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礼仪文法、文史之道对阿笙而言多是书本背诵之物,年幼之时便早已尽在心中,苏家逢难之前,她便已开始学习农学和一些简单的国策。
当然,这个倒是无法与眼前这个先生言明。
“你自己可有方向?”
“我能自己选?”
“那这倒也不是可以随意挑选。”徐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也颇为为难。
“那不如让她先都学学,过个把月再定。”
此言一出,阿笙与那先生同时转头,便见入门处,一人着修士服,半倚门户,抱着手看着他二人。
“静严师傅。”
徐先生见此人出现立刻起身见礼,阿笙观这情形便知,此人在华清斋的地位不低。
但此人着装却有些意思,穿着出家人的清修服,却有一头稍显散乱的长发,就用一根木簪盘在头上。
见阿笙睁着一双如珠玉一般的眼盯着自己,静严笑道:“前些时日便听院首说玄骑送来了一个丫头,你就是小阿笙?”
阿笙愣了愣,这个称呼唯有小时候母亲和亲近之人唤过。
“我不小了,我满十岁了。”
静严听着笑了笑。
倒是阿笙身后的徐先生几分为难道:“可是静严师傅,此前没有这个先例啊。”
静严几步上前,拿起阿笙的答卷看了看,道:“倒是不错。”
他放下那些纸张,再不看,道:“你没听到么,她十岁的年纪,天地玄黄四阶的生徒最小的也有十五了,她这个年纪容得她试错。”
“可是这不符合规定……”这些年来同修四门的就只有一个先例,上一个由不得他批准,这一个他也不敢随意批准。
“莫以规定束了人心。”静严依旧是那副几分懒散的模样,嘴里却说着他人无法拒绝的话,“当年张科若非能采众家之长也无法自创萦花小字,仲景若非能汲百家精粹,也不能成就其渊博的学识。”
徐先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他一巴掌拍在肩上,“难道你要在这片刻之下定下这孩子的一生么?若是选错了,你可会为她负责?我看她是可以挣得大前程的,若是错选前路,我央国失去一个国之栋梁,你可能负责?还有……”
阿笙着实没想到这人这么能说,他一张嘴就没停过。徐先生插不上嘴,憋得面脸通红,吹着胡子喘大气。
最后徐先生大喝一声,“行行行!”
“那就好。”
见静严终于闭了嘴,徐先生几分气馁地为阿笙同时博习四门的事写下批文。
“你呢?”静严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地阿笙,问道:“可能做到?”
“可以试试。”静严正要满意地点头,却听阿笙道:“大不了放弃。”
静严眉目一挑,阿笙立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不能兼学,至少也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专修。”
听到这个解释才让静严脸色好了些。
待静严挥了挥衣袖离开后,徐先生方才叹了口气,对阿笙道:“你倒是运气好,能让静严为你开口,他这张嘴能抵强兵。”
听徐先生对静严有那么高的评价,阿笙不由多问了几句。
原来,这静严曾为国辩,央国与北胡开战之时,他一人单枪匹马闯北胡王帐,硬是说得北胡王退了兵,还与央国签了互商的协议。
静严此人性格怪诞,两次出家,两次还俗。
第一次出家在十七岁时,于二十八岁因家族被仇家灭门而还俗,历经一年斩杀仇敌头颅,而后又遁入空门,再两年,只觉天地傲然,大隐隐于市,不该居于塔庙之内做那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人,所以又再次还俗。
静严虽然看着不修边幅,但他博学广识,岐黄之术、堪舆相地、文史经典、国策军政,无一不通,最擅长的是禅修经典,他的万物观很有意思,常言摄境归心,万物为影。
当年静严不为权钱折腰,也是得罪了不少权贵,后来裴氏前家主与他大谈清净本观,为静严所倾佩,方才顺势将其请回了华清斋,从此得了裴氏的庇护。
