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大风起,卷起长袍翻飞,却吹不散那人弓箭之上的冰冷。
自看到裴钰发中的银丝,老者便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他不悔自己的行为,唯一后悔的便是选了庄氏那蠢物。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勾了勾嘴角,朗声道:“回家主,老朽无话可说。”
弓弦绷紧,利箭卷着山风迸发而出,穿入脖颈,一箭封喉,满是寂静。
赵如胜适时出现,将老者接住,而后与一名青山军兵士如扶着常人般,将尸首带了下去。
一旁三名涉事的长老吓得早不敢动弹,若不是裴钰手中已无箭可用,他们怕是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做鼠辈般逃窜。
裴钰目色若幽昙,扫了一眼一旁的传礼官,那人煞白着脸色,和着此刻扬起的大风,朝长阶之下高呼:
“礼毕!”
一时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溢满山林。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下山的人
聂起窜入步道旁的丛林,自众人身后往上跋涉,而天门道越是往上,那些喧嚣与欢呼之声便渐渐消弭,他略有些疑惑,遂探出头去欲看个究竟,但面前的人将他当了个严实,也看不分明。
“哎哟,你小子怎么从这窜出来?”
一名华服长者被他的行为惊了神,赶紧将人从林中拉了出来,嘴里一边念叨着“有失体统”,一边还是为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聂起拱手见了见礼,便探头往上看去,这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人,那不正是窦氏的二姑娘么?
此刻,她与裴氏众人一同静静地看着天门一线的方向。
他顺着众人眼神,便见到那天门之下,十二名裴氏子弟面带白玉面具,而他们的上首,那天门之下,一人长身玉立,若欲羽化之仙,那人将手里的长弓递给了一旁的礼侍,看样子,今日执射礼的便该是他了。
裴氏祭礼皆由族内最优秀的子弟执礼,换言之便是天门之下的那人。但自裴九公子之后,尚未听闻裴氏再出那惊才绝艳之人,这让他有些好奇那人的身份。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天门下的十三人皆面戴白玉的面具,让人看不分明。
“长者,请问今日执礼之人是谁?”
听闻他这般问,那名为让位的长者却只是笑了笑,道:“观礼勿多言。”
聂起微微愣了愣,遂告罪后静候着。
不远处,阿笙微蹙着眉,看着裴钰缓缓放下旭日弓,那弓身长大,近有她半人之高,裴钰执弓的手略显颤抖,却还是完成了他欲做之事,而后便将弓交换给了礼侍。
此刻,她心中念着的是裴相衣的话,针刺之术只有短暂的效果,而祭礼冗长,裴钰随时可能脱力,须得在那之前寻个理由将人带走。
裴相衣为难的样子阿笙还记得清晰,他道,如今裴氏各脉在诸国扎根,反观主家一脉却血脉单薄,若是裴钰倒在这些人的眼前,定然会引来诸多猜测。
也是在这一刻,阿笙方才明白那些太祀长老为何甘愿冒险。
山风拂起她耳边的发,也让她微敛了眉目,连裴氏一个族医都关心着家主后嗣之事,可见裴氏族内盯着裴钰的人便不在少数。
从前,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荣光,如今,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一脉的威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离原先生讲的话,天之骄子为何总是早夭,并非如世人常说的天道损溢,而是因为他承载了太多旁人的希冀,那些人以自己无法做到为由,将人生的重量都转嫁给了他,而被转嫁之人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重量,直到彻底倒下。
疾风卷过一线天门,将礼乐之器刮得叮当作响。天门之下,礼侍垂首上前,提醒那人,可从旁离开了,但他却并未随礼侍离开。
他看向那冗长的天门道,延绵而下,仿若一条天梯,笔直地落入凡俗人世。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白玉的面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这个举动引得裴氏众人惊愕。
“家主。”
礼侍欲提醒他,若是被长道之下的人知晓裴九公子尚在世的消息,他名声难保。
然而,裴钰却只是含着浅笑将手里的面具递给了他,便抬步往长梯走去。
太祀的礼侍们见此欲去拦着,却见赵如胜等人一手扶上腰间的配件,当即吓得退了回去。
裴钰看了一眼众人朝他投来的目光,里面夹杂着担忧与疑问,待他走得这般近,他们才看清他墨发不再,一时皆静默了下来。
片刻之前,他才亲手处决了太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此刻却已然换回了温润的眉眼,看着席间的裴氏众人。
他缓缓扫过这些人的脸,许多人他是不记得的,然而他端持的礼却是面向他们所有人。
裴钰缓缓抬手,朝众人一礼,一双眉眼似敛着天光的潭水。他始终噙着谦和的笑意,而后朗声道:
“诸位,自出生以来,承蒙厚爱,钰不敢有负,始终以圣贤教训自束,然我不过凡骨一具,非大德天生,亦受七情之苦。”
“今日,我欲放下过往种种枷锁,也放过自己。天下人的谩骂也罢,不解也罢,我自当承受。”
“不求诸位体谅,但请莫阻拦。”
一时,天门之下,唯有风声还在呼啸,众人看着那矜贵无双的人端着谦和的礼仪,朝众人一礼,而后拂袖朝长阶之下走去。
然,天上的仙欲走入人俗当中又岂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
一名青年三步走出,拱手见礼,而后朗声叱问:
“九公子,你身负裴氏荣耀,你若这般走入世人之间,岂不是让我裴氏一门跟着被天下人唾骂?”
