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瑛忙着手里的活计,没回答。
母亲做的和宫人做的怎能一样呢?那是不一样的心意……
想着想着,她突然顿悟了。
绣花针停下,她犹犹豫豫地望向皇帝,问:“要给你做吗?”
“嗯?”
姬珩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的目光瞥向他腰间那只陈旧的香囊。
姬珩瞬间懂得了她的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却趁势倒在她肩头,蹭着她散发着幽香的脖颈,满腹委屈地说道:“小九如今有了孩子,都不将朕放在眼里了。给孩子做的衣物多到一辈子都穿不完,给朕的却只有这戴了好几年的香囊,还是朕厚着脸皮抢来的……”
婉瑛被他说得有几分愧疚:“所以……所以这不是要给陛下做吗……”
她的辩解被姬珩毫不留情地打断:“小九该不会喜欢孩子多于朕罢,要去父留子吗?”
“……”
什么去父留子,越说越夸张了。
“不是的。”
她小声说,却下意识捂住了肚子。
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姬珩的眼睛,他眯着眼,慢悠悠道:“是么?那小九说说,如果我和孩子同时掉入水中,你会救谁?”
婉瑛迟疑:“陛下会水……”
“朕不会水。”
姬珩就猜到她要这样说,所以提前阻断她的退路。
“朕自小生在北方,是个旱鸭子。”
婉瑛也不知这是真是假,思索片刻,又道:“那陆大人……”
她所说的陆大人便是陆承,作为缁衣卫指挥使,他确实是随时随地都要贴身保护皇帝。
可没想到,还是被姬珩驳回:“他也不会水,他只怕比朕还沉得快些。”
“……”
“到底救谁?”他咄咄相逼。
婉瑛皱着眉,实在左右为难。
怎么会有他和孩子同时掉入水中这样离谱的事情呢?正难以决断时,忽然听见他叹了口气,语气也明显低落下去。
“你知道的,朕从小就没了爹娘……”
“……”
“救你。”婉瑛面无表情道。
姬珩扑哧一笑,这回是真高兴了,丝毫没有一个半大男人竟跟未出世孩子争宠的羞愧感。
第64章 酥酪
端午过后,阳气上升,日子一天天地热了起来。
婉瑛害喜害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哪怕御厨花尽心思也没用。眼见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人却一日日地消瘦下去,似被腹中孩子抽走全部养分。
姬珩心急如焚,让人去搜罗治孕吐良方,但无论是宫内御医开的汤药,还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土方,皆不管用,最后治好婉瑛孕吐的,却是崔毓容送来的一碗冰酥酪。
酥酪用牛乳制成,冰冰滑滑的,入口即化,上头还铺了层山楂碎,在这样的热天食用,十分清热解暑。
婉瑛自有孕以来便厌荤腥,大鱼大肉的见了便想吐,见了这碗冰酥酪,却是意外地食指大动,一连用了小半碗。
春晓十分欢喜,向崔毓容千恩万谢,又向她打听食谱,好日后做给婉瑛吃。
崔毓容道:“姐姐爱吃便是再好不过,从前我娘怀我时,也是害喜严重,就是这糖蒸酥酪给治好的。姐姐若是吃了管用,我天天做好了送来。”
春晓笑道:“只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崔毓容忙摇头,又看着婉瑛,面上一时浮现出些许愧疚,咬着下唇道:“其实……其实我早就想向姐姐道谢来了……”
她知道上回若不是婉瑛救了落水的她,事后又替她求情,她是要被皇帝拉去慎刑司严刑拷问的。
其实崔毓容一开始接近婉瑛的目的确实不那么单纯。她出身岳阳崔氏,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祖上清贵,在当地也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她是父母的嫡幼女,自小养在祖母膝下,容貌禀赋均属上乘,长大后又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门好女百家求,提亲的媒人都踏破了门槛,只是父母宠她如掌上明珠,还想留她在家中多待几年,多在祖母跟前尽尽孝,这才没急着议亲。谁知那年京中来了位贵人,不知怎么劝动了她爹娘,答应将她塞入秀女的队伍里头。
