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场苦难而耻辱的大战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山河残破,百姓流离,凤霈带着妻女,坐着一辆破旧的描金辂车,从磁州往黄河,又渡河前往汴京。
他披着皇帝的冕服,上了紫宸殿,御座遥遥的,虽则上面的金皮已经被靺鞨人剥光了,但仍然闪着金光;两边列席着部分大臣,捧着笏板,个个目光冷漠而游离。
当然也有要拍凤霈马屁的,见他进了殿门,率先跪下喊“官家!”
凤霈急忙摇摇手:“哥哥北狩,我只是权且代替他监国。”
“可是推戴状和册封令……”
凤霈苦笑道:“都是权且为之而已。我何德何能,现在岂敢坐这个位置?”
吩咐两边的宦官:“在御座旁加一张椅子,西向放置,我不能僭越坐在御座上。众臣不要跪拜于我。我只是权且掌事,等兄长归来,还是要还政于他的!”
那拍马的道:“官家!如今朝中也只得您,乃是众望所归。”说完,磕了个头:“请官家上座,臣等理当跪叩行礼。”
凤霈急了,对着那个官员深深地作了个大揖,惊得那人连道“臣不敢!臣不敢!”
凤霈道:“你不敢,我也不敢。今日组成朝臣的班子,无非都是权知国事。哪个觉得这个位置好坐,我立刻让贤!”
又喝道:“起来吧!总不至于让我给您回礼?!”
那人只能讪讪地起身。
新政府要立一套新班子,章谊等朝中重臣已经被掳走了也是好事,一切从头再来凤霈斟酌再三,矮子里面拔长子,勉强建起了一套“权知政务”的朝臣班底。
在朝堂上,凤霈不肯坐御座,不肯自称为“朕”,不让人称他为“官家”或“陛下”,来往公文一律不许用“圣旨”的字样而用“手书”,拒绝官员谄媚的跪叩,只肯接受拜见诸王的礼仪。
后宫里,也不册周蓼为皇后,不立小妾为妃嫔,不封女儿们为公主帝姬,所有称谓一概如故。
唯有儿子,他依然是担忧的。他和周蓼、凤栖商议道:“杞哥儿也吃了不少苦头,只怕忧惶畏惧远胜于我们。我那三哥吴王凤震心思深险,连先帝都不喜欢他。如今他耳顺之年,更是老辣,我怕杞哥儿留在延陵的日子不好过,还是接回来好。”
周蓼犹豫了一下说:“不如改封吧,封到蜀地或秦地去,可以和中原呼应,咱们这筹谋,将来总会和靺鞨再次撕破脸的,父子俩都在中原,岂不是让人一拿拿一双?”
凤霈“呵呵”苦笑两声:“我这个儿,若是有胆量、有能耐,倒不妨封到这些要塞之地去替凤氏保家卫国。可惜我怕他到了哪儿就成了哪里的弱点,到时候反而不好。不如带在身边,毕竟我也就这一个儿子,他倒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百年之后这位置总要交给他的。”
“胆量和能耐也是锻炼出来的。”周蓼说,“你看亭娘。”
凤霈看了一眼凤栖,道:“亭卿更是尴尬了。她藏在宫里,要谨防人把她的情况说出去,但凡叫温凌那里晓得了些风吹草动,大动干戈来问我们要她,咱们实力不济,给,还是不给?”
凤栖不由撇了撇嘴,拖慢了声腔:“给就是了。反正乱世里,女郎就是用来卖了救国的。”
周蓼斥道:“别瞎说!女儿家名节最尊贵,‘卖’字怎么好随便出口?”
凤栖说:“可惜这‘女儿家’三个字!若爹爹肯给我一座封邑,军权也放手给我管,我去守关隘肯定不比哥哥差。”
“真真是异想天开!”
