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看着裴钰走向那长廊,这惜云阁建在高悬之地,长廊的侧旁便是山崖,放眼望去是一片山林之色,这里是裴钰从前习字念书的地方。
大长老看着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知他今日将人全都唤来这里是另有深意。
若裴钰想知道他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并不难,但却并未直接拆穿,顾念的便是儿时照拂的情谊。
裴钰出生便负担着一族的荣耀,那礼教无双之名裴氏可以主动不要,但却不能在一场阴谋中被剥夺,裴钰的出生不仅是裴氏对抗天家的后盾,也是裴氏保持世族地位不衰的冠冕。
因此,裴钰自小便由各国名士教习,族内对他的期望全都变成了缚身的枷锁,一个五岁的娃娃每日便要起早贪黑地修习圣贤之道,还要应对天家时而投来的试探,和族内欲取其地位的阴谋。
就连生母阮氏对裴钰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要拿回父亲当年的荣光。
小时候的裴钰经常在噩梦中惊醒,夜的深沉便如巨大的牢笼,捆绑着他动弹不得。
那个时候,阖族上下无一人看出他谦逊的皮囊下藏着不堪重负的魂魄。
裴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大长老时,他虽不见老态但发色中已然有了银丝,他的白袍在风中鼓动着,整个人飘飘如山中仙人,仿若下一刻便要从这尘世超脱一般。
长者看向他眼中的疲色,笑得若三月徐徐而来的暖风。
“娃娃,累了便累了,不用撑着。”
那是裴钰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那一日,大长老偷偷带着裴钰去逛城中的集市,吓得祖宅那是一个鸡飞狗跳。
大长老教给他,这世上除了日月规矩地轮转,还有狂野不羁的长风。
而如今,正是这个教给他不应活在方寸之间的人要抹杀他的选择。
念及此,裴钰微微敛了敛眉目。
老者静静地看着裴钰远眺的背影,良久,方见他回首,依旧是一副浅笑如云的神色,缓声道:
“派去追杀窦氏的鹰隼我已经全部处理了。”
“大长老,你食言了。”
这话说得轻灵,大长老的神色亦是淡了三分,鹰隼是他多年的心血,裴钰说杀便杀了。
他细细地看着那个从小便脾性温润的孩子,世人皆道他玉骨天生,但玉哪有天生便是暖的?他狠起心来,怕是自己都要自愧不如。
但这样的人才天生适合裴氏,才能为裴氏家主。
大长老几步往前,看向廊外的山色,叹了口气,开口道:“纵然你怪我也罢,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裴氏的主母心中、眼中只能有裴氏,对一个女子而言是多大的束缚,你我皆知。”
“我了解过那丫头的过往,是个有大主意的,但她无论家世还是为人,都不适合裴氏,她一直这般耽误着你,耽误着我裴氏家主一脉后嗣的延绵,你当真以为太祀能一直容忍?”
大长老看向裴钰,垂老的眸中有着柔和的光,他在裴钰与他说出那番“怕裴氏主母之位折辱此女”的话时,便看懂了裴钰心中谋生的那个想法。
“阿钰,你是裴氏多年的心血,裴氏不可能放你离开,既然你做不了决定,不如我来替你决定。”
山谷里似有悠悠的风声如凤鸣而起,吹皱了那一湾如画的眉眼。
面对大长老的话,裴钰很快敛了眉目,如常地坐于廊下,微微仰头看向老者,神色清明,不见半分犹疑。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于我,都是裴氏造就。”
“大长老还记得从前讲与我的故事么,缚于深山的顽石,若不想被地势消磨,还可以选择砸向深渊。”
这话音带着锋利,大长老的眉心终是蹙紧。
高天的云遮挡了此刻的天光,也洒了那人一身的灰暗,他唇边依旧带着惯有的浅笑,只是这抹笑意却始终不进眼底。
这浅淡的一眼,却让老者是一步也难以迈开。直到裴钰收敛了神色,老者迟疑的步伐方才迈开,向他走了过来。
“这丫头我可以不动她,但你须得……”
此话未完,却见裴钰起身,理了理衣袖,抬步往廊外走去,后面的话虽未说完,但裴钰已经了然于心,是半分都听不进了。
裴钰抬步间衣衫卷起的风带着幽凉,让大长老心中不由一片凉意漫开。他给了大长老一次机会,却显然并未等到他想要的答复。
“赵如胜。”
一声轻灵,在院外躲着看热闹的赵如胜听闻自己的名字,当即窜了出来,对上裴钰浅淡的神色时,才快速收了嬉笑之色。
“裴氏族内兵力当归于一处调配,自今日起,你着人接手鹰隼,若有违者你可自行处理,不必报我。”
这话一出,当即传来老者不可置信的声音。
“阿钰?!”
赵如胜看着大长老快步走来,亦是有些犹豫的模样。大长老手中鹰隼是他一心培养,先家主亦许其可单独持有,如今却要收他权力,便是在当众责罚,置其颜面于不顾。
大长老看着那人依旧噙着轻灵的笑意看向自己,他语气和缓,却如刻在心。
“大长老,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道完这清浅的一声,裴钰再不看他,转身便抬步离开了惜云阁。
大长老眉头微蹙地看着裴钰的身影离开,直至那绵长的石径上只剩花草繁盛的枝桠。
此刻他脑海中不由想起裴钰小的时候自己讲给他的那个故事。
“若顽石被缚深山,你可知它要如何才能摆脱?”