严格算起来,静严算是裴氏的座上宾,华清斋的贵客,虽然偶尔也开堂授课,但裴氏无法拿规矩约束于他,他要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心情。
阿笙听完静严这精彩的经历,不由舒了一口长气,这华清斋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
见阿笙几分赞叹,徐先生笑道:“华清斋内高人甚多,除了前堂的教习先生们,云岚后山亦有不少隐士,不过没事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见阿笙乖巧,又在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学识,徐先生不禁提点了两句。
“既然静严肯为你说话,也算是缘分,你平日里若是无事可去三清院寻他,让他多指导你的学业。毕竟同时学四门不是易事,这事是他给你招揽来的,自当出点力才是。”
阿笙自然懂徐先生这话的意思,于是垂首拜谢。
第十八章 原来是他
窦氏舒月堂内,天光拂地,香生飘渺。少年一袭峰峦碧空服,仅以白玉簪发,更衬眉眼如画。
这般年纪却得窦氏老家主亲自相待。
老者身着海河腾鱼服,胡须花白但身形依旧硬朗英挺。他听完越城一案的来龙去脉,浅蹙眉头,思虑半响,回道:“我记得数月前的行会上似乎听过中州牲畜闹瘟病一事,按理每次牲畜出现瘟病都需在七日内绞杀,不该等得到越城派人过去。”
少年闻此敛了敛眉目,道:“那么按您所说,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不少。”
老者点头,“当日会上众人皆应听过这个消息。”
老者所说的行会是民间各大粮食、肉类等大商户组成的商会,便于相护只见沟通信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协助官府进行管理。
若是多人得知这个消息,那何潇厉在帝京也算有些人脉,能得到这个消息也不难。
“或者我可以帮你去打听谁在三个月前购买了大量的冰块。”
若要运输那些大量的瘟货需要用到冰块,而越城一事发生在春季,冬季刚过,不该是购冰之时,若有人在此时大量购买冰,那么很可能与此事有关。不过刑部已经着手查了此事,依旧只能查到何潇厉一人。
“窦家主,这类货物经过城郭可会再次检查?”
“春季牲畜多发疾病,所以会查得严格一些,但也要看地方官府的具体规定。”
越城虽偏,但从中州而下还是要经过三城,何潇厉到底是怎么逃过三城核查?
窦盛康看了看少年的神色,颇有意味地开口道:“若是走水路倒是可以想办法绕开核查。”
裴钰听了这番话,微垂了眉目。
琼水上游有一段是海泽军出海的航道,为军机阁管制要道,一般商船、渔船无法通行,也因此,刑部在调查此事时第一时间排除了水运这个可能,但裴钰此时想起,裴氏的航渡引有协战之权,过得了此道。
若他未记错,族内便有一艘常年停放在琼水上游的通州岸。若是用航渡引借行此道,那么何潇厉便能在短时间内绕开中途官府的查核,将大量瘟货运往越城。
而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族中航渡引的调度权便到了二叔裴清召手里。
窦盛康微微沉目并未回答裴钰此问,他看着少年眼神微凝,瞬间又敛了眉目,心知裴氏这个少年家主多慧,他只这一句对于裴钰而言便是提点到位了,至于其余之事窦氏不会沾染。
裴钰敛了眉目,他读懂了窦盛康此时的沉默,于是起身端持着谦和的笑,对窦老家主道:“今日打搅了。”
说罢便起身,窦盛康随着起身,连连道自己也没帮到什么忙,遂将人送走。
待裴钰离开,长子窦升平睨着裴氏众人远去的方向,三步走到窦盛康身前,道:“父亲,你为何不告诉他当日裴氏的二爷碰巧也去了行会。”
窦盛康瞪了这个儿子一眼,本欲发作,又长长呼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裴钰一查便能知道当日裴家有谁在帝京,这不难,但却绝不能从我窦氏口中得知此事。”
“这有什么?裴钰接任家主之位,我们不正好卖他一个人情么?”
