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召听完整个人半响没回过神,此事过于荒谬很难不让人作他想,但裴钰向来洁身自好,怎么也不可能与土匪走到一道去。
“既然是土匪,不去抢裴……他们,抢我们的人做什么?”
那暗仆道:“他们一人一匹快马,连个包袱都没有,随行的还穿着西州王庭卫的衣物。”
“那些匪人也是有眼力劲的,以为他们是王庭的正经差人,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又带着身份,自然不会动他们。”
听完暗仆说得这些,裴清召忽然觉得今日的日头晒的过了,竟有些头疼。
“近日老夫人是不是也要去燕城?”
“是,听闻是临时起意,说是想吃燕城的桑栗子。”
裴氏的这位老夫人是裴妙音与裴临安之母,就连裴清召兄弟几人都是由她教养长大。
老人家喜静,自裴临安过身之后便独自幽居在太行山的别院,少理世事。
但这并不代表她老人家威仪不在,江淮的那些族伯们对于这位老夫人甚是敬重,她所说的话份量很重。
如今因裴陵邱之事,连带着他的处境也不太好,若是老夫人这个时候干预族中掌权之事,局面便当真是难以挽救了。
念及此,裴清召当即起身,吩咐下去,立刻赶往燕城,接迎老夫人。
但他终究是没走成。
裴清召的脚步刚迈出府门,便接到宫里的传信,轩帝有召。
裴清召低首接令,看着手中的诏令,心下已经猜到了轩帝因何事找他。
轩帝此前应承七国来函,称裴钰将在帝京再次开堂,如今七国学士即将抵达帝京,但裴钰却不知何时返京,轩帝这是着急了。
自裴陵邱出事之后,轩帝对于裴氏之人勾结官员一事心中有刺,对于裴清召的信任也不复从前,他深知自己这三年的经营已经算是废了,对于轩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诏令也不复从前的殷勤。
“裴二爷,请吧。”
裴清召与那内官陪了笑,复才跟着一同去了。
燕城郊外,几匹快马飞驰而过,踏起尘嚣无数。
其中三匹即便冲过弯绕的山路也不见减速,为首的是阿笙,她一骑当先,快出裴钰和阿七一个马头。
三人于林间赛马,穿过一片茂盛的林道,视野当即开阔,此前林中树木蔽眼,一个转角忽见一名老妇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于城外石碑之下,而她的身后有数十人恭敬地站着。
“阿笙,勒马!”
裴钰朗声道,阿笙快马难停,于众人面前方才堪堪收停。
尘土飞扬,众人惊呼,阿笙心下一沉。
待马站定,却见几步开外,那名老妇人鹤发银丝,目色清亮,她身姿端正,无半步吓退的模样。
倒是她身旁的嬷嬷被吓得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阿笙赶紧下马,“抱歉,还好吗?”
阿笙尚未来得及上前,却见裴钰比她快一步走到老妇人身前,躬身一礼,“孙儿见过祖母,祖母受惊了。”
老妇人看了看裴钰一身西州骑装,将人扶了起来,而后对阿笙宽和地笑道:“无妨。”
阿笙复学着裴钰的模样,低首向老妇人道:“是我御马技术不精,让老夫人受惊了。”
裴老夫人知他们少年人的心性,笑着摇了摇头,并未怪罪。
“今日我倒是与你们有缘,前后脚到这燕城。”
裴钰等人此时方才看到一旁的车马,难怪裴氏的族伯们都出城相迎,原来是祖母快一步抵达了燕城。
“先回去吧。”
得裴老夫人发话,无人再提策马一事,纷纷跟着一同回裴氏在燕城的老宅。
阿笙与阿七一同走在裴钰几步靠后的距离。
她看着裴老夫人一路都握着裴钰扶着她的手,眸色柔和地询问他一路以来是否辛苦,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外祖母,也不知她老人家如今身体可好。
阿七见她一路微垂着头,以为是她还在自责。
“老夫人出自将门,岂是你这点小动静可以吓到的。”
阿笙顺着点了点头,不似从前会与阿七辩上两句。
阿七不由低身去看她,却见阿笙神情有些迷糊,竟然是在犯困。
明明一刻钟前还在策马疯跑的人,怎么走着走着路就能困?
其实阿笙这一路都缺眠,她素来睡不安稳,又是这般在野外,每日都不过是浅眠,邀人赛马也是因为她发觉自己有些疲乏,想振作精神。
这时彻底放松下来便还是觉得困乏,现下旁人的话在她耳边都是嗡嗡作响,入不得半点心。
阿笙看了看身后的一众裴氏族人,想来裴钰到此众人又是免不了一大堆的礼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沾床,不由叹了口气。
“累了?”
