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似水,佳期……佳期如梦,忍顾……忍顾鹊桥……来路?不对,是归路。”
好不容易干巴巴地挤出这几句,剩下的两句,却是怎么都记不起了。
无奈之下,她悄悄地拿余光去睇袖手站在她身侧的皇帝。就像之前她默写古诗偶尔忘词时那样,期待着他能提醒她一下。
在教学这件事上,姬珩一向是古板严厉的,可没办法,他这个学生实在是太可爱了,那偷偷看来的眼神中含着求助之意,就像个拽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伸手向他讨糖吃的孩子。
姬珩扑哧一笑,在她期盼的目光下,说出了那两句她怎么也记不起来的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望向她的眼神饱含深意,眸底笑意流转。
人声,灯影,刹那间远去了,婉瑛微愣,心底像是有什么在松动,没来由地想起那晚他未说完的那句话。
朕会等,等你心甘情愿的一天。
“恭喜客官又答对了。”小贩的说话声打断她的走神。
他递来那盏兔儿灯,一边笑道:“本来旁人帮答是不能算猜中的,但父亲帮孩子属情理之中,小公子又龙章凤姿,日后必定福分不浅,小的便将这盏灯赠与公子,权当讨个喜头了。”
婉瑛怀中已抱满了灯,无法再空出一只手来。
姬珩正要帮她去接那盏兔儿灯,听见这话,手不免顿在半空,眉心皱起。
“你说什么?”
小贩一愣,做生意的眼睛毒,他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气氛诡异而尴尬,婉瑛不敢说话,小顺子和吕坚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太岁头上动土,这些人中,唯有没心没肺的春晓哈哈笑道:“你这摊主说话真有意思,咱家老爷看着有那么老吗?”
“……”
婉瑛急忙去拉扯她衣袖,吕坚和小顺子大气也不敢出。
那小贩后背冒出一层汗,讪讪笑着,心想这回可算看走眼了。
其实男子长得并不显老,只是在他身侧的那位小公子面相太嫩了,又穿着一身活泼喜人的月白袄子,外系青缎披风,袖口绣着精致考究的忍冬纹,一头乌黑秀发,用青色发带半束在脑后,显然是位涉世未深,还未加冠的富家小公子。
小贩又见他猜灯谜时,男人寸步不离,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时而含笑不语,时而在他猜对时点头称赞,露出自豪的眼神,看着就像是位年轻而温和的父亲,因宠爱儿子,特意在上元节这天带他出来观灯。
“难道二位不是父子,是兄弟?”
小贩小心翼翼地试探。
话刚说完,就看见对面的男子脸色更黑了。
“……”
完了,玉京贵人多如牛毛,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人,不仅生意做不下去,恐怕小命都要丢了。
小贩胆战心惊,正要跪下去磕头认错,一锭成色极好的银元宝从天而降,啪地扔在他眼前。
“眼睛这么瞎,还做什么生意,趁早收摊回家罢。”
姬珩兴致寥寥地转身。
“走罢,这儿的灯谜没什么意思。”
一行人赶紧跟上。
第29章 放灯
直至走出老远,姬珩的心中始终盘桓着小贩的那句话。
生平头一次,他怀疑起了自己的脸是否真有那么老,否则怎会将他和婉瑛错认成父子呢?这也太离谱了。
越想越郁闷,他干脆问吕坚:“我很老吗?”
“……”
这话问的,吕坚讪笑着,都不知该怎么答了。
左思右想,他谨慎地回答:“老爷……”
姬珩怫然不悦:“叫什么老爷,叫公子。”
“……是。”吕坚硬着头皮继续说,“公子春秋鼎盛,正当英年……”
“少说这种哄人的鬼话。”
姬珩皱眉,不耐烦地打断:“你老实说,我看着是不是比小九大上许多?”
这种问题,答错了就是个死。即使是御前伺候多年,早已油滑得像只老狐狸的吕坚也苦了脸,半晌,才想出个挑不出错儿的回答。
“公子……确实比慕姑娘略年长几岁……”
这个“略”字用得就很灵,既说了实话,又顾虑了皇帝的心情。
觑着皇帝难看的脸色,吕坚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当然,年龄算不得什么,公子与慕姑娘郎才女貌,看着就是对神仙眷侣……”
姬珩驻足于川流不息的街头,歪着头盯了他半晌,看得吕坚头皮发麻,正想着说句什么话找补,忽听皇帝发出一声极低的嗤笑。
“是比她大很多啊,足足大了十四岁。”
大十四岁是什么概念,意思是他登上龙椅时,婉瑛还没出生;他十五岁亲政,与辅臣们斗法时,婉瑛还只是个亲娘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大楚向来崇尚早婚,十三四岁就成婚的比比皆是,他若再大个一两岁,说不准还真能给婉瑛当爹。
想到此处,姬珩再忍不住,回头去瞧婉瑛。
她正与春晓手挽着手看杂耍。
上元佳节,京中百戏盛行,吐火的,上竿儿的、走绳索的,舞狮子灯的,拿石锁的,胸口碎大石的,应有尽有。
她睁大了眸,贪婪地看着各路艺人的表演,眸中有惊奇,有赞叹,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像初次来到这滚滚红尘中的懵懂孩童。
戏棚中恰好有两位老师傅在打铁花,融化的铁水碰到棚顶迸散开来,火树银花,蔚为壮观,引起行人的驻足赞叹。
婉瑛仰头去看,星陨如雨,落在那双流光溢彩的瞳眸中,是令这世间美景都瞬间失色的场景。
姬珩看了良久,走过去,点点她的肩。
她侧目望来。
姬珩笑眯眯道:“叫声爹来听听?”