见裴钰朝他看来,那人下意识欲躲,却还是立在了原地,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继续道:
“裴氏于你有养育之恩,你岂可这般辜负?”
这话赢得了旁人的赞同,一时又有几名裴氏族人站了出来,斥责裴钰此行是置裴氏于不顾,非大义之举。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断赢来他人的赞同,甚至有几名年轻力壮之人,一副不惧武力的模样,硬生生拦在了裴钰下山的道路之上。
赵如胜见此欲命人动手,却见裴钰微微抬了抬手,遂又退了回去。
“裴氏是没人了么?”
裴钰尚未开口,便听闻人群中一道女娘的声音响起,众人回首,便见一名年轻女娘走出人群当中,她一袭长裙淑丽,墨瞳如玉,就这般清浅地扫了一眼那些拦路的青年。
“你们自小亦得裴氏教养,敢问诸位,你们又为裴氏做了什么鬼哭神泣的壮举?”
阿笙的语气轻而缓,倒是让这些人一时语塞,良久方才憋出一句:
“我们天资不如九公子,自然不比他所能……”
闻此,阿笙微微蹙眉。
“他可是天生便能修书撰文?天生便有你们口中所谓的荣光?”
几名青年在阿笙的质问之下,一时没了彼时的气焰。
“他一个人背着你们这一辈人的责任走到今日……”
“你们欲彰显裴氏礼教之法,他来传扬;”
“你们欲从天家手中保裴氏长盛不衰,他牺牲自己来成全;”
“诸位,你们扪心自问,自己当真有资格拦他下山的路?”
那青年被阿笙问得头都难抬,良久,方挤出来一句。
“可那是家主之责……”
这话未完,却听得长阶之上传来清朗的一声。
“既然如此,我愿让贤。”
众人愕然地朝那人看去,却见他端着柔和的笑意,若暖风拂槛。
裴钰不再理会那些人嘈杂的言语,而是抬步走向阿笙,而后微微叹了口气,旁若无人地对阿笙浅笑道:
“我有些乏了。”
闻此,阿笙亦没了片刻前那凌人的气势,笑着回道:
“好巧,我有些饿了。”
天光之下,人海之中,他眉眼带笑,与她一边聊着城南水月斋的桂花酥,二人一同走下那象征着贤德的长阶,走进市井的烟火之中。
长阶旁,聂远看着走过自己面前的二人,和他们身后的青山军,心中鼓动。此刻,他心中许多的疑惑已然有了答案,裴钰与沈自轸这两个名字,在聂远的心中终于重叠上了。
长道旁,众人震惊于裴钰最后让贤的话语,而唯有一人,躬身拱手,朝着缓缓下山之人久久鞠了一躬。
第三百二十章 沈裴二人
天光西斜,海生客栈的堂室内又热闹了起来,跑堂的小厮端着茶水忙得脚上生风。
许多从天门道上归来的人将今日的奇事论得不亦乐乎,这最奇之事莫过于众人于礼毕之后看到的人,那自天门道上走下的人定然是早就“死去”的裴九公子无疑!
当年裴钰于通州亡故,引得东境千家悲鸣,如今却道他实则未死,一时让人五味杂陈。众人愤怒于他的欺瞒,又不由多问一句,这假死的背后究竟是因为什么?
客栈角落之内,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将手里的画稿放于一旁,而后笑眯眯给身旁的聂起斟了一盏茶,而后道:
“聂兄,我们当中唯有你去过上首,可给兄弟们讲讲,究竟上面发生了什么?”
今日的事着实奇了些,他们这些人躲在山道上候着,哪里窥得了全貌,便寄希望于唯一一个“不守礼法”窜上山的人了。
聂起端起了一副神秘莫测的笑意,喝下了那一杯茶。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将山上所见一一道出。
“但此事奇怪,九公子若是诈死,此刻自曝身份岂非刻意迎来天下人的叱责?”
聂起听闻这话,罢了罢手,他比划了两下自己的头发,“你们是未见到,九公子这般年纪发色是银丝难掩,定然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做出这种决定。”
“再来说他假死,你们回想一下,那个时候先帝对裴氏步步紧逼,假死脱身不失为一计。”
这话未尽,席间众人倒是明白了他话中之意,顾自琢磨了一番。
“当年九公子之名盛极一时,换作你我可能轻易放弃这般荣光,去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他为了他的家族做得够多了。”
聂起又想到了什么,沉沉地叹了口气。
“九公子下山之时,裴氏不少人阻拦,看样子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敢独自直面天下人的质疑,当真是勇气可嘉。”
说到这,他脸上挂起了笑意,一旁同为三息堂文士的顾盛春见此,不由打趣。
“你这是今日裴九公子的文章看多了,便对其崇拜起来了?”
聂起摆了摆手,“非也非也,你还记得平南学考时那封无名的信么?”
顾盛春微微一愣,正是因为这封信上的策略他们这所有人才有机会及时参与科考,如何能忘?
“锦州墨,价值非凡,非寻常人家能用。彼时我们虽怀疑这其中有世族的阴谋,但死马当活马医,却不曾想不仅以一出民告官引得朝廷注意,还得来几位国士为我等发声。”
见聂起说起这个一副骄傲之色,顾盛春不由失笑。
“你又要说这是那沈大人之举?从前章兄偏信此人,现下你倒是也偏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