“嗯。”
阿笙下意识回答,下一秒才发现问自己的不是阿七,而是被她叹的那口气引得回头的裴钰,与他一同看过来的还有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见阿笙犯迷糊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对一旁的嬷嬷道:“先带他们去安顿。”
阿笙愣了愣,倒也没有推辞,自己这状态怕是强撑会唐突更多,于是大方向裴老夫人拱手垂首,而后随着嬷嬷加快了步伐,从旁离开。
裴钰看着阿笙与西州侍卫一同离开,方才对裴老夫人解释。
“她是华清斋的弟子,因帮忙整理苦无与圆觉大师的笔论所以比其他人走得晚了些,便与我同路了。”
裴钰会这般与老夫人说清也是阿笙也到了要避嫌的年纪,这般同他们一群男子归来,怕老夫人误认为她心性有偏。
毕竟,阿笙从前为了旁人一句猜测便敢去划自己的脸。
裴老夫人虽久居太行山,但她心如明镜,那孩子眉宇之间澄明无私,心性不差。
她拍了拍裴钰扶着自己的手,示意他不用跟自己解释。
第五十一章 心如明镜
裴氏祖祠之内烛光缭绕,裴钰换上了沧海浮生服,以冠带束发,如照入静湖的月华,低垂着眉目看着祭台之上层叠而立的牌位。
这些是裴氏世代子嗣的牌位,裴氏延绵至今数百年,这祠堂燃不尽的烛火就是裴氏曾经经历的辉煌。
裴钰看向第一排最左侧的牌位,其上刻着裴临安的名字,下意识走近了几步。
裴老夫人看着裴钰略有几分落寞的神情,不由心中一酸。
“若不是我当年心软,也不会让安儿赔了命,留给你们这个烂摊子。”
裴老夫人言语间依旧自责,是自己当初心软抬了庶子的身份,才会让家中纲常颠倒,让人心生邪意,勾结外人对自家兄弟出手,害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看着老人家眼神暗淡了下来,裴钰扯出嘴角的一抹笑,对裴老夫人道:“祖母,你身为嫡母善待幼子本无过错,无需自责。”
裴老夫人抬眼看向祭台之上老家主的牌位,缓声道:“裴氏一门曾经何等风光,如今却满门荒唐,待我百年之后,倒不知该如何去见你祖父。”
裴钰又何尝不知,裴老夫人这些年避居太行山便是心中有愧,她始终认为当年若非她将裴清召兄弟二人放到自己名下教养,也不会酿成那般祸事,让裴临安盛年早亡。
裴家家主被牲畜践踏而亡,多么可笑的死法。
但少有人知,裴临安会出现在那日的街头是裴陵邱亲自相邀。
先帝与裴陵邱打赌,一向端持礼仪的裴临安不会去凑街头那热闹。
为了先帝玩笑般的一个赌注裴陵邱便诱骗自己的兄弟,作了他人的刀子。
那提前割断了的围栏和恰好路过的象队皆是他人早已准备好了的。
而安排这一切的便是先帝。
裴临安太过耀眼了。
裴氏这个古老的门楣一而再再而三涌现杰出之才,如华盖倾天的古树不断生长着新的枝桠,无有老死之时。
华盖越盛,树下草木难沐天光生长。
诸世家抱在裴氏的脚下,不肯走向皇权。
先帝终是容不下裴氏了,他要“君”高于圣贤之道,将裴氏拉落高岭。
裴临安死后,阮氏确认怀孕,裴老夫人再三交代,此子必须“体弱”方能在天家的眼皮子下长大。
一时念及过往,裴老夫人一双温软的眉目中生出了三分冷意。
“老三的事我也听说了。”
老夫人顿了顿,慎重地看向裴钰。
“朝廷法度是一回事,你作为裴氏家主还须以家法严办此事。”
裴钰明白,祖母的意思是希望他借此发挥,将裴清召也一同处置了。
但裴清召能多年揽权不倒也有自己的本事在,他见风使舵的本领如火纯青。
在这件事上,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就连皇帝都抓不到他的错处,要想将人处置干净了,这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祖母明白,你与你父亲一样,担了那个名声做起事来便束手束脚,但祖母希望你知道,你的性命比皇帝给的荣耀更重要。”
裴钰扶着老夫人,浅笑着点头。
“祖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若当真知道,就该让他立刻把青山令交还。”
青山令是裴氏统御族兵的军令,裴氏族兵之数远超朝廷规定的世家持兵规格。
在太祖之前,裴氏便靠着这些族兵护佑一方。
央国建立之后,裴氏获协军之权,以此名正言顺地保留了上万的族兵,只是如今皆驻扎在燕城东南,不得入京。
族兵是裴氏最后的依仗。
自裴临安出事之后,这枚青山令便由裴清召暂持。
“祖母,”裴钰缓声道:“如今我正值风头,若是青山令再回到我手里,帝宫里的那位怕是会坐不住了。”
裴钰说着走了几步,他躬身拿起了祖祠门口的一块顽石,那是守祠的老仆从前拿来垫桌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