婉瑛:“……”
似是看出她的愕然无语,姬珩好脾气地笑道:“不乐意?也是,我还没有老到当你爹的程度。那不然……”
他故意停顿片刻,饶有兴味地笑:“叫哥哥?”
“…………”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罢。
别说婉瑛,连一旁听着的春晓都尴尬得手脚蜷缩,心想皇帝今晚还真是受了不小刺激,连“叫哥哥”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是比自家小姐大上一轮还多啊……
不过想归想,春晓还是没那胆子说出口的。
方才她只不过同摊主开了句玩笑,就挨了皇帝一记狠瞪。
春晓耸耸肩,专心致志扮演空气,心底却默默吐槽,男人的自尊心可真脆弱。
这边姬珩还在逗着婉瑛叫哥哥,婉瑛实在叫不出口,既恼怒又羞窘,被缠得急了,索性破罐破摔,赌气喊道:“老爷爷。”
“……”
正巧这时打铁花结束,人群散了,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婉瑛这句话尤为清晰,连春晓都睁大了眼睛去看她。
其实婉瑛只是出于一时之气,心中早后悔了,这会儿又俱怕又忐忑,两只眼偷偷地去觑皇帝,唯恐他生气,她是见过他发怒的场景的。
不料姬珩只是愣了片刻,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随即“噗”地一声,扶着吕坚,笑得乐不可支。
“爷爷?好罢,叫爷爷也行。”
“……”
*
今夜不设宵禁,京中百姓携家带口,出来夜游观灯,街上宝马香车,行人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全是人头,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挤挤挨挨地顺着人潮而行。
姬珩担心婉瑛挤丢,又怕什么人磕碰到她,便一手揽着她的肩头,将她纳入自己羽翼之下。
两人都是一身男子打扮,虽然大楚并不抵触男风,有些富贵人家还以此为雅,但似他俩这般在大街上就搂搂抱抱的,实在是少数。况且他俩容貌出众,一个高大俊朗,一个体格娇小,矮的那个被半边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雪白小脸。这搭配确实惹人注目,有不少路人回头投以视线。
婉瑛当然也注意到了,有些不自在,想要挣开,放在肩上的手却加大力气钳制。
当她抬头看来时,姬珩坦然自若地解释:“街上人多,路边还有残雪,爷爷老了,腿脚不便,走路怕摔了,乖孙女,就当一下爷爷的拐杖罢。”
“……”
婉瑛的脸慢慢地气红了,无奈地想,他到底还要开玩笑到什么时候?
姬珩长了张清冷淡漠的谪仙脸,又因身处皇帝的位子上,口含天宪,说话自带威严,让人先惧三分。事实上,婉瑛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人其实很爱开玩笑,没什么正行,常常用最风轻云淡的态度说出那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不……不要叫我乖孙女。”
她试图叫停这没完没了的打趣。
“爷爷不叫孙女,叫什么?再说了,可是你先叫我爷爷的。”
“总之,总之不要叫。”婉瑛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
她一脸难堪,显然再逗下去就要恼了。
姬珩低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叫声哥哥,我就不叫了。”
“……”
叫不出来的,打死她都叫不出来的。
婉瑛死死地咬着唇,似紧闭的蚌壳。
姬珩不以为忤,指着前方道:“那儿有卖糖葫芦的,乖孙女,饿了罢?爷爷给你买吃的。”
像元宵灯节这样的大盛事,历来是一年之中小摊贩们最挣钱的时候,除了正经的茶肆酒楼,街道两侧摆满了小吃摊,卖香饮的,卖果子的,卖糖人儿的,还有担着扁担挑子出来卖馄饨的,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婉瑛之前困在深宅大院,其实从未亲眼见过玉京的繁华热闹,她所见的就只有高墙圈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吃过京中最负盛名的糕点,但那也只是从店中买来,精致地摆在碟中的点心而已。只有亲眼见到了,才知道这是真正的天子脚下,昌明帝都,富贵温柔的好去处。
婉瑛原以为皇帝常年深居九重,本该同自己一样,对街上不熟,谁知他却熟到连哪家卖的果子最好吃都知道。
婉瑛被他拉着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寻找着他口中的那些老字号。他熟知大街小巷的布局,就像在城中住久了的人一样,他甚至还因为一串糖人儿价钱不公道,同卖糖人的摊主当街砍起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