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学堂内,一众笔侍手持笔墨,站于方圆台下,他们便是陈王室的文史之笔,数步开外坐着的便是各国文士与世家之人,而央国民社亦有数席。高台之上,东宫亲临,今日王座左右坐着的并非王孙贵族,而是诸国的名士。
那高位之上满席长者之中,容得众人一眼便能看到那个风姿绰约之人,他今日一袭苍云万里服,以玉冠束法,就这般静静地坐在高位之上,恍若高坐云端的月。
阿四站在裴钰身后打直了脊梁,享受着众人的注目。他家公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声名盛、辈分高,自然坐得高位。
鼓声起,众人静默以待,传礼官朗声传唤,二十位初胜者缓缓步入,聆听今日的辩题。
阿四扫了一眼进场的众人,嘴角得意的笑意随即垮了下去,眉头亦不由自主蹙了起来,他微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那群文士当中的一人,似乎不愿相信自己这眼力。
“公子……”
他这话还未问出来,便听闻裴钰浅声道:“是她。”
裴钰唇边那一抹笑染进了眼底,这段时间都不见她人影,原来是有此打算。
场上众人静候辩题,众人亦看清,那一群文士当中亦有一名女娘在列,不少人低头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今日主辩的是陈国文史典侍,他手持一份陈王亲笔题写的文册走入场内。这位典侍上了年纪了,他随意地扫了一眼众人,而后几分不敢相信般盯着其中一人多看了几眼,唯怕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女娃娃你也胜了初辩?”
阿笙今日一袭文士服,在一众男子当中显得纤细了些,听得典侍唤她遂抬首,笑着点了点头,甚是乖顺的模样。
得她回应,典侍带着几分赞赏的模样亦朝她点了点头,而后在礼官的引导下,打开了文册,公布今日的辩题。
商博《问天集》中最大的主题便是逍遥二字,初辩未以此为题,众人便猜这道题该会在终辩时出现。果不其然,待典侍报完“逍遥”二字之后,在场之中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欢喜的是料定了题目,而愁的便是此题难解。
商博在《问天集》中曾有此论,逍遥有形乎?若逍遥有形又何谈逍遥,若逍遥无形,又如何以文辞言说?这世间之物都不过方圆之内,如何以有限之物描绘无限?
得了此题,便见二十名侍官手持笔墨登场,这些笔墨文纸便是让辩论之人答题之用,一是为便是防止有人偷取他人思路,二则是贵人在前,若是按照寻常文辩的路子,这二十人未免过于吵闹。
时限为一炷香的时间,待到礼官再次敲响钟鼓,便是终辩答题之时,届时这二十分论述便会分别呈上给在座的各名士看,由众人共同择出高下。
此时,场中一片寂静,有人苦思冥想,有人下笔如有神。阿笙作为场内唯一一名女娘,自然多受了些关注。今日场内的多是有名有姓的人家,相互打探着,看这女娘究竟谁家的贵女,竟然有这般胆子。
时间过得很快,待到钟鼓之声再次响起,侍官纷纷上前,将这二十人写下的文章都一一收回,然后借由笔侍誊抄,再分别呈给高座之上的人。
待到侍官将文卷递到裴钰跟前,却见他罢了罢手。
“为显公正,今日的文卷不该过我的手。”
裴钰这避嫌的话一出,倒是让侍官微微一愣,他扫了一眼场上众人,问道:
“九公子这是有眷属在场?”
裴钰点了点头,随即看向场中唯一的女娘,这一眼当即让场内议论之声纷飞。
这女娘与九公子到底是何关系?
倒是一旁的辰国名士高先笑问了一句,“难不成这女娘也是裴氏之人?”
裴钰摇了摇头,那双如画的眉眼低垂着柔和之色,就这般看着场内的人儿。她站得笔直,就如旁人般一同看着他,那双珠玉般的眼睛里有着定静和端详,却唯独没有女儿家的羞涩。
她与众人一同在候着他的答复。
“她是裴氏华清斋的子弟。”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而阿笙那如珠玉般的眸子当即浸出了笑意。
他终究是懂她的,她今日站在这里,与诸国文士论辩,凭的是自己的学识,而非钱财与权力,更非哪位儿郎的心上之人。
裴钰收回了目光,言语谦和而慎重地向众人介绍道:
“她也是华清斋这十年来唯一一位四门同修的学生,她的学识与才华不输当世众多儿郎。”
第三百二十九章 阿笙的决定
佛家曾言,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入灭,六入灭则触灭,触灭则受灭,受灭则爱灭,爱灭则取灭,取灭则有灭,有灭则生灭,生灭则老死忧悲苦恼灭。
那二十份文卷当中,不乏其人将引用此言,道,若七情皆不动其心,则得真逍遥。
但唯有两卷,道“此灭”非“情灭”,应以真空妙有观自在,任七情来去而不动如山者,方为真逍遥。
此二卷中真意引得高座之上众人的共鸣,众人一致认为这二人之辩为上乘。
礼官手持两册文卷,高呼其名。场下两人往前三步,听候结果。
待那一名女娘昂首踏步而出的时候,还是难免一场哗然。诸国男子竞技,却被一个女娘赢了先机,这个结果当即刺痛了不少人的眼。
一名青年看着阿笙低垂的眉眼,当她是个性子软的,心中生计,直指阿笙,以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道:
“孙兄是新一辈中的佼佼者,他能获选我心服口服。”
“但此女此前众文士中才名不显,我等从未闻其有任何高作,今日却忽然脱颖而出,我却是不服。”
说着,他又看向高台之上,朗声道:“九公子亲自承认与你相识,莫不是写出你这文章的另有其人。”
他这话便是在隐射裴钰提前指点,毕竟不少人都猜到了终辩将以“逍遥”为题。
阿笙听闻这话,眉间不经意地蹙了蹙,听此人口音当是陈国北方的人士。
然而本该出面制止的礼官,此刻却跟聋了一般,站于一旁默不作声,任议论之声渐起。
那男子得礼官放纵,一时得意,正欲继续,却听那个看着乖顺的女娘缓声开口道:
“大丈夫行事当输赢自担,怎能跟孩童一般幼稚,输了便胡乱攀咬?这般大声嚷嚷,你不要脸面,我还要的。”
她声音柔和,饶是这等场合面对叱责,却还是一副自若的模样,如观猴戏一般的神色当即引来不少人嗤笑之声,让那七尺男儿瞬间面色胀红。
但阿笙的话却未完,她收回了侧望的目光,继续缓声道:
“各国名士当前,礼法为先,陈国便是如此礼待他国文士?”