窦盛康看着眼前这个憨态可掬的儿子不知是该骂还是如何,但是想着老二的那个嘴脸,这两个儿子都不让人省心。复又收了脾气继续与他解释道:“裴氏家主之位重量非凡,裴钰初登此位,能不能坐稳尚未可知,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裴氏其他几位。”
窦氏当然想与谁都相处融洽,两头不得罪是最好。
见长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窦盛康不由叹了口气,转身走入了园内。
西陵华清斋内,最近天地玄黄四阶的班级都能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每日抱着厚重的书匣子奔波在各个学堂之中。
华清斋的课业不算繁重,到了天地玄黄这个阶段,让人眼迷脑空的便是那些看懂了字,看不懂文的论述。
饶是阿笙自许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但每日都要挑灯夜读,清晨再飞奔在各堂之间,偶然遇到礼教的教习嬷嬷便缓了步伐,低敛眉目,谦和地走过,待嬷嬷眼神溜过便立刻脚下生风,窜得没影。
就在阿笙觉得自己已然学得满眼生花,又疲于赶路的时候,一名清秀女子叫住了她。
“你怎么一个人抱着匣子满园子乱窜,你的文仆呢?”
阿笙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这个温婉而清秀的女子,微微垂了头颅。华清斋会为每一位学子配一名文仆,帮助他们打理日常生活,阿笙屋里的那位却是位眼高的,名为秋杏。
秋杏原本也是书香门第的子女,得入华清斋为文仆便是冲着高门子弟去的,却不想被派来伺候一个曾经为侍女的小女娘,自然是不愿的。除了最初那一日外,这几日,她根本就没有出现。
阿笙在上阳园内已经习惯自己照顾自己,那文仆不出现也省了她还要与不熟悉之人相处,因此面对锦瑟的询问并未多说,只道是文仆今日被吩咐去做其他事了。
阿笙对锦瑟谦和道:“阿姊,我要赶不上开堂的时间了,可否容我先去?”
说完便继续往春风堂跑去上今日的堪舆课。
锦瑟观她年纪和去的方向是黄字阶开堂的地方,便知这就是那个新入学的裴氏侍女。
锦瑟入华清斋为文仆已然多载,见多了这般拜高踩低之事,近日那秋杏便在外放言,自己绝不会向这等侍女俯首。这小女娘应当没少得冷眼,但她这个年纪能如此淡然,倒是少见。
她看着阿笙飞奔的身影,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笙今日下堂又是很晚的时候,返回院内便见许久未见的文仆秋杏早就候在了那,见阿笙踏夜归来堆满了笑意上前。
她一边欲要接过阿笙手中的书匣子,一边问道:“今日才听闻,姑娘当日来的时候得裴氏的玄骑护送,听闻裴氏这一代家主十四年华已是谪仙之姿,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阿笙将书匣子换了个手抱着,避开了秋杏伸来的手,听闻秋杏是问裴钰,阿笙只是浅浅看了秋杏一眼,淡声道:“我与家主不过一面之缘,并不熟悉,阿姊若是要打听他的事,便不用从我这里费功夫了。”
听闻阿笙这话,秋杏的脸色便不太好,收回了伸出去的手,站得笔直,凉声道:“姑娘,你新入斋内对诸事并不熟悉,许多事还得靠人照拂,这个道理你该懂。”
阿笙听她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将来还需她的照拂,不要不识好歹。
见阿笙并不理会她,秋杏紧随阿笙其后,待她入屋之后,啪得一声将屋门从外关上,又落了锁。
阿笙赶紧去推门,但为时已晚。
“我劝姑娘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莫要让我让你自己为难。”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阿笙的院子。
阿笙又推了推门,见毫无动静,便也不再折腾,就这么坐在一片暗室之内,看着月色透入,微微蹙眉。
秋杏这般的小人行径根本没被她放在心上,这屋子又不是只有门可以出入,阿笙叹了口气。
倒是这些时日的学业却让她认清,以自己所能,怕是难以在华清斋博得名声。这华清斋内卧虎藏龙之人太多了,纵然她这几日这般努力,却不过勉强跟上课上的内容,却也十分吃力,这样下去她在这华清斋内不过得了平庸的位置。
看来她当真还要寻个由头去找一找那个静严,看看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阿笙就这般躺在榻上,静静地盯着幽暗的房梁,很快疲惫之感便席卷而来,她也就这般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