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赵皇后过世,皇帝称病之后,赵氏风光大不如前,如今赵家这三女,两个女儿折在了宫中,唯有小女儿嫁给了袁家保全了富贵的生活,赵氏也没了从前的嚣张,倒是全心辅佐起了这个女婿。
赵氏虽不如从前势大,但好歹有些根基,因此袁成杰口中的话定然并非空穴来风,众人纷纷开始思考,宗亲王当了二十多年的闲散王爷,难道当真转性了?还是说他从一开始便是藏锋于林?
但这个想法很快便被众人略过了,毕竟众人都知宗亲王这人的脾性,若说是游山玩水,诗词歌赋还能称得上名号,若说勤政,还算不上。
几人很快又将话题拉到了今年的恩科之上,袁成杰这话便也就被人淡忘了,他看着众人俨然并未将宗亲王当作一回事,不由低首抿了一口热茶。
看来公主当真是多虑了。
得了这个结论,袁成杰不由开始欣赏起窗外的景致,楼外的凤鸣街之上一众文士匆匆而过,他们当中不少人都背着行囊,显然是外地来赶考的。
自平南学考的事发生之后,倒是越发激起了寒门学子的斗志,今年的恩科必然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夺。
天家若欲从世族手中拢权,便必然走恩科改制这一条路,此刻袁成杰反倒有些庆幸自己早入文史阁,否则面对如今这局势,饶是他也难免觉得吃力。
他收回神色,目光掠过对面街口的含香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巧踏入阁内,正是阿笙。
随她入内的除了窦府的侍女之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袁成杰只看到背影,权当成了窦府的那位长辈,便未再多琢磨。
含香阁内,小厮垂首将人带往二楼最里面的雅舍,那里的风光最好,能看到内河岸柳枝飘摇,摇船轻渡。
“这含香阁的春风香茗最是可口,静严师父一定要试试,东海那地方可没有。”
阿笙笑着请静严入座后自己方才在案几对面坐了下来,她又让小桃将那半扇窗户彻底推开,忽就有一阵凉风鼓动,将一室的烦闷都散得干净。
这个季节得柳树刚抽了新芽,河岸一片嫩色,勃发的生机扑面而来。
静严顺着阿笙的目光看了看这一片盛景,“这含香阁无论陈设还是景致都是一整条街上最好的,难怪就连茶位都要比同街的更贵些。”
静严这人向来会享受,得他认可,阿笙难免还是有些开心。
见她笑盈盈的模样,静严不由微眯着神色,几分狐疑地问道:“这不会是你的产业吧?”
这含香阁不缺贵客,但阁内小厮却毫不犹豫便将二人带来这最好的一间,静严原以为是阿笙常来,但此刻见她这笑得几分狡猾的模样,才省起这满京城身价最高的女娘不就在自己面前。
阿笙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算是默认了这话。
“所以来这里谈话更安全些。”
阿笙看了一眼小桃,后者会意,当即退了出去,在门外候着,也谨防旁人打扰。
静严倒是好奇,“你如今这一份投诚做得相当漂亮,怎么又开始有所顾忌了?”
阿笙浅浅笑了笑,“帮王爷是我的事,跟窦府内众人无关,我只是不愿出什么事连累他们。”
话虽是这般说,但阿笙始终记得裴氏的前车之鉴,记得裴钰从前与她说的话。
可协助皇权,但不可与天家走得过近。
听闻她这话,静严不由开口问道:“你跟我透个底,你究竟为何忽然要帮宗亲王?”
阿笙闻此,只是勾了勾唇,不由敛了眸子。
“静严师父,你知晓我十岁便一人在外求存,若非裴钰相救,恐怕早就成了山野饿殍。”
她眸光微抬,一双珠玉般的双眸中满是静谧,“这都是拜轩帝所赐……”
话到这里,阿笙并未再深入了。
她的声音轻柔,却让人听出了彻骨的凉。
“他若是肯老老实实苟且过完这一生,我或许也容得。”
“可他那个孝顺的女儿却还想着将他从半截的棺材里拉出来……”
她这话未说完,但静严却猜到了几分她所想。
原本静严以为,阿笙是为了圆裴钰的计划,却不曾想这其中还有这般曲折。
“可你怎么断定宗亲王便会允许你动轩帝?毕竟那也是他兄长。”
静严提及此,却见阿笙抬眸忽而笑着看向自己。
“轩帝与老皇帝害了裴氏先家主和夫人,又让裴钰如今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得不丢了,若宗亲王当真与他们是一路的,静严师父,你不会在这里。”
阿笙是不懂宗亲王,但她懂静严。
裴氏先家主与静严先有知遇之恩,后有庇护之恩,饶是在这权势红尘打转,静严也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如师如父
香茶氤氲的烟色在天光之下翻滚着,静严听着阿笙这话却是不置可否。
当年他为护阿笙等华清斋的学生而选择入世,军师、国师、城主、阁老,他这十年的身份不断转变,不过是随因缘来去,但再是因缘亦不能让他行背德之事。
静严低敛着眉目,淡笑着拂了拂盏,而后缓缓开口。
“从前山上的老头总说,人随因缘来去,因缘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我自然不能做那助纣为虐之人。”
红尘亦是道场,熬煮众生根骨,但总有人身怀明镜之心,难屈其志。
静严便是如此。
“你今日约我来此,所谓何事?”