“诸位长者尚未发话,却容得一小子乱了规矩。”
阿笙言语忽然清冷了三分,这话却是连那礼官也一同斥责了。她早闻陈王室善听民众之言,遂亦跟着放了胆子,在东宫面前直言不讳。
高位之上,终是渚家的人认出了阿笙,那人低头对小太子低语了两句,便见小太子微蹙着眉眼,朗声道:
“诸位能到此地都是有才之人,我王室虽重百家之言,不避言论,但无德之人亦不为我王室赞同,来人,拖出去!”
话音刚落,便见两名兵士齐步上前,直接捂了那挑事之人的嘴,拖出了百学堂内。一时堂内是万般寂静,无人再敢胡乱出声。
待众人静默,高座之上,辰国国士汪冉遂才起身,他手持其中一份文卷,朝场下众人朗声道:
“这两份文卷观点类似,但我等一致认为央国孙含章之卷更为详尽,短短一炷香时间,他便引述十三处文典,渐进论述,娓娓道来,其言详尽而完整,当属第一。”
说着,汪冉那若秋水一般的眸子和蔼地看向场中那唯一的女娘,谦和地问道:
“女娃娃,你可服气?”
“自然服气!”
阿笙端着浅笑,大方而自得地答道,这份豁达当真是在场许多男子都未曾有的气度。
汪冉赞许地点了点头,朝她笑道:“女子为学多是艰难,若是有女子能与诸儿郎在文法之上一较高下,我相信自当是来自华清斋的高徒。”
“女娃娃,你当为天下女学生的表率。”
闻此,阿笙垂了垂眉目,女子为学艰难,她无能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汪冉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众人当前,阿笙并未反驳,还是垂首拱手,拜谢一二。
高台之上,裴钰静静地看着阿笙低垂着头,一副默然乖顺的模样看旁人因考前的名次而欢喜,她却似一个局外人一般,待到礼官宣礼之后,她与众人一起拜谢在场诸位,随即独自离开了热闹喧嚣的百学堂。
汪冉等人与太子同贺,几人谈及为诸文士举办的贺宴,转身便见原本还坐在那的裴钰已然不见了身影。
望春园有一条引活水的溪流,穿行院内多处长廊之下,裴钰顺着阿笙离开的方向走了良久,方见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廊下,望着缓行的溪流,微微有些愣神。
“可是不甘心?”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笙听得便知晓是谁,她并未回头,而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原本我仗着自己脑子好使,便以为这场文辩该是稳妥了,但现下想想,我这临时抱佛脚,如何能拼得过人家十年如一日的功夫。”
她这话刚说完便见裴钰提了提衣衫,在她身旁一同坐下。
如今望春园内满是侍从,若是谁瞧见裴九公子就这般坐于廊道上,当真是要被人笑话了,阿笙念及此遂有气无力地站了起来,见裴钰没动静,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衫。
然而裴钰依旧没动静,阿笙这才转头看向他,却见他浅笑着望着自己,似乎在细细观赏她这一副挫败的模样。
阿笙挑了挑眉,遂又坐了下去,反正遇上人丢脸的可不是她。
“为何会想参加文辩?”
听裴钰这般问,阿笙却是又垂了眉眼,却是不肯开口。
“嗯?”
裴钰声音清浅,他看出了阿笙的不对劲,因而并未就此放任她。
“为何忽然想证明自己亦是有才能之人?”
这一问问得透彻,伴着溪水幽幽的凉意,将阿笙心中的气焰吹淡了几分。正是因为自己的这点小心思被他看得透彻,阿笙倒是瞬间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扯了扯唇边的笑,缓声道:
“因为我想要证明我很好。”
说完她笑着看向裴钰,却见他微微愣了愣。
“阿九,我善读经典,明理习文,懂商贸之道,熟谋略之策,在诸国儿郎当中亦是不输,我配得上自己拥有的一切。”
长风穿过廊下,吹走了那半阙残叶,却吹不散阿笙眼中的认真。
“但饶是如此,他们却还是拿着我的出生,来看我是否配得上你的正妻之位。”
这一声清浅,却让裴钰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去,他细细看着阿笙的神色,她说着这般为难的话,脸上却没有多少愤怒,而是一番坦然。
正是她为自己挣来的一切让她有了此刻的坦然。
“一个品行卑劣的庄氏嫡女却能入他们的眼,但我出身在商贾之家却是不行的。”
李嬷嬷的话这些时日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就连祖母都认为她若要做裴钰正妻还需得努力获得认可才行,这对于她而言却更像是一记耳光,打在她的尊严之上。
她这些年努力至今,绝不是为了任他人择选。
“阿笙……”
“你听我说完。”阿笙笑着将裴钰打断,“我也曾想,通过这场文辩来让你看看我的能力,是否配得上裴氏,但证明了又如何?”
“要我去询问一句自己是否配得上……”说到这,她嗤笑了一声,“当真比杀了我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