崔毓容来了玉京才知道,原来她被选中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她生了一张与宠妃慕氏相似的脸。
慕氏的声名,哪怕是远至岳阳都有所耳闻。听说她本是靖国公世子的原配,后因美貌被圣上看中,强抢入宫,册为妃嫔,专宠六年,后宫形同虚设。
将崔毓容带入京的贵人言语之中颇为看重她,她正值青春年华,又性子开朗活泼,比起已年过双十的慕氏来说,她更为年少。没有男人不爱年轻小姑娘,更没有男人不爱新鲜面容。贵人对她日后的前程非常有信心,俨然将她当成慕氏第二。
崔毓容也自恃容貌娇美,谁知入宫以后,她与生俱来的自信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在柔仪殿向贵妃请安的那一天,她第一回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慕娘娘,在看清她的脸的那一瞬,崔毓容就知道,自己一败涂地。
有些人的魅力并不因年岁的增长而衰退,岁月反而更为她平添了一股说不出的风致。崔毓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姑娘,她一垂眸,一抬手,都让人转不开眼睛。
席间并不止崔毓容一人看呆了,她好奇那位贵人怎会将她与慕氏相提并论,她明明连人家的一片指甲盖都比不上。
后来皇帝对贵妃的训斥也证明了这一点,有慕氏珠玉在前,并不需要她这个赝品。崔毓容从一开始前途无量的秀女,沦落成了众人眼里的笑柄,大家都知道她还未面圣便遭到了皇上的厌弃,此后多半是无缘获宠了。
崔毓容并不甘心就此认命,更不想过上“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悲惨生涯,她还这样年轻,不该就这样度过此生。
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接近慕氏,只有在她的身边,才能有更多机会接触到皇帝。
原本以为似慕氏这般独宠六年的人,除去非凡的美貌之外,应当也有些手段,才能留得住皇帝的心。可万没想到,真的认识慕氏之后,才知道她竟是个至纯至真,宛若水晶般玲珑剔透的人。她如稚童一般毫无心机,任她屡次出入承恩宫,也没半点提防,仿佛一点也不怕她引起皇帝的注意。
崔毓容借着送糕点的名义去过几次,便逐渐摸清了皇帝驾幸承恩宫的规律,有时她会故意挑着皇帝在的场合过去,可惜他的视线从未落在她身上过。
极偶尔的几次,正好在门口碰上,皇帝瞥来的视线总是冷冷的,仿佛看透了她的那些小心思。
崔毓容害怕那冰冷的眼神,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团死物。
她逐渐明白了慕氏也许并不是没有心机,而是她根本不必花心思去笼络皇帝,她拥有皇帝毫无保留的偏爱,她不需要去争,更不担心别的女人会分走她的宠爱,她和皇帝之间,是任何人都无法插进去的存在。
想明白这一点,崔毓容也就不再执着了,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便是通透二字,别去肖想一些得不到的东西,按佛家语便是“着了相”。世间事皆为虚妄,有些时候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这之后,崔毓容便真心将慕氏作为朋友对待,喊她一声“慕姐姐”,也是真心实意的。那日她们泛舟池上,她也是真心想将那一朵荷花折下送她,可没想到一下没站稳,跌进池子里去。
崔毓容虽长在南方,却从小不识水性,越是惊慌扑腾,沉得越快,船又正好划到水深处,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万没想到会有人破水来救她,还是那位柔柔弱弱、不怎么开口说话的慕姐姐。
落水之后,崔毓容生了一场大病,等病痊愈之时,便从别人口中听说了慕氏为她在皇帝面前求情的事。
若不是她,自己就要被拉去慎刑司严刑拷打,纵然能落得下一条命回来,可她的脸面,他们崔家上下几百口人,就要毁在她的手里。
崔毓容既对慕氏心存感激,又为自己曾利用她而感到惭愧,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她跟随皇帝去塞外出巡,也没能说出口。
