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到了平南,母亲便想向燕城的裴氏求援,但来的人却非善类……”
“嬷嬷无意间听到来人的对话,欲活捉我等,于是我们趁着夜雨逃离了。”
傅荣华说到这里,眸光也暗了不少,几人躲在出城的馊水桶里躲过搜查一事,她是如何都说不出口,这于她而言是莫大的侮辱。
见阿笙微蹙的眉始终散不开,倒是安氏开口道:“后来在燕城郊,我们遇上了张婶他们,才跟着他们来了这。”
安氏看了看这简陋的室内,和鲜少能透进屋内的天光,缓声道:“城内之人认为这里腌臜,不屑来此,倒是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原本学舍的先生想要入城去通消息,但这几日城门口都有世家的人徘徊,这消息便传不出去。”
“我想着,他们既然发动了这么多人,在情况未摸清之前,寒城内的人未必可信,所以便让他们暂时隐瞒我们身在此处的事。”
安氏又看向那报信的小少年,道:“我们选择以不变应万变,而阿离每日都跟着进城的商队一同偷入城内去搜集消息。”
虽是说着这些揪心的话,安氏看向阿笙的脸色却依旧祥和。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知晓此事定然会亲自赶来,所以我们一直在等你……”
安氏的声音悠悠,却一寸一寸揪紧阿笙的心。天光在窗外撒了一片,那番欢愉与室内的沉静仿若两个世界。
阿四在身后听着这一切,眉心紧蹙,他看了看阿笙纤细的背影,她的背脊打得笔直,仪态不失半分,只是却不知她此刻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这是一场针对窦氏的围剿……
良久,阿笙方才找回了神思般,轻声道:“祖母放心,我既来了,此事便交给我处理吧。”
说着,她浅笑着转身,阿四这才看清她神色中的清冷,见她睇了自己一眼,阿四随即跟了出去。
云影飘过,挡了半寸天光,洒在她的眉眼之上,落了阴影。
“为了什么?”
阿笙的音色不由沉了半截。
这问的便是江淮世族为何会齐齐朝窦氏动手。
阿四闻此,默了默,却还是和盘托出。
“方家是为了窦氏手中的朱雀楼。”
“文家与姑苏何家是因为帝京之争,欲拿老夫人要挟窦氏。”
“其他的人……是因为裴氏主母之位。”
阿四的声音和缓,充斥着无奈,他在这言语的片刻便有几分感同身受,感到阿笙境遇的不易,如悬崖踱步,失之毫厘便是万丈深渊。
他看着阿笙沉静如深夜的眸子,不知她到底有何想法。
“阿四,可否帮我将你家公子唤来此地?”
第三百零三章 如明月之升
林深幽幽,一片望不尽的深邃,手中坚硬的手感让她不由低头看了下去,手里拿着的是一块锋利的石头,脸颊上温热而生疼的感觉那般熟悉,她有些莫名,胡乱地摸了摸,都是满手的鲜血淋漓。
抬眼再看,眼前的嬷嬷有些面熟,她横眉冷对着自己,说着难听的话。
她略过嬷嬷的脸,往林间放眼望去,远处停着的那辆车驾好生熟悉,驾车竟然是阿七,他看上去年幼了不少,带着防备看着自己。
阿笙奋力站了起来,欲抬步往那车驾走去。
“裴钰……”
她下意识觉得那车驾之中的人当是他……
这话刚出,便听得呵斥之声迎面而来,阿七一把长刀横在自己身前,身后的嬷嬷一把将她拉住,而后丢开。
“哪里来的野丫头,莫要扰了九公子清净!”
一群仆从当即涌了出来,挡在她与那辆车驾之间,这乌泱泱的人众仿似巨大的隔阂,拦在二人之间。
阿笙莫名,张了张嘴,然而声音却已经哑涩,“我是阿笙啊……”
那嬷嬷冷眼看着她,说着全然不相关的话。
“小小年纪便起了攀附的心思,我看还是莫要管她,省得耽误公子赶路。”
这说话间,人群便拥着那辆华贵的马车越走越远,阿笙一时慌了,不由追了出去,但那道路越走越暗,马车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无论她如何追都难以企及其身影。
“裴钰……阿九!”
阿笙猛地睁眼,额头满是淋漓的汗水,她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良久才惊觉,那竟是一场梦。
她竟然梦到了当年与裴钰初相遇的时候……
阿笙仍有些愣,她不由地想,若是那时裴钰根本不理会她,恐怕她便会被那帮土匪追上,被卖到某个边城的青寮去吧,哪里还有今日的自己。
阿笙抬眼看了一眼这一室的沉寂和简陋的陈设,鼻息间还弥留着被子发霉了的味道,这间屋子除了门口的小窗外便连个通气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还是无名区从前的山坳里,因安氏腿脚不便,而这里的路还未通车马,因此阿笙着人去寒城府请了人,就这两日填一条平整的路出来,好让马车进得来,将安氏接出去。
同时也借这个由头通知寒城府,她已经到了这。如今新帝登位,窦氏相助可算首功,寒城府不敢怠慢,她在这贫瘠之地待得越久,寒城府便会越着急,有些事便好谈了。
“姑娘,你醒了么?”
