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阿笙脸上的浅笑渐次淡去。
江淮的这一则消息在帝京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燕城、寒城和姑苏三城几乎揽尽了江淮大族,这些世族因世居于此,便是因此地占尽地利,淮水堤坝又有墨家传人亲自监督打造,多年来可谓风调雨顺。
南方多次遭受水灾都未曾牵连到江淮。
而这一次却同时淹了三城。
更奇怪的是,天家似早有准备一般,江淮的消息一传回帝京,轩帝便下令让夏利川派军南下,驻扎寒城,帮忙救灾。
此举一出,众人似乎嗅到了其中反常的地方。
当年太祖给与江淮世族足够的尊重,因此即便江淮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却还是让江东大营往北驻扎,不涉江淮腹地。
但今日,一场水患,皇帝连当地和附近城镇的府兵都未调动,而是直接让夏利川的军队南下。
这到底是救灾还是要挟城?
但轩帝决心已下,哪里容得他人多置喙。
与此同时,轩帝又命言议阁黄庭生为皇使,南下协助救灾。
据闻,帝宫当夜传旨的内官不断,一道又一道的御令彰显着皇帝对江淮的“重视”。
帝京袁府之内,袁家主得这一则闻消息便匆匆赶回了府,正巧遇上换上朝服欲进帝宫谏言的父亲,遂将人拦了下来。
袁阁老满面愁容,拍打着儿子阻拦自己的手臂。
“一国帝君以兵力挟持自己的子民,何其荒唐!”
“圣上定然是听信了谗言,我必要进宫规劝一二!”
袁家主听着老者的话,满脸都是焦急。
“父亲,若是君王有德又岂会听信谗言。”
“若是君王无德,您的话他又怎么会听得进去?”
“您此时进宫,恐触犯圣怒啊!”
“您就看满朝文武,谁人此时敢出面?饶是那沈自轸,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谏言。”
袁家主的话字字在理,但袁家数代为臣,袁阁老哪里能看着君王做下这般令人诟病千古的罪行。
“我袁氏祖祖辈辈皆耕耘在这片土地之上,做的是央国的臣,护的是央国的民。”
“今日我若不去,如何对得起先帝的看重!”
见袁家主实在拦得用力,袁阁老怒吼道:
“你若还当我是你父亲,就让开!”
看着老人家满面赤红,怒目而视的模样,袁家主后退一步,而后跪了下来。
“父亲,当我求您,不要去。”
他这一声已满是无力之感,言语刚落又是以额触地,深深拜了下去。
袁阁老看着已至不惑之年的儿子,他弯下了本就已垂老的身子,细细道:
“为臣者,做的不仅是天家的臣,也是黎民百姓的臣。”
“江淮住的又岂止是世家大族,还有千万百姓啊。”
“天家这刀若动下去,未必能伤着世族根基,但却一定会伤了民心,甚至害了他们的性命。”
“今日,若前朝之臣皆龟缩一隅,百姓又何辜?”
听完老者这番话,跪地之人抬不起低垂的头颅,他自知与父亲相比,自己是多么的低劣和自私,但最后却还是嘶吼道:
“求您,别去!”
