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生这话一出,便见几人眉心紧蹙,面色沉重了不少。
黄庭生扫了几人一眼,敛了眉目。
他不能让这几人就这么走了,若是再没了他们,自己这孱弱的身手,怎么走得出这深林,又如何回得去?
见话到位了,黄庭生遂道:“我们不过是听令行事,到时候你们归你们的京机营,我回我的言议阁,金銮殿上坐得是谁我们就为谁办事。”
“不过就是一份差事,别往坏处想。”
说着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遂伸手将另外一人也拉了起来。
黄庭生放缓了神色,笑道:“快走吧,待回去请哥儿几个喝酒去,春风楼的佳酿随你们挑。”
听得他这话,旁的几人遂才笑着附和,众人此刻便将那冬日的一壶酒当作了最后的念想,继续往北跋涉。
帝京商行司内,几名吏官抱着一摞文册往东阁楼而去,待到了阁楼之前,戍守的兵士将人拦了下来。
“大人有客,几位稍候。”
得了这话,几人恭敬地抱着文册往一旁的廊庭走去,那是一个单独的庭室,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冬日里去那里躲躲寒也是好的。
这是专门给吏官休息而建的地方,为的就是天热天寒时,不让人干候着。
章自鑫也是从吏官一路走上来的,他明白雪天在屋外候着的苦,所以上任之时便着人在司内四阁都修建了这类的廊庭。
楼内,暖帘代替门扉,半遮内里,因今日有女客,所以即便天寒了些,章自鑫也命人大开门扉。
他抬眼看了看端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娘,她今日着的一袭珠色浮光服,以南海明珠点缀发饰,尽显矜贵,冬日的天光印照几缕在她的眉目间,仿似点亮了她眸间的珠玉。
自来这里,她便这般静怡端正,哪怕她对面坐着的是一群正侃侃而谈的粮行商贾。
近日,得知窦氏得了那粮贸总行的管理之权,这央国上下大小粮商都坐不住了,如今这粮油买卖是做不成了,便想借着朝廷尚未整合举国粮仓的时候,对他们还有所求,也为自己谋一杯羹。
他们便是仗着自己比阿笙多吃了几十年的大米,质疑她的能力不说,还欲往总行内塞自己的人。
他们认为既然窦氏献出粮行能得一正官的封位,自己虽然不及窦氏那般庞大,但捞一小官也值当的。
这群人拿着这番理由便寻了章自鑫好几次,章自鑫实在是避无可避,才去问了窦府,阿笙听闻后便也没犹豫,亲自来处理此事。
“二姑娘,论能力,我们也不比贵府的人差的,你好好考虑考虑。”
这些人自阿笙出现便说个不停,两柱香的时间,光听他们道粮食生意其中门道复杂,而如今粮贸总行总揽一国粮事,阿笙定然是需要帮手的。
再者,他们当中有些人生意也做得大,与窦氏多有接触,对于窦升平的能力其实并不太认可,虽不敢直言,但话里话外都望阿笙莫要任人唯亲。
“我明白诸位的意思。”
阿笙的态度始终端和,“但我也望诸位明白,我窦氏得的这个正封,封的其实不是我,而是粮贸总行。”
“这是一个官号,换言之,其内用人走得是官僚所的途径。”
“诸位要是能举荐贤能之人我自然欢迎。”
阿笙一句“举荐”便让面前这群人脸上神色凝了凝。
朝廷荐官若能那么简单办到,他们又何苦在银钱中滚爬半生。
“二姑娘这是要拿着官威来堵我们了。”
对面的话语中当即多了一分冷意,章自鑫闻此不由蹙了蹙眉,这群人当真是仗着人家年纪小,便觉得好欺负了。
章自鑫正欲出口,却见阿笙神色不乱,依旧端持着浅淡的笑意,遂又将欲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能应对。
“不瞒诸位,我手上其实已经得了许多举荐的册子,即便是华清斋来的学生都是从官僚所走举荐的路子。”
“诸位也知道我十六岁自华清斋结业,恩师托付,也只能走荐官这一条道,因为这是规矩。”
她扫了一眼商行司偌大的堂室。
“总行所行是朝廷之事,亦如这商行司。”
“商行司内用人可是说用就用的?还是说章大人可以凭自己的意愿,跳过朝廷的规矩?”
一个华清斋,一个商行司,两个例子便将那群片刻前还侃侃而谈的人堵得一句话也还不了。
若是华清斋的生徒尚且需要举荐才能进入粮贸总行,他们那点所谓的经验,如何与之相比?
见众人没了气焰,阿笙遂继续缓缓道:
“但诸位在粮行多年,我亦珍惜各位多年的经验。”
“不如这样,十二司所的人我做不能擅自做主,七十二仓的用人我倒是可以稍作安排。”
这十二司、七十二仓是依据央国上下粮仓的位置,定下的管制层级,由十二司总理七十二仓。
十二司内做决定的人须得真本事,即便窦氏之人有朝廷许可的协理之责,但亦如窦升平也做不得十二司的主。
见阿笙松了口,这群人脸上的神色可见得好转了。
“既然二姑娘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也不是不能退让,只是不知这七十二仓内的人是个什么职位?”
