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
“接着,神迹便出现了。朕听见‘哇’的一声啼哭,真响亮啊,一下就把朕的魂儿给唤回来了。那时正是黎明破晓,曙光乍现,照得整间屋子金灿灿的。他们将孩子交到朕的手里,朕想,这孩子就像外面初升的太阳。‘朝阳’,这个名字再适合她不过,朕盼望她日后的人生,就如朝阳一般灿烂,生机无限。”
他低头亲吻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然后将孩子轻轻放置在婉瑛的旁边。
“小九,你恨朕,朕不怪你,这是朕应得的下场。可孩子是无辜的,她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诞下的女儿,她与你血脉相融,是你的骨中骨,血中血。你看一看她,长得多像你呢,日后长大了,一定会很漂亮的。”
可婉瑛只是怔怔坐着,无动于衷。
他也并不强求,从床沿默默起身,转身离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萧绍荣犯上作乱,罪无可赦,朕只能答应你,尽量不事株连。”
他走了,留下了沉睡的女儿。
婉瑛呆坐了良久,终究是忍不住,目光往旁偏移,落在裹在襁褓里的孩子身上。
今日是她的百日宴,她穿着喜庆的红绫袄儿,包被也是红色的,越发衬得肤色红润,眉眼乌黑。
记得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得真是可怜,皮肤皱巴巴的,像只小耗子,如今却都长开了,养得白白嫩嫩的,头顶胎发被剃了,小帽下露出趣青儿的鬓角,不知梦到了什么,小嘴时不时地砸吧着,可爱得紧,无论再如何冷血无情的人见了,都得为她软了心肠。
婉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想要摸一摸她的脸蛋,可指尖刚触碰到那绵软的脸颊,她就像被刺到一样,颤抖着缩回手,脑海里回想起诸多令她难过的往事。
孩子无罪,可她却做不到公正无私地去爱她,孩子的眉眼是很像她,可鼻子嘴唇却像极了皇帝,尤其是那张淡色薄唇,几乎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从今往后,只要见到她,她就会想起皇帝,想起他的欺骗,他的算计……
她痛苦地闭上眸,一行清泪缓缓从眼角流出,顺着下颚流淌,一滴滴地落在那红色襁褓上。
睡得好好的孩子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悲伤,还是因为脱离了父亲熟悉的怀抱,没有了安全感,突然眉头一皱,扁着小嘴大哭起来。
她人虽小,哭起来却嘹亮无比,哭声的穿透力极强,似要扎破耳膜。
婉瑛不得不睁开眼皮,下意识想去哄她,可手才抬起一半,又止住了,让春晓将奶娘唤了来。
承恩宫外,姬珩站在朱红宫门前,听着屋里传来的幼儿啼哭之声,神色痴怔。
吕坚臂挽拂尘,见了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敢出声,只是抬眼间,无意瞥见皇帝的鬓间竟掺杂了几根银丝,顿时愣住了,不由暗叹一声。
他自万岁登极就随侍左右,这些年来,看着他自一位少年天子成长为沉稳帝王,他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子,冷心冷情,城府极深,几乎从未心软过,可如今却为情所困,一夜白头,想来滚滚红尘,其中多少痴儿女,情之一字,当真碰不得,令人黯然销魂者矣。
外面更深露重,虽已是三月残春时节,但玉京乍暖还寒,夜里还是寒冷。
这一站,便站了大半夜,直到黎明。
吕坚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靠着墙眼皮半阖,昏昏欲睡,忽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走罢。”
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惊醒,见皇帝系着披风,拖着脚步在清晨无人的宫道上踽踽独行,背影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吕坚强撑着精神跟上去,听见前方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紧接着,前面的人顿住脚步,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高大的身子轰然倒地。
吕坚吓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去,将皇帝扶起来,只见他下巴、胸口上鲜红一片,喷得全是血,身子滚烫似炭,顿时唬得面无人色。
“来人啊……”
第70章 殉葬
那日在承恩宫外站了大半夜后,姬珩回去就生起了重病。
他素来身子强壮康健,又因幼时习过武,有些底子,所以一向百病不侵,可昨夜他顶风受了半宿的寒,阴邪入体,勾出些伤寒的症候,再加上宿疾未愈,新病加上旧病,大病添上小病,一齐发作,来势汹汹,哪怕是金刚不坏的身子也打熬不住。
当天晚上就烧得身子滚烫,嘴里说起胡话,急得澄心堂里人仰马翻,一堆太医们凑在那儿会诊,忙活了一整夜,才总算让烧退了下来,但人还是昏迷着,没有恢复清醒。
天子龙体事关国家,哪怕是稍微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吓得人心惊肉跳,更何况是病得昏迷不醒。
很快,天子不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首先是几位内阁的老先生得知了此事,接着便是六部九卿大小官员都知道了。问安的折子从全国各地送上来,宫里始终没给出个准信,闹得玉京人心惶惶,内阁几位重臣家门前天天车马辚辚,迎来送往,都是来打探情况的人。
皇帝正当壮年,谁也没想过他会有驾崩的可能性,眼下太子未立,一旦皇帝龙驭宾天,国家就会陷入没有继承者的混乱,又有潞王造反之事在先,各地藩王蠢蠢欲动,届时天下便会迎来浩劫。
臣子们私底下已经商议起了立储一事。
外头一片混乱,宫里也不消停。
自皇帝病重那一日起,后宫妃嫔就开始轮番入澄心堂侍疾,人人都忙着争破头图表现的时候,慕婉瑛却是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众妃不免背地里嚼舌根儿,说她冷血无情,天生的石头心肠,皇帝贴心贴肺地宠了她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能暖化她,连这种时候都不过来看一眼,众妃对她的鄙薄又加深了一层。
尽管有这些人精心照料,但皇帝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呕血不止,甚至到了不进汤药的地步。
承恩宫里,吕坚跪在阶下,将额头磕出了血,哭道:“娘娘,求您了,您就去看看陛下罢……”
婉瑛道:“我去了,他就吃得下药吗?”
