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此时方才抬起头来看向来人,他神色清冷,不见平日里温和的笑意,虽是看向那女子,却依旧没有开口应她。
裴钰这人的脾性极好,少有能令其动怒的事,此时,茉莉打断了他的神思,他还是在克制着。
此时,守院的仆从赶了进来,躬身挡在那女子之前,道:“茉莉殿下,王后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央国众学士的工作,还请您……”
仆从话未说完便被人一脚踹开。
茉莉公主是西州王的长女,虽然不是王后所出,因是王庭盼了许久的第一个子嗣,因此自小备受宠爱。
那女子指着裴钰,大声道:“你凭什么独占这甘兰园?”
甘兰园原本是王庭供养智者所建,因此能在这里研究学问的在西州都是称得上名号的。
茉莉有一名教她东境文字的先生,原本希望能来甘兰园拜会,但得知这里被裴钰等人用了,又想起他在文辩之上令西州众文士哑口无言,一时气愤,便将此事添油加醋说给了茉莉听。
此时,她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裴钰放下手中的笔,看向茉莉,缓声道:“这是王令。”
裴钰此话一出仿似提醒了守院之人,立刻出面挡在了茉莉与裴钰的中间,唯怕她做出什么冒犯贵客的行为,届时挨罚的却是他们这些人。
茉莉见此本欲发作,又念及裴钰的话,一腔怒火发泄不得,她自然不敢对“王令”多言,于是又瞪了裴钰一眼,转身间顺手将离得最近的阿笙桌上整理好的文稿一把抓起撕了个干净后又全都撒在地上,这才愤愤不甘地离去。
阿笙还在愣神,看着最后那几张文稿落地,刷地站了起来,裴钰抬眼还未来得及招呼便见阿笙已经冲了出去。
“阿七,拦住她!”
候在一旁的阿七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将阿笙拦在了阁楼的门口。历经四年的成长,阿七的体格远不是阿笙可以扭得过的。
“你放开!”
“那是西州的公主,你还能打她不成?”
此时裴钰率先走了出来,他见阿笙着实气得不轻,开口道:“茉莉是西州王的大女儿,性子骄纵了些……”
“所以她就能随意向人撒脾气么?”
袁成杰等人此时才走出来,便见到阿笙在与裴钰顶嘴。
他们也能明白阿笙的愤怒,这些文稿都是用古摩诃语记载,本就难识别,阿笙光弄这些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如今被撕得这般零碎,她又得重新抄录。
“阿笙……”袁成杰提醒道。
阿笙看了他一眼,明白裴钰的身份摆在那,自己更不能跟他叫板,于是深深缓了口气,复朝裴钰垂首道:“我不该与家主置气。”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生硬得很。
“进去吧。”
裴钰并没有与她计较,复又对守院的人道:“此事不可告诉王后。”
茉莉的生母来自西州的属部,仗着茉莉受宠,这些年一直摆着架子,此事告诉裴妙音也不过是让她闹心,毕竟这种联姻送上来的女子,背后还有其它考量,只有西州王才能处理。
而这王庭内的女人,多是这般出身……
念及此,裴钰敛了敛眉目,遂转身走进了阁内。
因这番插曲,阿笙留在甘兰园内待到很晚,守院的人也知今日之事,不好拦她。
待到夜深阿笙方才做完手里的事,此时月色已经悬空。
从甘兰园往回走的路寂静无声,深邃得可怕。
她想想便有些后悔,几位师兄说留下来陪她,被她婉拒了,现在想想还是该厚着脸皮答应的。
阿笙深吸了口气,走入了那条小道,未几步,便见大树垂腰处,有一人静静坐在那花坛边,望着此刻西州那一轮弦月,月色照得人更加清隽。
听闻脚步声,裴钰方才收回目光,望了过来。
夜风卷起长发,吹不散他眼中浅浅的笑意。
而他一旁,阿七抱着剑挑眉看着阿笙。
阿笙微微愣在了那,裴钰为何会出现在这?
“家主,你们怎么……”阿笙话未问完,忽而想起了什么,神色淡了淡,道:“你放心,我白日里只是一时气不过,我不会去惹麻烦。”
听闻这话,裴钰却是笑了笑,他会出现在这里倒不是担心阿笙不知轻重去得罪茉莉。
而是白日里阿笙的反应,让他想到了一件事,或许她可以做到。
“我有话与你讲。”
闻此,阿笙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她几步走近,眨巴着眼看着裴钰,等他细说。
“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这话把阿笙问懵了,裴钰要她做事还需来问她意见?
“家主请说。”
裴钰却是浅浅笑了笑,如同说着玩笑一般,道:“帮我劝姑姑回央国。”
裴钰这话彻底把阿笙说懵了,西州的王后现在要回央国?算出使,还是与王和离?
知道阿笙困惑,裴钰又道:“你可知为何我姑姑会嫁来西州?”
阿笙想起了此前曾听说过的一些传言,“为了逃避天家赐婚?”