老者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眉目之间微光烁烁,他心中哪里不清楚此行的后果。
但他要做的不仅是规劝皇帝,还是要提醒如今沉默的满朝文武,何为忠于国,尽臣职。
夜色浓黑,似能吞没一切赤亮的心。
袁氏众人就这般守在府内,一夜未眠,直至天光微亮,有车轮压着青石路的声音惊动了门房。
楠木的大门缓缓打开,兽首铜环晃动的声响惊醒了晨光的寂静。
这一夜,袁氏等来的只有袁阁老冰冷的尸首。
内官领着一名武夫,就用草席将人一卷,丢在一辆木板车上,这般拉到了袁府的大门之前。
来人端起了礼,向一时愣在了那的袁家众人拱手拜礼,道袁阁老冲撞圣驾,认罪自裁,圣上感念老人家多年付出,特意恩赦,将尸首留于袁家安葬。
袁家主双目赤红,唇色苍白地看着草席之外掉落的一截朝服,已经染上了泥泞的脏污。
水纹滚边,搭上山青祥纹,这是老一派的制式,袁阁老已然穿了多年。
老人家很是珍惜这套朝服,每日清晨都要亲自打理,那是他一生的荣耀。
“袁家主,谢礼吧。”
得内官提醒,袁家主仿似被人抽走了一身的力气,如提线的木偶一般,拱手拜服,气若游丝般道了一句。
“谢主盛恩。”
第二百一十四章 袁老之死
马车缓缓穿过早集,往城东而去,集市之上人声鼎沸,却仿似穿不过那半挂帘幕,留得厢内一片寂静。
阿笙低敛着眉目端坐其内,天光在她的眸间晃悠,却得不来她青睐的一眼。
今日一早府内便收到消息,袁家设灵,过世的是两朝元老,一生忠直的袁老爷子。
老人家的死仿似一记耳光沉重地扇在央国百官的脸上。
为官者,心在黎民,计在天下。
但如今的朝内,争权斗势,还有多少人记得这悠悠天下每日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百姓。
江淮之事一出,面对百官的沉默,阿笙方才明白,裴钰称袁家难得在于何处。
满朝文武,却只有一位古稀老人敢站出来规劝皇帝。
文史、军机,乃至中枢的失语今日在袁家这灵堂之前都难以抬头。
今日一早,东西两城,百官居所,众官僚弃车马改步行,自各自的府门一路行向袁府。
他们正官礼戴,如帝宫朝拜一般,恭敬而井然有序地穿过百姓聚集的集市,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如同面对内心的诘问一般,走向袁府的灵堂。
这一路引来多少人的驻足观望。
窦氏的车驾缓缓在袁府府门之外停了下来。
阿笙下了马车便被那袁府门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本该出现在帝宫的文武百官,却身着官服出现在了袁府的门外。
众人恭敬而有序地一一入内朝拜,更甚者眼含热泪,拜问袁氏之人时几度哽咽失语。
阿笙静静地站在袁府门外候着,她的目光一一从这些前朝官员的脸上划过。
好一些她是不认得的,但他们的官服还是能让她认出一二。
袁阁老为官一生中正,他这一生如清明之境,正照众人那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
阿笙在袁府之外伫立许久,方见那些官员纷纷离开,登上车马往帝宫而去。
他们带走了袁府门前的喧嚣,留得那素布翻飞的府门落于最后的清净。
阿笙此时方才浅抬步伐,入内拜礼。
灵堂之前,袁成杰与袁氏其他兄弟一起身着素服,拜谢众人。
阿笙上了三柱清香,方才走向袁成杰。
这位师兄向来是他们一群人中最清朗的那个,但此时阿笙却在袁成杰的眼中看不到昔日飞扬的神光。
就连他端起的笑也变得那般勉强。
“袁师兄节哀。”
袁成杰扯了扯嘴角,却是半句话也道不出来。
“阿笙也在。”
易澜山迈着步子上前拜香,而后走向二人。
他少见地端正礼仪,而后向袁氏众人拜服。
“袁阁老高义,为我辈楷模。”
易澜山说完这话又走近了些。
“听我父亲言,今日众多官员欲集体上谏,劝阻圣上。”
这话是与袁成杰道的。
但袁阁老用自己的性命,究竟是唤醒了这些人为官为臣的本分,还是让他们寻到了上谏的借口,便不得而知了。
他原是想安慰袁成杰,道袁阁老的死重于山岳。
只是袁成杰的神色却并未因此而宽慰多少。
堂前祭拜之人众多,二人并未多做停留,不过片刻功夫便与袁成杰拜别。
踏出袁府,易澜山方才叹了口气。
“听说司库的赵大人因为袁阁老的死大发雷霆,将袁成杰叫去训斥了好久。”
袁氏借袁成杰与赵氏结亲,而赵氏又是皇帝的拥趸。
袁阁老因上谏皇帝而死,便是将赵氏架在了中间,赵家当然上火。
说着易澜山又摇了摇头,“袁阁老因大义赴死,就是不知道后辈能不能撑得起这盛名了。”
原本袁成杰也该是一代才俊,但偏偏却被家里指了赵氏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