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凤栖依然不吃,“嘴这么馋,哪里像个带兵打仗的人。”
他笑道:“就是因为马上要带兵打仗了,又要啃干饼、吃面茶,这些故园滋味不可再得,只堪追忆,所以今天要放量尽兴。”
他又拆开一个纸包,这次直接把亮黄色一团放进凤栖嘴里:“这个你爱吃。”
一股辣味冲鼻而来,凤栖忍着吐掉的念头,皱着眉问:“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爱吃这样的东西?”
“你都忘了?”他笑道,“韵姜糖。这是我要带着路上吃的,耐放、提神、充饥、滋味悠远回甘,高某生平酷爱。”
凤栖回忆起了这个滋味,不仅是姜糖的滋味,还有另一种滋味上心头。
“你明儿什么时候走?”她问。
“下午吧,未时后应该雪霁,路上会干一些,从官道向南应该来得及到驿站打尖。”
“行,你等我,我和你一起走。”凤栖说,“你要哄我,通关的凭由就不给你了。”
她不知何时从他褡裢里抽出了那张凭由,然而对他笑了笑。
高云桐不可思议,却又没有出语阻止。
第161章
凤栖回到宫中,悄然开始收拾行囊,收拾了一会儿有点忐忑,突然听见外面有通报“娘娘来了”,她慌忙把包袱藏到柜子里,然后坐在妆镜边摸头发。
周蓼踏进门槛,看她这模样不由心生狐疑:“怎么,还不卸妆休息么?”
凤栖摸摸头,说:“正准备卸妆呢。”
伸手摘耳环,偷偷从镜中看了母亲一眼。
周蓼正凝然望着她,望了一会儿说:“你爹爹都告诉我了。”
凤栖对着镜子悄悄龇了龇牙,心道:父亲果然永远都是那么不靠谱!说好了要瞒着的,结果一点都瞒不住。母亲这会儿过来,肯定没好事,八成是来责备自己出格的。
果然,周蓼坐在她身边,遣走随侍的宫女,就开始喋喋不休了:“我已经说过你爹爹了,你不仅是大家闺秀,不应当轻易出门,而且现在你这身份还是被瞒着的,更不应该落人的眼。……”
接下来就开始侃侃谈《女则》《女诫》,时不时还要抽凤栖背两句。背得出来就责她“既然知道,怎么不遵从?”背不出来更是摇头叹气:“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凤栖只能听着,而素来不是肯耐烦挨骂的性子,慢慢就屏蔽了母亲的声音,而开始自顾自想心思,特别是明日下午如果要跟着高云桐往江南去,要怎么样才能悄悄出宫呢?原来还想着再哄哄她爹,但现在有个这样嫡母看住了,只怕也难哄了。
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听见周蓼的怒声:“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答了?”
凤栖咽了一口唾沫,期期艾艾道:“女儿不记得了……”
周蓼气得发笑:“亭娘,我又没有考问你《女则》,只是问你去找高云桐,问出来什么?他此次到汴京,总不会只是做个‘递铺’?”
但接着她狐疑的目光就随着凤栖发呆的眼神直接寻觅到那个柜子,精得很,立刻问:“里面藏着什么?”
“日常的衣服罢了。”
周蓼道:“打开我看看。”
“这是女儿私人的衣物。”凤栖抗声道。
周蓼忍着一口气:“我亦是女人,有什么私密的衣物我不能看么?”
她见凤栖又惊又怒,好像又要犯倔的模样,心里猜测大概里面是藏着她与高云桐私赠的表记了。
她冷笑道:“亭娘,我知道你姐姐以前喜欢给你讲各种故事,什么《俏花魁嫁得卖油郎》,什么《莺莺传》……却不会讲列朝历代的列女,她无非是以等下之人的身份,揣测轰轰烈烈的情情爱爱,殊不知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会指望着这样无媒的苟合?”
凤栖气得脸都红了,忍着听了指摘自己亲娘一会儿,突然爆发似的冷笑道:“母亲不用说了,您瞧不起我姐姐,觉得她不过是‘等下之人’,是臭不要脸勾搭男人上位的教坊司小姐,所以觉得她也定当把我教坏了。”
周蓼见她这样子,倒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有瞧不起何娘子,但她教养你我确实不放心,我不能叫人在背后笑话我们晋王府娶的是周大儒家的女儿,却教出不成器的郡主!”
她这一辈子过得苦楚自知。她自己出身极好,人人夸赞她贤良淑德,没想到丈夫是个不成器的,仅有的庶子也是个不成器的,她只有一个嫡女亦得人人夸赞,可庶女里还出了个凤栖这样不中绳墨的。
她内心毫无相夫教子成功的成就感,而是恐惧别人嘲笑周大儒的女儿却不会持家治家,所以恨不得用一身的贤淑本事把凤栖的顽劣扳正过来,恨铁不成钢,一直对凤栖疾言厉色,可她何曾真是刻薄寡恩的人!