“唐朝难道就没有平阳公主么?”凤栖颇不服气。
凤霈怜爱地看了看她娇小纤细的身板:“好容易逃得命来,你安分些吧!这几年哄住了靺鞨,让他不再南侵,我们也算大功德一件。日后再替你改姓更名,给找一户好人家嫁了,可能难以有公主之尊,但爹爹可以给你公主之实。那我也算对得起你姐姐了。”
凤栖顿时就瞪圆了眼睛,好像要反驳,却又什么都没说。
周蓼道:“亭娘的事不是急事,如今只要小心些。大多数人又不晓得她假死归来的事,也不至于会乱传她的消息,就当大王身边养了一个讨喜的小女官,伺候笔墨茶水好了。”
“但是”她转折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请宋相公回京主持枢密院大局,亲笔信已经发出去了,收到宋相公的回信了吗?”
“没有。”凤霈摇了摇头,“宋纲年纪一大把了,脾气也坏,被逐出汴京肯定是一肚子牢骚,不知道他肯不肯回来主持这样糟心的局面呢!”
是啊,局面真是糟心!
汴梁城被靺鞨军队破坏得宛如废墟,城中仅仅收拾尸骨就花费了半个月时光,紧跟着就是一场瘟疫,好在通衢之城,药品充足,很快控制住了。
而百姓情绪的低落则更难言表。国家亡了,新君凤霈素以懦弱无能著称,被立为傀儡皇帝,只怕也很难为国伸张;京城好歹还和平了,河北新近沦陷土地上的民众更为凄惶,靺鞨留下的“节度军”虽然不多,但宛如悬于头顶的利剑,看不顺眼就乱杀乱打,小民毫无尊严。
宫中,凤栖换一身女官的紫色圆领衫,把一摞奏折捧到凤霈处理政务用的垂拱殿偏殿里。
凤霈捏着睛明穴,说:“亭卿啊,爹爹眼睛开始花了,看这么多文字实在力不从心,你念给我听吧。”
“全文还是略节?”
“略节吧。”
凤栖便翻开一本念:“大名府四围盗贼横行,知府奏报贼已杀戮解送钱粮的士兵六人,扰乱城郊营地三次。”
凤霈不胜其扰似的皱着眉:“怎么天下大乱,百姓也跟着乱呢?先让知府自行剿灭,不成了,再派禁军协助。”
凤栖说:“但这盗贼不劫掠百姓,甚至也不劫掠商户和富户,只劫掠往靺鞨那里解送的钱粮,扰乱靺鞨的营地,女儿倒觉得,这是‘盗亦有道’,帮朝廷袭扰靺鞨留下的守军,不妨阳奉阴违,嘴上说说要处置就行啦,别动真格的。”
凤霈横了她一眼,而后说:“好,你把这意思隐晦地写上去。”
凤栖抿嘴笑道:“这算不算女儿干政?”
凤霈叹口气说:“现在还有谁能帮我呢?”
凤栖便接着念下一封奏折略节:“并州节度使曹铮,不肯……承认爹爹是南梁新君。”
凤霈嘴角抽搐,但最后道:“他不肯承认就不肯承认吧。曹铮是七哥自小儿的亲信玩伴儿,七哥被靺鞨俘虏,他肯定不痛快;又素来看不起我,我也与他撕破过几次脸,他心里有怨气也正常。”
倒不记仇,只是唉声叹气。
凤栖说:“爹爹,其实换个角度想也好的:曹铮据守的是山河表里的晋地,如果他答应称臣,就需得服从爹爹的圣旨;如果靺鞨强令爹爹发金牌命并州投降,并州不降就是抗旨,降了就是把山河门户让给了靺鞨,日后收复就更难了。所以这会儿不肯答应,就有权利不遵汴梁发给他的投降旨意。曹铮应该还不至于拥兵自立,将来总还是可以倚靠的人。”
凤霈点点头:“下一封奏折呢?”
