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是将陆瑶贬斥了一番,说她名声不大,倒是脾气不小。
陆瑶二话不说,将二人一同撵出了医帐之内,那妇人虽气不过,但大庭广众之下,她端持着自己的面子,抱着孩子便离开了医帐,又口口声声道要去官府举报陆瑶苛待患者。
待那几人离开,陆瑶便拿艾草上下将那几人待过的地方熏过,从始至终一直眉头紧锁。
阿笙并不多问,只上前帮忙,她的懂事被陆瑶看在眼里,不由开口道:“你不问为什么?”
阿笙被艾草熏得有些呛,咳嗽了几声,“你愿意告诉我?”
“你随我来。”
陆瑶走过今日领回来的药材,较昨日又少了些,不免皱紧了眉头。
城主府为了维稳,依旧不肯向百姓告知实情,也未拿出一个可靠的药方来,这般消耗下去,近邻几城支援的药材便要耗光了。
“你可知为何我不让你们食荤腥?”
阿笙心中虽有猜测,却还是摇了摇头。她听人说话向来专注,一双珠玉般的墨瞳带着倾听之感,让人忍不住多说几句。
“一个月前,我被派往西城的营帐救治,按照城主府的方案,所有人都按照腹泻开方子,那些人虽吃了能好一阵,但是病情反复,无法根治。”
“唯有一名老者,常年只吃素食,因儿媳妇疼惜她,喂了肉汤,之后便开始腹泻,但进了医馆后,她吃不下肉糜,便还是依照自己素食的习惯,用过几次药后便完全康复。”
陆瑶看向阿笙,道:“后来我去市集了解到,月前曾有大批肉货以低价放给城中各大肉铺,而那之后,疫病便在越城爆发。”
陆瑶顿了顿,道:“所以我怀疑,这批肉怕是患有瘟病的畜肉。”
阿笙闻此不由蹙眉。陆瑶的话虽然多是猜测,但这城中各处营帐,唯有她的医帐内至今未出一例疫病患者,这便足以证明她所言不虚,这城中肉食的确有问题。
陆瑶的声音浅淡,“我亦问过那些肉铺老板,但他们不肯说实话。后来我想如此大批量的瘟货流入越城,若不经城主府的采办根本做不到。他们应当也是有所顾虑。”
央国行商有护价的规定,若低于行市大批量出售,必须经过城主府的首肯。
也因牵扯其中的是城主府,其中水深不是普通人能够参合的,陆瑶那时才主动提出离开治疗疫病的医馆。
她也曾想办法向人示警,但她并非什么名医,根本没人相信她的话,为免被城主府的人盯上,陆瑶最终也只能闭口不谈。
阿笙此时想起了牛车之上听到的话,或许这越城城主早知道这疫病跟这批肉有关,为了防止外界得知真正的病因,才要私下劫掠落单的外城之人试药。
陆瑶看向那些药材,继续道:“其实大部分症状原本并不致命,用药即可缓解。”
“但已经这么长时间,除了最开始从周边运来的药材外,再无外援,如今我们能领到的药材也越来越少,恐怕医馆那边好不了多少,城主府可能根本没有如实对外公布城内的状况。”
百姓一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吃着瘟货,一边却等不来治病的药材。
若药材耗尽,这封闭的城中便会出现资源掠夺,届时豪门大户尚可安然度过,那些小老百姓就只能拿命生熬。
“不过,此番越城封城又锁了琼水水域,时间过久,必然引得帝京询问。”
“但是阿姊,”阿笙道:“越城地偏,并非主要城郭,而琼水有禁渔期,若是等到外面发现异状,这城内还能有个活样么?”
闻此,陆瑶亦是沉默了。
阿笙蹙眉继续道:“作为城主,他若是无能控制疫病,即便对上有一套说辞,但就不怕这城中百姓找他算账么?”
“如今的城主府内可没人了。”
陆瑶冷笑,“城主何氏早就在疫病爆发的初期以巡视郊外农田为由出城,再未回来。”
先出城门,再令封城,从外遥控城内局势,自身倒是无半点风险。
而此事被城主府隐瞒至今,除了他们这些被征召的大夫,无人知晓。而为了不引发恐慌,城主府也严禁他们向百姓告知实情。
越城如今这情形便是彻头彻尾的人祸。
“那如今城内岂非没个主事的人?”
陆瑶闻此叹了口气,“由城务官出面在调动。”
一个小小的城务官哪里能调得动多少资源,这也难怪如今城中会是这番情形。
阿笙只觉这城务官也倒霉,若是此番控制疫病得当,这奖赏落不到他头上,若是失控,第一个出来顶罪得便该是他。
“这些事并非我们能控制。”陆瑶道:“现下能获得更多的药材才是当务之急。”
看着每日越发少的药材,陆瑶眉目间一片愁绪难散。
阿笙看了看营帐的方向,如今越城内,这般的医帐众多,他们面临的问题众人都不可避免,更何况还有治疗疫病的医馆。
越城之势若不能破,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拖死。
为今之计,须得自救,才能保住众人性命。
“阿姊,如今我们的药材还能撑几日?”