凤栖脾气却大,几步到柜子前,把柜门一拉,里面收拾好的两个包袱顿时展露出来。
她冷笑道:“母亲,这是女儿打算私奔的行李。您要不要这会儿叫人把我锁到掖庭去?”
周蓼气得眼泪满脸乱滚,指着她说:“亭娘!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和高云桐两情相悦,我和你爹爹都晓得,也不打算棒打鸳鸯。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晓得,还打算在外面招眼?!”
凤栖说:“外面是什么情况?爹爹四面楚歌,得罪了靺鞨,也惹了三伯觊觎他的位置,却连弃位都不行;朝中群臣都是新近提拔,并无能耐;各州郡服气的不多,均在观望。女儿是不要脸,打算着抛头露面,但再不抛头露面,咱们还指望谁?”
“难道指望你一个女儿家?”周蓼擦了擦眼泪,“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又能起什么作用?”
凤栖和她的所想完全不一样,但也知道不能说服周蓼。她只能想:谁说女儿家不堪指望?古来那么多立下丰功伟绩的女子,又不是假的!我为什么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而非要把自己困死在这座孤城、这阕宫墙之内?
她心里更不服气的是,她想着自己的亲娘何瑟瑟,想着表姊何娉娉,觉得她们虽然身处泥淖,但又何尝不比嫡母这样的贤妻良母有勇气和担当?她周蓼凭什么看不起这些“等下之人”?
这倔强别扭的样子落在周蓼眼中,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说服这个古怪的庶女了,心里自也失望,但也自然不肯向她服输。
周蓼起身拂袖:“我与你无话可说!你就好好在这里反省吧!”
凤栖听见她甩门而去,对外面的宫人说:“院门锁上!除了厨房里送茶饭外,谁都不许进出!”
又加了一句:“官家来也不行!什么时候解禁,听我一个人吩咐!”
凤栖气得跺脚。
外头果然已经雪霁了,但天上还有一层灰蒙蒙的云。月光朦胧地透过来,把萧条的竹影映在窗纱上。
凤栖在窗边枯坐流泪了好久,宫人过来劝也劝不住。
但她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寻思着明日无论如何要想法子:要么想法子给爹爹递话,让她把自己放出来,他毕竟是登了基的皇帝,只要肯在妻子面前硬气一回,周蓼也不能不“夫唱妇随”;要么趁送饭的当口溜出去,大不了行囊不要,多带点金银,只是机会太少,难度不小;要么干脆大发一场脾气,大闹一场,唬得宫人怕了,把门打开,自己再挨罚挨说,至少先能出门;若是实在被严管着无法出门,少不得只能向周蓼服软,到时候至少写张手书跟高云桐说一声抱歉,只恨江南之行自己去不了,无法掌握吴王那里的动向,也很难帮助爹爹。
想到更漏里的小箭指向了三更,远远地听见宫里的梆子声枯燥地响起。
在外面伺候的宫人哈欠连天又不能不奉陪,好言劝道:“娘子睡罢,有什么事明天再想吧。”
凤栖不理她,把包袱里的金银拿出来塞在腰间褡裢里。
抹了一把眼泪,继续枯坐在窗户边,手脚冰冷,却宁愿这样自虐,期待着若是爹爹知道爱女如此可怜,明天能雄起一回和母亲吵上一架,放她出门……
半夜万籁俱寂,她隐隐听见宫里几道大门被砸响,然后次第打开。
警惕往窗外一望,果然皇帝正寝福宁殿那里有些幽幽的橙黄色亮光。
下午时与周蓼的争执顿时不重要了,凤栖心悬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半夜三更敲开了承天门和垂拱门,打扰皇帝的睡眠。
不多会儿,她又听见有人在敲她这座宫院的门扇,敲得很急。
宫人不高兴地爬起身,在门边问:“谁呀?怎么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
来人急急说:“奴知道是半夜的辰光,但官家发话发得急,哪个敢怠慢!”
听说是来传皇帝的话的,宫人赶紧把门打开。门口那宦官说话跟爆豆子似的,舌头仿佛都在口腔里打架:“官家吩咐四娘子立刻去福宁殿,一点儿也不要耽误!要紧!要紧!”
凤栖本来就没有就寝,衣衫还是齐整着的。听得这话,立刻起身道:“好。我这就去。”
连小轿都顾不得坐,裙摆翻飞间已经疾速赶到了福宁殿。
皇帝的寝宫在侧殿,里面早已点满了灯烛,醒来伺候的宦官宫女不少,但均在殿外伺候,都是一脸紧张。
凤栖进殿后,见父母都是寝衣外披件厚衣裳的打扮,显见得是刚从热被窝里起身。见她要下拜,凤霈摆摆手:“不要多礼了,没有时间多这些礼数!”