裴钰笑着摇了摇头,“对裴氏而言,皇帝如流水,虽然姑姑自己有所顾虑,但祖父却不会因为天家的旨意葬送姑姑的幸福。”
阿笙微微挑眉,对于裴氏而言,西州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们惦念的。
忽而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裴钰看着阿笙眼中逐渐清明的神色,知晓她该是猜到了。
“是西州的兵力。”
第三十四章 裴钰所请
自太祖之后,又是百年盛世,皇权走到今日与世族必有争锋,为保族人性命,裴氏须早做准备。
若是央国内出现任何动乱,这里可以作为裴氏族人撤离的一个选择。
因此裴钰的祖父当年选择与贺兰倬结盟,除了向西州运送粮草布匹等生活资源之外,还给他送来了裴氏的谋士,助他夺王位,定天下。
西州曾是裴钰的祖父给裴氏留下的一条后路。
但当年他老人家未想到的是西州北方的雍国会因内乱动荡,导致流民南撤,在西州附近各自为营。
而正是西州周边的动荡不断,才让裴氏最终不得不放弃西州,族内谋士也逐渐退出西州领土。
夜风疾行,刮过树梢,树影摇曳如同鬼魅,阿笙抬眼不小心看到,又下意识往裴钰的方向走了两步。
“贺兰倬的王位是裴氏帮他坐稳的,所以他敬重姑姑,但是……”说到这里话音不再,裴钰神色淡了淡,这个“但是”便是出在了裴妙音的身上。
权势交锋,最忌情感,裴妙音在该退出的时候迟疑不定。
裴钰不愿在裴妙音情感之事上多提,而是拿当下事实讲与阿笙听。
“朝廷新命西南大将郭定坤,在西边屯兵戍守,轩帝的目标是西州。”
“轩帝要发兵?”
“他登位时便有争议,所以需要立威。”
阿笙毕竟也学习治国征战之道,她明白央国太平已久,新帝为立威望,必选征战。
西州与央国周边诸国不同,他们不具备相同的文化叙事,在舆论上容易造势,况且西州近年因周边频繁滋扰,在兵力上已见疲态,而它与央国距离适中,不至于将战火倒引至央国境内,因此西州会是轩帝的首选。
但要打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前线的消耗巨大,因此钱粮都是问题,况且轩帝要师出有名还需契机。
“如今轩帝尚未处理完财政上的事,真正出兵还不会那么快。”说着裴钰笑了笑,满是凉薄意,“二叔倒是积极配合,为皇帝筹款,却从未想过,若是双方交战,姑姑作为裴氏嫡女,便会成为西州掣肘裴氏的把柄。”
而如今把持裴氏的是裴清召两兄弟,他们可不会为了一个裴妙音与朝廷反着干,那么裴妙音便注定会成为那个牺牲品。
更何况,裴钰想接裴妙音回去,还有另外一层考量。
“裴氏如今的情况你应当知晓,我虽为家主,但毕竟是晚辈,有些事有礼法压着,我不能做,但姑姑与我父亲同为家主嫡脉,若她肯返回裴氏,族中掌权之责便会重议。”
裴钰身上有“礼教无双”之名,央国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他不能有行差踏错之举,但在权势之上,君子是斗不过小人的。
况且裴清召那些人还仗着长者身份不肯还权。
裴妙音若返回央国,得她支持,裴钰行事会更加容易。
裴钰此番前来西州,除了圆觉大师的经典出世之外,最重要的目的是想将裴妙音接回去。
裴妙音远嫁异族这件事裴钰的父亲至死都耿耿于怀。
况且,裴妙音如今在王庭的处境裴钰看在眼里,因此这个想法便更加笃定。
裴氏的女儿无需在外委曲求全。
裴钰也曾试探过裴妙音的态度,但裴妙音与贺兰倬多年夫妻,她心中还是重这段感情,返国这件事便迟迟没有机会提出。
况且裴钰也需要一个好的时机和好的人选对裴妙音循循诱之,他也怕贸然提出会激起她的抵抗情绪,此后再提这件事便难了。
而阿笙是央国此行中唯一的女子,裴钰看得出来,裴妙音对阿笙有着欣赏,况且阿笙性子带着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三分直率,但也懂得自持,更重要的是,她十分聪慧。
而这些都是裴妙音所喜的品质。
裴妙音多年无子,膝下寂寞,若是阿笙肯亲近,便有可能引导她考虑返回央国。
裴钰看向阿笙那一双如珠玉一般的墨瞳,想到了刑部赵焕城给他带来的一幅肖像画,那是画师殊文的画像,与阿笙到有几分相似。
可惜的是,这幅画是当年一位画友所画,按年纪算,那殊文当值中年了,如今光拿着这泛黄的画卷,着实难以寻人。
“你若能劝姑姑返回央国,我可许你一件事,但凡我能做到,无论是金银还是前途,你皆可提。”
我可许你一件事……但凡我能做到……你皆可提……
此话一出,阿笙只觉万籁寂静,只剩虫鸣之声。
这一句话,她仿似等了许久,也从未想过会在今日这般场景下听得。
她看着裴钰那双如画的眉眼,定静地沉声道:“好,但口说无凭,我要家主立个字据。”
“公子还能骗你不成?”阿七开口道。
阿笙微微侧头,不敢看裴钰,但嘴里却还是嘟囔道:“那万一你以后不认账,我找谁说理去。”
裴钰见阿笙这个模样,不由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