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转着眼珠一笑:“说起来,小姐,告诉你一件好笑事。她还去求了尤夫人呢,可人家关起门来理都不理。要我说,也实在是太过分了,纵然是分家了,好歹也是同一个祖宗,每年开宗祠祭祖都要一起的,萧家大郎也算是国公爷的自家子侄罢,还不出五服呢,竟然也见死不救,这是完全自扫门前雪,不顾日后来往的脸面了。”
“小尤夫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同我说,他们与靖国公府恩断义绝了,以后亲戚都没得做了,他们经此一事,对人情关系也有些齿冷,也不打算待在玉京,准备举家迁往原籍了。”
她还一连说了靖国公府的好些八卦,比如萧云澜自被永恩伯府退亲后,就一直没有找到如意婚事,被尤夫人拿孝道压着,最后草草出嫁,远嫁去了云州。
比如由于萧云澜嫁得不好,再加上靖国公府隐隐也有了些败落的势头,要不是宫里还有个贵妃撑着架子,说不定早就倒了。萧云汐也因此在议亲时屡次被人嫌弃,最后还是凭她自己的手腕,勾搭上辅国公府的大少爷。只不过此人很是风流,侍妾通房一大堆,外头还养了外室,萧云汐的婚后生活也过得鸡飞狗跳……
春晓觉得还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初这些姑奶奶还在家里的时候,金尊玉贵,可没少嘲笑欺负婉瑛,轮到她们自己出嫁了,就知道别人家的媳妇有多难做了。
春晓说得痛快,可婉瑛却听得恍恍惚惚,似在神游。
她猛地醒悟过来,一拍脑袋:“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对了,我倒忘了,小尤夫人有东西让我转呈给你。”
她从袖中抽出一页折叠的纸,递给婉瑛。
婉瑛接过来打开,只见上面是一张药方。
春晓解释:“是解酒的方子,她说你在宫中,什么也不缺,她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以给,唯独这张药方是她娘家传下来的,解酒有奇效,吃了又不伤身,昔年见你饮酒醉过,只要按这方子煎一碗汤,第二日醒来,保管什么事也没有,也不会头疼。”
婉瑛愣了许久,脑海里模模糊糊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她将药方按原样折好,让春晓收着。
她已许久不喝酒了,这张药方,终究也不是她需要的了。
*
选秀终于告一段落,那位眉眼与婉瑛三分相像的秀女留了下来,同样被册封为美人。
人人都企盼这位新秀崔美人能与慕美人平分秋色,甚至盖过她的风头,毕竟独宠了六年,已经够了不是么?
可他们的希望却是落了空,还不等崔美人夺得帝心,就先挨了一盆冷水。
听说陛下训斥了贵妃一顿。
他们关起门来说话,具体吵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据柔仪殿里伺候的奴才说,陛下的言辞非常严厉,很不留情面,而贵妃竟然哭着说要交出凤印。
这些年,贵妃的病是越来越重了,几乎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但她兢兢业业,强撑病体管理着宫中大小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几乎从未出过错,各嫔妃娘子们说起她也是只有敬服没有羡妒的。
陛下如此疾言厉色地斥责贵妃,虽不知原因,但众人猜测,或许与贵妃擅自将崔氏留在宫里有关。
她毕竟与慕氏有三分神似,又同样被封为美人,在皇帝眼里,也许是有一些膈应,不免要怀疑贵妃背后用心。
不过既然都册封了,自然也不好将人家赶出宫门去,自古以来都没有这个先例。崔美人最后还是留了下来,不过经此一出,她注定是此生与圣宠无缘了,不过是在这深宫里挨日子罢了。
新册封的妃子们去柔仪殿拜见贵妃时,慕婉瑛竟然破天荒地到了场。
自从那年贵妃生辰宴后,她几乎从不参与这种场合,与后宫所有人都疏远了,不知今日为什么要来。
众妃心中猜测,或许她是来见那位传闻中与她相像的崔美人。
有些人表面装得云淡风轻,毫不在乎,但还不是坐不住了。
在这宫里,有谁能真正地不在意圣宠呢?