阿笙如何不明白,这群人说到底是来讨封的,这个才是他们在意的东西。
“没有官职。”
这话一出,便有一人直接站了起来,指着阿笙厉声道:“二姑娘这是逗我们玩儿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镇
阿笙抬眸扫了那人一眼,神色也沉了下去。
见她脸色有变,一旁的人赶紧将那男子拉了下去,阿笙此刻还好说话,若当真将人惹怒了,便也就没得谈了。
这些人也明白,阿笙如今肯与他们谈,是出于窦氏多年为行首的情分,而非义务。
“粗人一个,二姑娘莫要与他见怪。”
这话说得讨好,阿笙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不予置评。
“只是,二姑娘,若是没有官职,这岂不成伙计了么?”
阿笙依旧声音轻缓,道:“我的话不变,诸位若是要官职便只能走官僚所一条路子。”
“但若是行事得力之人,亦与获举荐的人一样,可往上谋位,待到有资格入十二司时,届时可请章大人出面,为其举荐,得正经的封位。”
阿笙说完这话便看向一旁的章自鑫,他已然在旁观了许久的戏,阿笙猛然将话头丢过来,便被砸了个猝不及防。
她这话便是将此事又丢回了商行司,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面对堂内众人殷切的模样,章自鑫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若是得力的,经二姑娘认可,我当可举荐,为其谋个正经的封位。”
得了章自鑫这话,众人当即喜不自胜,又是好话说尽,将人捧着。
但不管好赖话,他们都未从阿笙脸上看出多少真实的喜怒。
这些人也是在商贸一行摸爬滚打多年,看人识色还是会的,这二姑娘根本不吃他们的那一套,如今肯松口已然是顾念了同行的情分。
但也并未所有人都是识趣的,那片刻前敢指着阿笙质问的男子仿似没看懂这其中的门道,不由开口:
“那若是我们辛苦半晌,最后你们反悔了怎么办?”
他这话一出,旁人根本来不及捂他的嘴,连连替他告罪。
阿笙看着那男子,一袭锦服加身,与这在座的其余粮商一般,一看便知不是缺衣少食的,但经商多年没道理如他这般不识人眼色。
那男子见阿笙细细端倪着他,下意识欲躲闪她的目光。
阿笙微微凝目,问道:“这位大哥,你是哪一家粮行的?”
那男子闻此,抬首道:“慧生粮行的。”
这名一出,章自鑫倒是有些疑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男子听闻这话,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慌张并未被阿笙错过,他定了定神色,道:“我家不过是一家小粮行,大人未听过很正常,但我家粮行是实实在在记录在册的。”
此次粮贸行汇总全国粮商储备之时便做了名册,其中有数百家小粮商,多做的是本地的生意,帝京的人少闻其名。
见章自鑫点头,男子遂才暗暗舒了口气。
但阿笙却是不好糊弄的。
“大哥这粮行在哪座城镇?名字如何写的?”
听闻阿笙问,男子又一一解释。
阿笙听完,抬眸看向他,瞳中的笑意却是淡了许多。
“贵行的名字不在粮贸行的名册之内。”
阿笙此话一出,男子方笑道:“朝廷如今汇集了数百商家,姑娘记不得是正常的,姑娘若是不信可着人去查的。”
他这话说得并无毛病,若是换作旁人当真能糊弄过去了。
“我记得。”阿笙的声音依旧和缓,“没有贵号的名字。”
闻此,男子作势欲发怒的模样,厉声道:“二姑娘这是瞧不起我们小商号么?”
面对质疑,阿笙并未恼怒,她声音依旧轻柔,徐徐缓缓,说得清晰。
“江临何生粮行、江临李字粮行、江临山水粮……”
阿笙根据那男子报出的城镇,将名册上当地记录在册的所有粮号一一报了出来。
随着她不断念出更多的名字,那男子的脸色越发煞白,他根本没想到,一个这么偏僻之地的粮行,她居然全都记得。
章自鑫看出了其中端倪,朝门口候着的吏官使了个眼色,那人当即会意,匆匆往楼下去唤人。
待阿笙念完最后一家商号的时候,遂还是道了那句,“没有贵行的商号。”
与那男子临近的几名商家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当即往后退开,将那人孤立在一个角落里。
“你躲在民商当中挑事,究竟有何目的?”
那男子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一副猜忌的模样看着他,心下也慌了神,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是不满我窦氏持总行生意……”
“还是欲借民商之手,拖慢粮贸行统筹仓储之事,进而阻碍北境粮食的补给?”
这是阿笙思索许久,唯二能想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