凤栖有些犹豫:“是宋纲的,他也不肯到京就职。”
凤霈半日说:“他和曹铮一样,大概率是不肯承认我的了。但是……他又和曹铮不一样,他是天下仕林领袖,振臂一呼,天下皆应。他若只是不肯承认我,不肯到汴京这里的做傀儡王朝的官员倒也罢了,就怕……”
“听说宋纲在延陵老家买了几十亩地,准备做个田舍翁。”凤栖也有些惴惴,“如果实在请不出山来,也只好算了。就怕……”
凤霈讨厌深入思考这些烦心事,摆摆手道:“随他吧。下一封。”
凤栖继续念:“北卢老皇帝被郭承恩送到靺鞨的乌林答部落也就是幹不思母亲的部落靺鞨皇帝非常高兴,嘉赏了乌林答部落勃极烈,并且封乌林答大妃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她说完,眼睛闪了闪,似乎在思考什么。
凤霈骂道:“郭承恩这个小人,攀到东,攀到西,终于把他的旧主子给卖了!”
凤栖说:“对我们未尝不有利。”
她接着念道:“郭承恩被赐为云州节度使,受令屠灭云州的所有北卢人,然后……他所带的那支号称十万的常胜军就起了内讧。有一些不肯屠杀自己人的,另有一些不肯投降靺鞨的,就分裂了出去。”
第142章
天空中,黑色的夜幕沉沉,银河已然沉落在天边。
山间是狭窄小道,夜幕里看四周,层层叠叠都是山林,风吹过松涛,宛如鬼哭。
高云桐回头又看了看自己带的这一支队伍几乎都是汉人,他们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神却很坚定。
他们几乎赶了大半夜的路,夜晚凉爽,这小道上几乎没有人,山间有隐隐的狼嚎虎吟,也幸得他们有五百人,分散成六支小队伍,齐心协力地往幽州方向而去。
他说:“兄弟们,暂时休憩一下,接下来我们的队伍还要沿这小路向幽州赶,到日头升高、天气热了,咱们再休息。”
天亮之后,这一队人才坐在隐蔽处吃东西休息,说说笑笑,也发发牢骚。
“妈的,郭承恩不是东西!只有他自己的嫡系才是人,其他的都他妈当牲畜使唤!”
“可不是,他投降了靺鞨,却叫我们去黄龙府做厢军,老子厢军还没做够么?上赶着离了妻子儿女,发配苦寒之地再服役呵?”
“国都没了,在他人手下当亡国奴,哪会被他当人看!”
…………
高云桐默默地啃着干饼,额角的汗水流到两颊,又流到脖子里,粗粗挽起的鬓发下,耳后一块刺青很是醒目。
啃完手里一块饼,他拂掉嘴角的饼屑,说:“不错,亡国奴是不好当的。咱们的根基还在大梁,父母家人都在,原本小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裕,好歹能够吃上饭、穿上衣,如今这一轮洗劫不算,还要还他靺鞨的‘犒军金’,赔偿他岁币、人口,只怕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偿还得完!想想靺鞨不过是蕞尔小国,我们如何耐得被他踩在头上,勒紧裤带供奉他们几十年、几百年?!”
立刻有人说:“高都管说得对!国都被端了,真是奇耻大辱!妈的我就不信咱们大梁就没有血性男儿!”
这支队伍人虽不多,但同仇敌忾。郭承恩带着常胜军投降了靺鞨,转眼得到了“云州节度使”的位置,但乌合之众的常胜军也因此分崩离析他原本自己的人还是忠心耿耿;但从幽燕到应州投降过来的,未免怨愤他背弃故主;在并州忻州跟了他的大多是南梁的汉人,未免有国家危亡、家人离散的黍离之悲;而在云州俘获的一批更是离心离德,不得不降而已。
高云桐在帮郭承恩找到了北卢老皇帝之后,自己也得以领了一支队伍。
当然,郭承恩并没有好心到完全把高云桐当自己人看待,给他的一支队伍是郭承恩最看不起的南梁的游兵散勇组成的。但郭承恩没想到的是,南梁军力差劲,很大程度在于对军队的管理不行。