多一分宠,少一分宠,日子过得天差地别,帝王之爱太过稀薄,以至于偶然露出那么一点温和,都值得女人们争得头破血流了。
众人都在暗中瞧着好戏,可令她们失望的是,慕婉瑛的眼神从始至终没往崔美人的身上逗留半分,她只是平平淡淡地喝着茶,又平平淡淡地向贵妃行礼后离去,仿佛她今日只是过来走个过场,并不为别的。
倒是那位崔美人呆呆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良久。
当晚,姬珩早早地来了承恩宫。
当时婉瑛正好沐浴完,披着一头半湿的长发坐在窗下读书。如今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在姬珩的教导下,四书五经都略有涉猎,虽称不上才女,至少也粗通文墨了。
也许“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说得没错,懂得的道理多了,见识深了,她也沾染上了一些书香气,执着半卷残书在灯下阅读的样子,显得温婉沉静,美得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直到书页上投下一块黑影,婉瑛才后知后觉有人来了,抬头一瞧,皇帝不发一言地站在她身侧,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怔了怔,放下书,打算下榻。
姬珩却牵住她一缕还在滴水珠的湿发,问:“怎么不让丫头把头发擦干?顶着一头湿发,仔细头要疼的。”
“晾着就干了。”婉瑛不怎么在意。
他却找来块帕子,亲自为她擦拭起了头发。
婉瑛早已习惯了他这般行为,若无其事地拿起书想要继续看,才读了两三行,就听身后传来他的说话声,口吻有些迟疑。
“……那些新晋秀女,朕不会去她们那儿的,你不用担心。”
作为一国主君,居然开口解释这个,也确实挺丢人的。
但他顾不得脸面了,从在御书房听吕坚向他禀告她去了柔仪殿时,他的心就被满腔喜悦给充斥着,这代表她多少也有些在乎他,不是么?
婉瑛偏头问:“那陛下为什么要选秀呢?”
“选秀不过是应付那些前朝的大臣,小九,朕虽然是皇帝,但亦有不得已之时,况且朕不能不顾及你的名声。但朕能向你保证,不管从前如何,今后朕只会有你。”
他的承诺情真意切,但婉瑛毫无触动,只是默默出了一会子神,忽然说:“既然如此,那些选进宫的秀女,都挺可怜的。”
她今日见到了那些女子,都是青春活泼,正当妙龄的少女,如若不入宫,她们本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在父母膝下承欢,而不是被关进这深宫,一日日地盼着永远不可能来的君王。
听见她的话,姬珩愕然半晌,像是一盆热油突然被淋上冰水,心里那些激动欢喜瞬间寂灭了,眼底逐渐涌上受伤情绪。
“原来你不是在乎那些,朕还以为……”
他深吸一口气,失望地闭上眼。
“算了。”
第53章 崔氏
婉瑛后来见到了那位崔美人。
也是机缘巧合,她在御苑里闲逛时,恰好与她撞个满怀。两个人都撞倒在地上,崔美人却不顾狼狈的自己,急忙来扶婉瑛。
“这位姐姐,你没事罢?”
她满心愧疚地道歉:“对不住,都怪我跑起来不看路……”
“不打紧。”
当婉瑛抬起头来时,不断道歉的声音止住了。
婉瑛瞧见她怀里抱着的东西都掉在了地上,之前用外衣包裹着,此刻散开,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竟是沾着淤泥的一节莲藕,泥巴还未干,好像才从池子里拔出来。
婉瑛将藕捡起来还给她:“这是你的么?”
她却没接,目光呆滞地盯着婉瑛的脸看:“姐姐,你长得好好看啊。”
“……”
头一回有人如此直白地夸她,婉瑛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过了良久,方才问她:“这藕是……”
对方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才压低声音道:“是我从池子里挖的,生怕被人抓到。”
难怪方才要跑呢。
“为什么要挖藕呢?”婉瑛问。
小姑娘便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揉了揉鼻头。她的手心本就沾着湿泥,这一揉,鼻子就多了几个泥点儿,看上去娇憨可爱。
“我说了,姐姐可别笑话我。这宫里的饭菜我吃不习惯,所以想自己做点儿家乡菜,恰巧我路过荷花池,看见池子里有一节藕都生长出来了,心想这不就是现成的食材么,便拔了出来,回去做份莲藕丸子汤。”
婉瑛听见莲藕丸子汤,忽然抬起眼:“你是江陵人?”