等她回来后,又听说她在敕勒川遭遇了一场刺杀,受到了惊吓,不喜见生人。
崔毓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消了下去,直到听说她怀孕害喜严重,不思饮食,皇帝急得到处在找人打听治孕吐良方,这才实在坐不住了,带着自己做的酥酪来了澄心堂。
“本来早就要来的,可我……”
崔毓容攥紧裙摆,眸中泪光点点:“姐姐救命之恩,这辈子我无以为报,我……”
她鼻腔酸涩,哽咽难言,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去。忽觉手背覆上一层温暖,愕然抬头,撞上一双温柔如水的明眸。
“阿容,不用说了,我都懂。”
婉瑛懂得她的未尽之言,只是她也无须道歉,因为与其说是她被利用,不如说她们是彼此互相利用。
那时她频频出入承恩宫,十次里有八次是会碰上皇帝在的,婉瑛只是不爱动脑子,并不是蠢,再加上年岁上去以后,也多了些识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况且就算她看不出,也自有春晓在她耳旁指点。春晓让她长点心眼,不要神不知鬼不觉做了别人的垫脚石。
婉瑛却从这件事中看出一点机遇。
她入宫六年,圣宠从未断过,旁人都等着她失宠的那一天,就连婉瑛自己也等待着,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男人都喜新厌旧,她本以为天子坐拥粉黛无数,也是如此,阿容比她更年轻,更漂亮,可他的视线却从未旁落过半分,只专注在她一人身上。
婉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帝对自己如此执着,或许爱的并不只是她这一张脸,她永远也不会等来色衰而爱弛的这一日。
可是为什么呢?他究竟看中她什么呢?这么多年,婉瑛始终没弄明白过。
崔毓容的出声打断她的走神,她擦擦眼泪,破涕为笑道:“瞧瞧我,好端端的哭成这样,让姐姐看笑话了。姐姐快吃罢,放久了便不好吃了。”
婉瑛点点头,挖了一勺正要吃,皇帝却撩帘从外面走进来。
他还穿着一身明黄龙袍,显然是刚下朝,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
见了婉瑛手中的酥酪,又看见旁边杌子上坐着的崔毓容,他的脸色风云突变,大步走过来,一把将碗掀翻,“啪”地一声脆响,瓷碗在地上碎成几瓣,里面的酥酪泼了一地。
所有人都被吓得愣住了,婉瑛呆呆坐在炕沿上,还未回过来神,就被他按住肩膀。
他红着双眼,满脸急迫,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像疯了一般地质问她:“你吃了多少?告诉朕!吃了多少?”
哪怕是再迟钝,崔毓容这时也反应过来,皇帝这是怀疑她在酥酪中下了毒。
她身子发软地从杌子上滑下去,跪在一地碎瓷片中,哭道:“陛下明鉴,臣妾……臣妾没下毒……”
姬珩此刻根本没工夫理她,他将婉瑛抱来腿上,一手抵着她的背,两根手指不由分说就塞入她口中。
婉瑛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感觉那修长的手指抵住了嗓子眼儿,她瞬间泛起一阵恶心,忍不住低头干呕。
大手重重拍打着她的背,男人急切的嗓音响在耳畔:“吐出来,全吐出来,小九。”
“……”
婉瑛咳得满脸通红,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春晓实在看不过去了,大着胆子一把抓住皇帝的手腕。
“皇上住手罢,她还没被毒死,就先被您捶死了。”
姬珩停下手,抬头唤人:“吕坚!去把太医叫过来。”
吕坚飞快转身,正要领命而去,却被终于能喘口气的婉瑛叫住:“回来,不必去。”
她冲春晓使了个眼色,春晓会意,上前扶起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崔毓容,将人带了下去。
目送她们二人走出寝殿,婉瑛才转头,本来有些不高兴,可在看到皇帝明显紧张的面色时,瞬间什么不悦的情绪都消失了。
“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