政最私密要紧的地方,那驿丞越发紧张,不由就弯腰耸肩,毫不敢怠慢地应了声“得令!”
“我来你这儿写密奏的事,你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
“是!”
凤栖处置好事情,慢悠悠又到了外面,在院子里继续转了两圈,庭树俱是空荡荡的枝条,檐头残雪淡淡映射着稀薄的阳光,偶尔有两只寒鸦飞下来,其声呕哑难听。
凤栖不觉间有些恍惚。一路艰辛到现在,却依然不能不操心劳力,不免觉得前景茫然。
突然谁触了她肩膀一下,她一个哆嗦,猛地回头,却是个熟悉的面孔。
凤栖嗔怪道:“你怎么悄然无声的,吓死我了。”
高云桐捏了捏她的肩膀:“你不冷么?”
凤栖这才突然意识到她的斗篷还丢在驿丞的厅屋了,心里暗道“糟糕”,想必是给爹爹的密奏写好,情绪上激荡,一时竟忘了寒冷。
她支吾道:“哦,不太冷。这会儿阳光还可以。”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惨白的日光从薄薄云层间投下来。
他说:“还是不能着凉,这西北风吹了容易生病。”
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背上。
驿站递铺的鸣铃响起,马蹄声随着铃声远去。
凤栖心里略松,乖顺地随着他往屋子里走。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高云桐忙里忙外地把火盆生得更旺,又给她端来一杯热茶:“放了两块韵姜糖,聊作姜汤了。女孩子还是要保暖些。”
“我不冷。”凤栖捧着杯子,闻到淡淡的糖姜的辛辣味和蜜香味,情不自禁呷了一口。
高云桐坐在她对面,两手十指交叉着,凝然望着她,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好一会儿才说:“寒气会侵袭体内的,女儿家尤其不能沾染寒气,我将来还指望你替我们老高家传宗接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