而高云桐得到了这五百游兵散勇后,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学了粗鲁的汉子做派和粗话,毫无“都管”的架子,但闲暇时谆谆而谈的,都是国家危亡与个人之间的关联。
他是读书人,却不刻板,从没有拘泥于圣贤书,而是把这些道理讲得浅显易懂,让这五百人从心底上认同:此刻危难存亡,每个匹夫都对国家负有责任。
而高云桐在忻州保卫战时的智勇,也为忻州逃出来的士兵们传颂,虽然后来忻州战败、被屠,但因为忻州的顽抗,靺鞨冀王在对付并州时其实已经有些惧怕,所以才打了一半转道黄河北岸,与弟弟夹攻汴梁。
高云桐也对他们说过:“靺鞨人一路奔袭,直取汴梁,虽然胜利了,但其实有很大的侥幸成分实在是汴梁的防守太过大意,几乎是儿戏我们现在保有晋地,河北虽说沦陷,也有一半的城池并未投降,靺鞨人急急匆匆抢了钱粮和人就走,无非也是怕后方不安,也是并无蚕食我国的想法和能耐。”
“现在他们举国狂欢,正是骄兵必败的时候。我们是郭承恩的兵,前往析津府为靺鞨‘庆贺’。”
析津府亦即幽州,被靺鞨得到之后,这块战略要地势必不能丢,所以原本在幽州立下的北卢伪帝突然间“暴卒”,妻妾“殉夫”,子嗣年幼“不堪大位”反正一切都在靺鞨的说辞里,至于那位伪帝怎么会“暴卒”,妻妾怎么会愿意“殉夫”,大家心知肚明却也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同情。被剪去羽翼的傀儡君王根本生死由他人,而亡国奴当久了的北卢臣民也已经不想反抗了。
靺鞨人倒是很高兴。他们的汗王从黄龙府巡幸到析津府,看看自己新得的城池,也参加盛大的献俘仪式。
析津府重修了城墙,这日张灯结彩,城中空地上堆起了巨大的柴堆,祭祀的高台也准备好了,青牛白马牵在一旁,萨满傩人戴上了面具,披上了彩衣,从白天起就开始敲响铃鼓,唱起傩词。
靺鞨诸部落也派人前来道贺观礼,高云桐带着一百人,一行来到城外,城外熙熙攘攘一片,靺鞨的部落还习惯于用营帐驻扎,于是高云桐一行也依样驻扎,也向城门递上文书,行了一礼,道:“小人是云州节度使郭将军派来道贺的。”
城门的靺鞨士兵见他一副汉人打扮,内心有点瞧不起,但听他会说靺鞨话,还勉强愿意搭理:“咦,前面也来一位姓乔的,也说是替郭节度使来行贺的。怎么又来一位?”
高云桐不动声色笑道:“小人晓得,乔都管是我兄弟,都是节度使帐下义子。乔都管先行,送来的是牛、马、骆驼和二十名漂亮营伎;我是押队,送来的是粳米、细麦和奉于大汗的黄金。”
他打开手中一个匣子,里面堆着金锭。
守城士兵先认真看了盖着郭承恩帐下大印的凭由,又稀奇地拿起一锭金子掂了掂,惊呼道:“好家伙,真沉呐!”
再一看那匣子里似乎都放满了金子,不由笑道:“这份上贡还是拿得出手的!不过城里住得满了,不可能让你的人全部进去,你带上几个人,解了长兵铁甲,可以带解手刀和皮甲,今晚牵羊礼观礼,你可以一道参加。”
高云桐:“今晚牵羊的是哪位?”
守城士兵说:“北卢老皇帝和南梁老皇帝,一道牵羊!啧啧,男人牵羊犹自罢了,好看的是两位皇后、还有千里迢迢带来的两国后宫的嫔妃、王妃、公主、郡主什么的,一道脱了上衣围着篝火牵羊,可以大饱眼福了!”
“嘿嘿嘿”笑得愈发猥琐起来。
高云桐嘴角一跳,保持着笑容再问:“哦?有哪些后宫嫔妃和公主郡主啊?”
士兵挠挠头:“那么多人,谁记得!你自己去看呗!”
搜查了了高云桐等几个人,确无长兵铁甲了,就开了城门放他们进去了。
米、麦是真的,黄金是假的:凤栖给他的金叶子熔铸包裹在铅块上,看起来亮闪闪的,掂起来也沉甸甸的,剖开来就会露馅儿。
但可以作为极好的敲门砖,混进幽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