“三四日。”
闻此,阿笙不再犹豫,她回身往陆瑶开方的案几走去。
碾磨,执笔。
陆瑶走上前去,见她以一手漂亮的小字工整地描绘越城情形,这是一封求援信。
裴氏上阳园宴请八方来客,返程北上的队伍不止一支,容氏算是最早返程的一批。越城封锁水路,官道亦不可行,必然绕行大山,若此时去寻,或许还能遇上,他们便是距离越城最近的援手。
裴氏座上之客,皆是龙凤之家,无论是谁,只要肯来救援,越城之事便再瞒不得。
阿笙的手如今尚未康复,提笔间还有些颤抖,她唯有用另外一只手撑着,努力将字写得漂亮,一字一句将城中形势细说清楚。
阿笙此时并无隐藏,将自己这一手曾得国手张科赞叹的萦花小字尽力写好,为的就是要让获信之人光看到这一手字便知并非儿戏。
但这还不够,以谁之名才让那些世家有所动作?
陆瑶见她执笔停顿半响,最后在那封信的落款处写上,裴氏,荣持。
荣持二字乃是裴钰的字。
萦花小字加上裴氏家主之名,即便获信之人不信信中所言,也必然会因这落款将此信交给裴氏。
阿笙默了默,不由敛了眉目。
裴氏,这一次,我能赌你的仁德么……
第十四章 搏个生机
陆瑶原本对阿笙求援的提议仍有顾虑。若是未有来人,而他们的举动被城主府发现,那么她二人就是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可是阿姊,我们没人知道城还要封多久,城主府有什么打算,再这样下去,这城中令人怖偎的便不会是疫病,而是人啊。”
从前,离先生便曾与阿笙讲过,久困之地,人心如兽,自相残杀之事并不少见。
陆瑶闻此眉头紧蹙,良久后,一把拿走阿笙手里的信往城门处而去。
陆瑶因常年行医,与城门看守的一名士兵有旧,她苦求许久,终是托他将那封信传了出去。
阿笙亦不知,这传信之人会遇上谁,或者谁都遇不到,她只知凡事都该尽力之后再凭天意。
然而,几日过去,不见任何来人。
而此时,城中药材的短缺已然普遍出现。
由于药材全部往医馆和医帐内供应,不少大户为了以防万一,直接派了武仆去医馆强行买回大量药材囤积,这导致医馆和医帐手中的药材更少。
陆瑶所说的资源争夺已然开始。
一些人因为疫病至今不见任何有效的控制开始质疑城主府,而此时不知是谁将城主何氏出城未归之事散布出去,城主弃城逃脱的言论造成众人恐慌。
夜里,街道之上嘈杂的声音将众人惊醒。
阿笙随着出去看,只见不少人手持火把在城主府处聚集,一众武仆在前,与府门处的士兵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近日城中的传闻让不少人已经按耐不住,众人要求城主出面解释。
但城主府里根本不会有人出现。
未久,城防营的军队出动,将围了城主府的人纷纷拘拿,根本不管来人是谁,此举让原本还心存侥幸的人心下大骇。
恐怕传闻是真,城主早已逃路。
城外十里坡一所宅屋之内,侍从将今日城中之事通报与屋内男子,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青葱蒸鱼,待侍从报完城中之事方才放下筷子,又抹了抹嘴,将锦布丢于一旁。
“城中如今药材告急,我们是不是要再从外调运一些……”
“不行。”男子微眯着眼,“朔城此前已经有所怀疑,再者按照上报的疫病人数,我们要不了那么多的药材,若是再大量征调药材必然惹话端,到时候若是帝京派人亲自驻守,这事就麻烦了。”
当初答应消化这批瘟货之时,他的确未想到会发展成如今这番情形。
念及此男子不由叹了口气。越城偏远,一无真正的大族,二非军政要塞,再封半个月,那批货差不多消耗殆尽,此事便也就难查究竟了。
如今他已是无法回头,货物已经流布出去,难以收回,便只能借众人之腹掩埋证据。
何氏又拿起酒杯,浅抿了一口,而后又重重放下。
想到城中的焦灼,他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这偏远之地他不能一辈子待在这,赌上了这一城的百姓,这份投名状份量当是足了。
越城内,又是一夜无眠。
次日,陆瑶的营帐外来了一群武仆,强买药材一事还是发生在了她的医帐。
陆瑶性格坚硬,她不顾自身上前去拦那群人搬走药材,被推倒一旁仍不肯罢休,爬起来便要往前去,此时赶来的阿笙将陆瑶拉住。
“你别拉着我!”
阿笙力气本来就小,她根本拉不住陆瑶,最后干脆一脚踩在陆瑶的脚上,疼得她直叫唤。
“你拦得住他们么?”阿笙厉声道。
阿笙这话让陆瑶冷静了下来,她看着那些人将营帐内所剩不多的药材搬走,最后丢给她一张银票便这般离去。
陆瑶憋得双目微红,却又忍着不能哭出来。
此时,在这座城中,钱是最无用之物。
阿笙送出的求援信至今没有唤来任何援助,她看着那些大摇大摆离开的武仆,心下一横。
“阿姊,这城中氏族以谁为首?”
陆瑶不知为何她忽然问起这个,却还是答道:“城东张氏,祖上是行伍出身,曾为卫将军。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笙长呼了一口气,道:“若是我们等不来外援,便只能依靠城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