孙嬷嬷的声音在外响起,阿笙应了应,却不见人进来,这才想起,这屋子有门栓,夜里防着外人入内,所以都从内锁上了,遂才起身给嬷嬷开门。
此刻,孙嬷嬷手里正好端着梳洗用的东西,笑呵呵地看着她。
“老夫人一早便让我来这候着了,就怕姑娘没个使唤的人。”
阿笙闻此,颇有些内疚,毕竟安氏如今腿脚不便,却还在想着她这里。
她一边让开路,容得嬷嬷进屋,一边道:“这次来得匆忙,一路骑马急行,府内也就只有男丁会骑术,便没带个伺候的人,倒是辛苦嬷嬷了。”
孙嬷嬷一边将用具放下,一边道:“姑娘何苦非要在歇在这,去城里住着岂不更好?”
阿笙扯了扯嘴角,“祖母还在这,我怎么能自己去享乐。”
这话说得平淡,在阿笙心里这般行事理所应当。苏嬷嬷知她孝顺,便也未再劝。
“对了姑娘,学舍那边说是有燕城过来的人,一早便来请过你了。”
闻此,阿笙微微一愣,昨日她才吩咐阿四送信,此时人便到了,显然是连夜赶路而来。
阿笙加快了梳洗的动作,几分急切地让嬷嬷为自己梳妆,一头黑发刚束好,嬷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她一溜烟地跑出了门去,留嬷嬷一人愣在那,手里还拿着没簪上去的珠钗。
云生的学舍修建在密林的另一端,阿笙踩着泥地走了良久才看到那木制的学舍里,此刻正碰上休堂的时候了。
远远地便见那人一袭月照溪山服从内走了出来,天光绒绒,照了他一身的暖意,他身旁围绕着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十分吵闹,但他却低垂着眉眼耐心地回答着那些孩子的问题,饶是其中一两人有些急切地抓上了他的锦服,也不见他斥责半分。
“没想到,居然能得九公子亲自来为这些孩子授课。”
一旁做文士打扮的青年手里抱着一本典籍缓缓朝阿笙走来,而后恭敬一礼,他看向裴钰的目光带着炽热,这让阿笙想到了裴钰当年西州开堂,那些文士学者听闻他讲授圣贤大道,也是这般的眼神。
对于为学之人而言,裴钰始终是最耀眼的那个。
“先生,他来此的事还请不要外传。”
听阿笙这般道,青年赶紧表示道:“省得的、省得的,姑娘放心,九公子之事江淮无人敢透露出去的。”
青年这话却让阿笙不由一愣,而后快速敛了眉目,原来江淮对他是这般维护……想来也是,他在江淮这么长时间,但帝京却收不到半分有关他的消息,可见江淮世族对于裴钰还活着这件事当真是守口如瓶。
那青年见阿笙并未接自己的话,以为她是不信,遂继续道:
“江淮十二大族连同裴氏对于九公子之事下了生死令,真没人敢透露。”
青年抬眼看向远处那个披了一身华光的人,现下,他正接过一个孩子递过来的东西,似乎觉得有些新奇,遂拿在手里多看了几眼。这世间珍好之物他当是见过无数,但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收下了那份简朴的礼物。
“在九公子之前,江淮已有数十年未有一个可在学识之上堪与国士并肩的人,他的出生对于江淮而言如明月之升,带动百万潮汐之水,保住了江淮世族在文法礼制上的地位。”
“所以我们这些江淮的读书人,无论是否大世族出身,对于他都十分敬重。”
说着青年倒是有几分感概,“九公子当年将圣贤之道远传多国,如今却……”
这话未说完,已满是遗憾。但若无这一场假死又如何换的裴氏今日的喘息和壮大,世间之事总是难两全。
阿笙回过神来,对那青年浅浅一笑,而后抬步向那人走去。
阳光透过老树的枝桠,在泥地之上留下斑驳的光影,裴钰抬眼便见阿笙踩着枯落的枝叶,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后远远地朝他扬了扬笑意。
“阿九,我有话与你讲。”
第三百零四章 莫要越界
连接山坳的林间不断传来伐木的声音,那是寒城府的人正努力劈开一条车马可行的道路,预计最迟不过明日一早便可派车马入内。
阿笙听着那边的动静,却抬步往云生正在铺凿的另外一方走去。她扫了一眼裴钰还拿在手里的木雕,那是一匹小马驹,手工甚是粗劣,想来是送礼那孩子偶然得来的。
“这里的孩子可宝贝着自己的东西,你这么短时间便能让人家把东西送给你,可真了不得。”
裴钰这人到哪都不缺他人的喜爱,而若非真的心喜,这些从前只会伸手向他人讨要的孩子哪里会拿出东西来送人。
裴钰听闻阿笙这话,浅浅笑了笑,却并未再接此话。
“老夫人可还好?”
问道这,阿笙默了默,而后扯了扯嘴角,“还算,平安。”
“还算”二字说得迟缓,这句“平安”也道得踟蹰。
裴钰听闻这话,唇边的笑意便也散了干净,眉心不由浅浅蹙起,他看懂了阿笙此刻笑得勉强。
“抱歉,是我没有……”
“你何错之有?”
阿笙打断了裴钰自责的言语,“这江淮之大,你如何能管得了所有人的善恶对错?”
阿笙停下了脚步,细细地端倪着裴钰那一双在天光中微浅的眸子,在这盎然的春夏之际,她却在这双眼眸中看到了深秋的寂静。
“阿九,我不需要你将所有事都抗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裴氏之人,不会以苛刻的条件去要求他。
在安氏等人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曾升起一丝怨怪,怪裴钰没能护着安氏等人,但这样的想法与裴氏乃至天下人对他所做有何不同?
裴钰、裴钰,“裴”之一字是他族人给予他的重负,“钰”之一字是天下人对他的期望。这两个字每念一次都是沉重,阿笙不愿再为他多添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