小公子摇了摇脑袋,软糯的眼神中满是好奇。
“它还可以砸向深渊,撞个地动山摇,若不粉身碎骨便总能找到一条出路……”
第二百九十九章 拜访
江水汤汤,印照斜阳。江岸边,半架航船的残骸被粗麻绳困在岸边,早已没了从前那气势与生机。
河岸边,阿笙静静地看着随江水起伏的残片,那是片刻前从船架上掉落的,听闻贺州主府命人每日都会来现场打捞残片。
阿笙眉头微蹙,问道:“人可找到了?”
一旁候着的是云生的管事,这些时日他们发动了大量的人去寻找安氏等人的下落,寻遍了他们可能前往的地方,都不见人影。
听闻阿笙询问,管事不由低了低头,“尚未……”
闻此,阿笙的眉目蹙得更紧了。至今为止,她派了大量的人去搜寻,却至今无果,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安氏她们是被人带走了。
念及此,阿笙本就不自觉握着的手又紧了紧。
“燕城可有消息?”
“回姑娘,有个叫阿四的来过,道此事他们会处理,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个处理法。”
按合德的说法,此事与裴氏族内有关,阿笙不知裴钰究竟会如何处理,但有个地方她须得先去一趟。
日暮终是落下,江岸边的风大了些,却是吹不散那纤细的身影,在最后的天光中投下浓厚的影子。
阿笙在江边看着船只的残架良久,没人知道她心里究竟是如何打算,也没人敢出声询问,她就这般站着,仿似在惩罚自己一般,直到夜色已浓遂才离去。
不过两三日,这日头便开始热了,江淮的春毕竟短暂。
一辆宝驾在青石路上缓缓压过,碾过市集的热闹后转入了一条宽敞的长巷,那巷口的海棠树扬了扬枝桠,颇为舒展的模样。
宝驾在一户梨木浅雕兽首的门前停了下来,府门前那双首麒麟以青石打造,手中的宝球透着白玉的光。
马夫当即下车与门房处交涉一番,未久便有管事模样的人亲自来迎。
帘幕掀开,一张精致的小脸露了出来,她踩着马凳下了车驾,一袭阳春浮生服被此刻的金轮晕上了流光。
庄家的管事也是见过不少贵人的,眼前女子的这一身服饰当真有些新奇。早听闻窦氏玲珑阁到了二姑娘手里便玩出了许多新奇的花样,备受京中贵女们喜爱,如今一看,光这绣技和花色便是少见。
“二姑娘,请。”
庭院之内,一树繁花正在盛放,初夏的风一惹便吹落了一地的鲜红,书房的大窗正开着,案几之上忽然就飘进了几瓣花色,文仆见此赶紧欲去打理,却被庄明道制止了。
“春风拂案,当有此景,何须惊扰。”
得他这话,文仆遂才退了下去。
“容春色绕梁,庄家主好兴致。”
这一声轻柔而有力,庄明道抬眼便见一名年轻女娘落落大方地走了进来,她眸若珠玉,抬步间气定神闲,丝毫不见半分怯意。
阿笙欠了欠身,得来庄明道正式的回礼。
庄明道按年纪属阿笙长辈,却能以正礼相待,这让她有些意外。
“二姑娘这个时节来江淮,倒是赶上了正好的时候。”
这话说的是时节,也说的是人。
窦氏的船在江淮最北边的贺州出事,引得众人的关注。这一场火烧的莫名,午夜起火,火势迅速吞没了半艘大船,明眼人清楚是纵火所致,但敢烧窦氏船只的可没几个。
贺州府衙不敢得罪,因此至今没有结案。
但府衙未结案却不代表无人查此事,窦氏船起火的次日,众人还在看热闹的时候,便见裴氏族兵副帅亲自带人前往贺州调查此事,而前不久便传出裴家主收了大长老手里鹰隼的消息。
裴氏那位的态度明确,容不得人动窦氏一分一毫,这也让江淮不少盯上窦氏手中利益的人不得不打消念头。
庄明道看着眼前这个美若明珠的女娘,唇角勾起了笑意,当真是因为这二姑娘记在裴老夫人名下,凭着这份“亲缘”才让九公子动怒的么?
“二姑娘月前寄来拜帖,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庄明道自认庄氏与窦氏素无往来,而彼时帝京之事尚未有定论,她便已然决定拜访庄氏,这个举动倒是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本该早来的,只是帝京尚有事料理,倒是拖到了今日。”
“二姑娘可去贺州那看过了?”
庄明道说着便见文仆将刚煮好的茶水为阿笙呈上,得了他的眼神后,遂躬身退了出去。
阿笙浅笑了笑,道:“顺路去看过了。”
她这话说得清浅,让人看不出半分焦急的模样。
“我此番来拜访庄家主是有两件事与您商量,这贺州的事便是第一件。”
听闻她这般说,庄明道微微一愣,而后当即领会她的意思。
“二姑娘莫不是以为是庄家的人动手烧得船?”
庄明道罢了罢手,“我何苦与二姑娘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