她容色淡淡,仿佛对皇帝的生死漠不关心。
吕坚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她看着面相软,好说话,却是天然一个无欲无情的人,皇帝这几年来竟是在在做无用功而已。
当年为将她从萧绍荣手中夺过来,皇帝刻意令人散布谣言,逼他们夫妻离心,那时吕坚看在眼里,就忧虑过此等手段过于阴损,若教婉瑛知道,必定不能接受,果然如今报应来了。
作为知情人之一,吕坚指责不了婉瑛的无情,却也无法不可怜皇帝,不由苦笑:“吃不吃得下药,这就要看老天爷了,奴才只望娘娘念在这些年陛下对您的情分上,好歹去看他一遭……”
婉瑛终究还是去了。
澄心堂里充斥着苦涩的药味,皇帝躺在重重锦被里,双目微阖,面容清癯苍白,缠绕着病气。短短数日不见,他竟已两鬓星星,往日泼墨似的黑发里掺了不少银丝。
婉瑛心情复杂,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怔怔地坐了大半晌。
就这么看了不知有多久,昏睡的人睁开眼皮,他做了一场悠然长梦,一醒来,就对上婉瑛稍显茫然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没有任何动作言语,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对视着。
直到婉瑛率先回神,打破这沉默:“……您醒了?”
他赫然瞪大眼眸,像是受到了惊吓,喃喃自语道:“朕还以为是做梦……”
婉瑛略有些尴尬,撇开视线,道:“喝药罢。”
然而指尖刚触碰上药碗,就皱了下眉:“药凉了,我去热一热。”
说着就要端着药碗起身,袖子却被人拉住。
“别走。”
姬珩满脸病容,眉目间竟不自觉带上祈求神色。
“我……只是去煎药。”
“朕知道,”他放低声音,语气神态愈发可怜,“但是别走。”
没办法,婉瑛只得叫了个小丫头进来,将药端下去热了。
不知是不是吕坚特意吩咐过,澄心堂里安静得很,连门口的侍卫都不见了。
婉瑛垂头静静在床边坐着,盯着地面发呆,可这也无法忽视那道存在感极为强烈的视线。她不自觉偏了偏身子,想要侧过脸去,躲避那灼灼的目光。
身后响起一声轻笑:“朕病了好些时,是不是变难看了?小九都不肯看朕一眼。”
他这样问,婉瑛自然向他投去一眼。
其实风姿还是俊逸的,只是不太习惯他这般虚弱的样子,还有那些骤然生出的白发……
婉瑛垂下眼皮,漠然道:“没有。”
他的眼神愈发柔和,微笑道:“你怎么过来了?外面冷么,朕看你穿得这样单薄,小心受了凉……”
婉瑛打断:“是吕公公要我过来的。”
他啊了一声,脸上笑容变淡,点点头:“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但你还是过来了。”
婉瑛不知怎么回答,好在这个时候,小宫女端着热好的药进来了。
她接过药碗,呈给他:“陛下喝药罢。”
姬珩面带浅笑,看着她问:“是毒药么?”
婉瑛胸中一堵,没来由地生了闷气,抬眼发问:“是毒药又如何?”
“不如何,”他淡然一笑,“哪怕是穿肠毒药,你喂的,自然要喝。”
“……”
婉瑛默然无语,舀起一勺药汤,凑去他唇边,他果然主动低头喝了,神情颇有些甘之如饴。
她一下心里又不好受起来,似被什么给堵住,一连喂了两三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不是毒药。”
姬珩意外地抬起头,唇边还沾着半透明的药渍,有些好笑:“朕当然知道。”
“……”
看着他忍俊不禁的神情,婉瑛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
一碗药喂完,她收拾好药碗准备走,不料他突然叫住她:“小九。”
婉瑛回头。
“倘若朕有个什么万一,你愿意给朕殉葬吗?”
“啪——”
手中的药碗摔下去,碎成几瓣。
他的神情越发温柔:“朕想过了,朕年长你许多,日后定会走在你前头,留你一人在这世上,孤零零地受人欺负,朕不放心。你不要怕,朕会让他们去找一副棺柩,大到足够盛下我们两人,咱们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剩下的话,婉瑛再也没听清,耳边像堵了千万层棉絮,一切都远去了,听不真切,唯独那“殉葬”二字振聋发聩地回响着。
她不知自己怎么走出的澄心堂,等在外面的春晓见了她这副丢了魂魄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来。
“怎么了?我好像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响,发生了什么?”
婉瑛面色惨白,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忽地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吓得春晓急忙喊传太医,手腕却被婉瑛牢牢抓住。
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她哭着对春晓说:“走,快走……”
春晓以为她是说快回承恩宫,可等回到承恩宫,她却将所有伺候的人赶了出去,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春晓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忙乱,将箱笼衣柜翻得七零八落,终于忍不住问:“是要找什么?我帮你一块儿找。”
婉瑛没有回答,将翻找出来的银票、金锭、珠宝首饰一股脑儿拿布包裹了,不由分说塞入春晓怀里,神情严肃道:“这是我这么多年攒的体己,虽没有多少,但也足够过一辈子了。你拿着这些,即刻就走。”
春晓呆呆抱着那一包金银细软,完全一头雾水:“我走去哪儿啊?”
婉瑛道:“可以回江陵,或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总之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