周蓼看了凤栖裙摆一片乱褶,两个耳坠还在耳垂边飞摆,却也没有指摘她举动不端庄,倒是面带忧虑,说:“亭娘,出大事了!”
“怎么了?”
凤霈已经胡须颤抖,要哭的模样,嗓子里仿佛哽着,半晌只重复说了三遍“靺鞨……靺鞨……靺鞨他……”就咽塞住说不下去一般,手一把捂住了眼,好像在挡泪。
还是周蓼比他一个男人冷静,接过话茬儿说:“凤栖,你听了不要怕。靺鞨冀王的急信刚刚由使者递到京里。使者是半夜到的,硬是敲开了永泰门,又从望春门一路直抵宣德门,惊动值夜的禁军,一定要把信件递进来。”
“刚刚我们看过了。”她也踌躇了一下,“前半指责我们不肯按时供奉岁币和犒军金,是有背誓之嫌;后半又说……又说藏匿叛逃的和亲公主,任用奸邪罪囚,意图抵抗靺鞨‘王师’,问我们是何居心。”
前半段的指责一向有之,国书发过来傲慢地责难的都有,凤霈一向是态度很好,坚决不给钱,已经习惯了;但猛然说“藏匿叛逃的和亲公主”,又说“任用奸邪罪囚”,却是直指了凤栖和高云桐。
凤栖当然也一惊非同小可,好半天才又问:“他是言之凿凿,还是看似凿凿,其实是试探?”
凤霈把一封书信递过去:“说不清,你自己看。”
凤栖仔细看了一遍:是温凌的字没错,而且写得有些连笔、缭乱,看得出字里行间的愤怒。但他说到“罪囚”亦即高云桐能把一件件实例举出来质问“何沿用此人,是何居心?”;而说到“和亲公主”虽不肯说是“耳闻”却不慎用了两个虚词。
凤栖沉思了许久说:“他应该是从高云桐身上推论到了我,但并不确定。”
何娉娉知道她还活着,汴京宫中自然也有人知道,但话不至于传出去。
她还能赌一赌何娉娉的人品。
凤霈已经不再捂眼,但眼角的褶皱间闪着水光,他沉沉说:“温凌攻打河北州郡,但未能破一城,今日来报,他不再攻城了,只是把兵力充足的城池团团围住,以防背后偷袭,然后骑兵大队直下,奔黄河三镇而来。过三镇,便是汴京。汴京……又要遭劫难了!”
凤栖咽了一口唾沫,而后宽慰道:“汴京这次是做了准备的。”
凤霈却没有这个信心,神色很颓然,半晌才又打起精神说:“我现在既然登上了这个位置,没有后退的道理,只能与汴梁共存亡。”
又转折道:“但是你太危险了。他到了汴梁城外,打听宫内消息就能确切很多。这勃勃的恨意下来,若是汴梁再次不敌,只怕他不会轻饶你。”
凤栖默然,心里又现出他的高大的身影,还有那黑漆漆的皮鞭,比他带血的刀刃还让她心里发憷。
凤霈说:“趁他还没有打过黄河,你赶紧离开汴梁,天涯海角,总有存身的地方。”
凤栖“啊?”了一声。
原是她先打算出宫、出京,没想到却变成这样。
周蓼也看了她一眼,说:“危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教大防了。那高云桐听说是个恺悌君子,又是江南人,你就跟他去吧,在江南小镇上找一处地方存身,强过于陷于乱军之中,受辱于蛮酋之手。”
第162章
事情陡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凤栖也有些无措。
少顷,她见凤霈已经换上了常服,对妻女说:“我已经派人夤夜将枢密院几位相公和户部兵部几位尚书传进宫中,预备汴京的防守,这会儿去一下垂拱殿。亭卿离开汴京的行囊,你们一起商量着收拾一下。”
“大姊走不走?”凤栖问。
大姊是她的嫡姐凤杨,凤霈当了傀儡皇帝之后,她也侥幸跟着父亲回来,与丈夫团聚,亦不肯自承公主的册封,和母亲一样依然在家里做贤妻良母。
周蓼愣了愣,说:“她夫君一大家子都在汴京,要都走动静太大,瞒不住消息就会引起京城百姓慌乱;她一个人,想必是不肯走的。你的两个小妹年纪也小,也只能跟在我身边。”叹了口气,接着却说:“也好,行为弗乱,像我的女儿。”
凤栖虽可惜大姊,但也晓得她与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女儿觉得倒也不用特别担忧。”她想了想问,“爹爹和母亲准备留下来?温凌这次直接越过各城池,直接往汴梁推进,并不明智,难道是他还以为能够重复上次攻破汴梁的过程?就不怕勤王之师从东西两路夹攻他?”
周蓼看了她一眼说:“所以只叫你走。天涯海角随便你去哪儿,等战事安定了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