“不,我家在岳阳,但离江陵也不远,坐船的话,顺流直下,快得很呢。”
“姐姐是江陵人么?”她欢天喜地地拉着婉瑛的手,“太好了,我在这宫中,难得遇见南边人。那咱们口味相近,也算半个老乡了!等我把汤做好,也给姐姐送一份!”
婉瑛沉吟片刻,最后笑着点头。
“好。”
后来,她果真送来一份莲藕丸子汤。
江陵背靠云梦大泽,地处长江中游,这一带水网密布,三江五湖,碧波万顷,自古以来便是鱼米之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当地人做菜最喜欢用莲藕、菱角、鱼虾做食材,光是藕便能做出数种吃法,清炒藕尖、桂花蜜藕、酸辣藕丁……而其中最负盛名的一道菜便是莲藕丸子汤,虽是家常菜,却很讲究,莲藕一定要粉糯入味,猪肉要选精瘦肉剁碎,汤底要鲜而不腻。
婉瑛已经许久未曾吃过家乡菜,即使宫内御厨已经尽量贴合她的口味去做,可北方厨子做出来的南方菜,总觉得不是那么正宗。这碗莲藕丸子汤,久违地让她尝到了家乡的味道,以至于吃完之后,她出神了许久。
“多谢你,很好吃。”她放下汤勺,微微笑道。
“姐姐唤我阿容罢,在家中时,爹娘都这么叫我。”
婉瑛早已从春晓口中得知她便是那位崔美人,也知道她闺名唤作崔毓容。闻言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称呼她:“阿容。”
崔毓容笑道:“我平生最喜欢研究吃,阿爹阿娘常说我没什么大的志向。姐姐,往后我做了好吃的,还能送来给你么?我做的莲蓉糕最好吃了,姐姐肯定会喜欢的。”
“可以。”
兴许是觉得这两个字太简短,婉瑛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里没什么客人,你常来。”
待崔毓容欢欢喜喜地拎着食盒走了,春晓才一脸不赞同地道:“小姐,你为什么叫她常来?”
要知道,婉瑛可一向是跟后宫这些人井水不犯河水,很少往来的,更何况这崔毓容还长着跟她相似的眉眼,光是看一眼都膈应,她外表看着天真无邪的,谁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呢,春晓不是要以恶意去揣度其他人,只是觉得这姑娘应该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婉瑛却只说:“她是岳阳人呢,春晓,岳阳离江陵是不是很近?听阿娘说,她从前就在岳阳渡口住过。”
春晓便不说话了。
她知道,小姐是思乡了,同时也想她去世的娘亲了。
此后崔毓容果然经常来承恩宫送吃食,有时她也会与婉瑛说些家乡的风俗人情,即便两人老家不是一个地方的,但南方风物,大同小异,能说到一块儿去。
婉瑛大多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听,好在崔毓容是个话痨性子,不用人接话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不至于冷场。
来的次数多了,不免会有碰上皇帝的时候,她来送莲蓉糕的那一天,恰好在门口碰见皇帝。
崔毓容立刻跪了下去。
姬珩坐在辇上,垂眸盯了她半晌,问:“来干什么的?”
崔毓容不是第一回见天颜,但还是紧张得手脚发抖,天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如泰山压顶,迫得她不敢抬头,声音发颤地答:“回陛下的话,臣妾做了些家乡的糕点,带来给娘娘品尝。”
姬珩的目光于是移向了她手边的食盒,半天都不发一言。
崔毓容越来越忐忑,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大着胆子问:“陛下……要不要尝尝?”
“不必了,朕不爱吃甜的。”
姬珩淡淡地移开眼,下了轿辇,经过她时,扔来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