静严低首摇了摇壶中的香茗,又给自己添了一盏。
细细品来这含香阁的香茗甚是讲究,当是开春头一枝的花蕾制成,那藏了一个冬季的生命力,全然在这一枝中勃发,清香的口感不同于普通的香茗水。
阿笙见他甚是喜欢这春风香茗,又让小桃去续了一壶来,这才娓娓道来自己今日的目的。
“如今大皇子势落,宗亲王可有什么打算?”
静严低抿了一口杯中之物,在口中回味了片刻,方才开口:
“你那一招借力打力,让辛氏如今恨上了大公主,辛启正正想尽办法抓合德的短,不用我们动手,辛氏也会将这位即将远嫁的公主送走,她一走,四皇子不足为虑。”
“不过合德有裴妙音的支持,怕是不会那么简单能被扳倒。”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阿笙闻此,倒是提到了一件别的事。
“近日我航道收到了西州来的消息,他们欲将粮贸航线从南行,改为北行,从庸国向北绕行再抵西州。”
阿笙忽然扯到了航道之上,不由让静严执盏的手微微顿了顿。
这话看似与如今的局势没有任何关系,但阿笙如今对话的人是静严,他不会不懂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你的意思是,西州在提前作准备,怕有人拿捏西运的粮食?”
阿笙点了点头,“若改行,便可从陈国装船,北上略过央国,但这样一来更费人力。”
“我怀疑,合德跟西州的合作未必有那么牢固,但若是如此,裴太后又哪里肯轻易出面劝说裴氏族内。”
“所以我倒是认为,推四皇子上位这件事,其中有裴氏出于自身考量的谋划,合德并非是我们应当关注的,裴氏才是。”
经她这么一提,静严的神色微凝,却似乎并不意外,其实他亦猜到了这一点。
“但据我所知,裴钰并不打算干涉皇权之争。”
阿笙这话让静严神色微眯,他很快抓到了其中关键。
“裴钰既然不主张与皇权走得过近,那么裴氏这番决议便没有家主支持,裴妙音便也调不动裴氏兵力来支持四皇子,能动用的资源也必然有限……”
静严的话说到这,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能赢。”
这般的默契让二人一同笑开,倒是守在门口本有些困顿的小桃,被这笑声忽然吓得一激灵。
很快阿笙收回了神色,“那么现下便是怎么让宗亲王树立威信了……”
阿笙不由看了看窗外的杨柳岸,不少书生模样的人背着一篓的画具在描绘着三月的柳枝迎风舒展。
“今年恩科主考朝中可有属意的人?”
阿笙这问一出,静严似被人提了醒。
“你是想让宗亲王做这主考?”
阿笙点了点头,“因着平南学考的事,寒门与世族文士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在恩科之上一较高下,因此今年参考人数较往年更多。”
“宗亲王若能以主考身份监考今年恩科,这赶赴帝京参考的才子学士便都成了他的门生,这影响力及威信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稚子么?”
阿笙这主意甚好,宗亲王在世族当中本不缺往来,此前因解救民社之人又在寒门文士当中搏得了好名声,如今再以主考的身份正式监考今年恩科,承他情的人定然不少。
宗亲王自身本有才华,以恩科主考身份入局对他而言最适合不过。
“他若能以文礼开天下之路,这高位他不坐也会有人主动送他上去。”
阿笙浅浅的笑了笑,“东境各国重礼,只有被人请上去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稳,谋划来的,即便坐上去了,最终还是得下来。”
她这话说得便是轩帝这前车之鉴。
先帝重长子,即便儿子是个庸货也要将他扶持上太子之位,轩帝在位这些年,在内无威德,在外无震慑之力,甚至连累央国在东境各国之间的地位。
“但恩科主考之位多年来一直都是由文史阁几位阁老坐镇,今年还得寻个理由让文史阁点头才行。”
阿笙提及此,静严却是笑了笑。
“太后钦点,最是正当不过。”
如今皇帝称病,前朝有太后坐镇,而太后本就属意宗亲王,这样一来,此事便也就水到渠成了。
阿笙听闻这话甚是愉悦,与静严详谈当真是十分轻松,她这杯中之物尚未饮尽,一切事宜便都理顺了。
今日这一席话倒让阿笙想起了多年前的华清斋,彼时静严也是这般一一提点于她,只是如今她却也能与当日的师父聊得有来有回了。
“那今日这一番话,就劳静严师父亲自带给王爷了。”
阿笙说着便拿起了杯盏,笑盈盈地抿了一口。
“静严师父,你与宗亲王相交时间也不短了,他若作为皇帝,在你心中能有几成的满意?”
阿笙这话不过是随口一问。
“一成。”
闻此,阿笙执盏的手不由顿了顿,而后抬眼看向静严,略有些不解。
静严神色却无半分玩笑,然而语气却依旧稀松寻常。
“他从前知晓先帝爱长子,因此以不争为由保全自身,这并没有错,但也造就了他如今行事欠缺勇猛之劲,不够果断。”
“这些年他以山水文辞养自身心性,虽是个豁达的性子,能广结善缘,却缺乏帝王的杀伐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