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鲤,拿好刀,看着他们两个,”她倏然站起身,对阿鲤说道,随即望向崔自明,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崔郎君,借一步说话。”
崔自明犹豫一瞬,到底是点了点头,二人在枝叶间匿去身形,剩阿鲤将长刀紧紧抱在怀里,扳着一张脸,以金、蔡未为圆心,绕着圈巡视着。
金玉书被那虎视眈眈的目光盯得浑身鸡皮疙瘩直竖,喊冤叫屈:“不是,盯着她也就算了,为什么盯着我啊?我跟你们不是一边的吗?”
“你或许是与他们一边,但金氏可不一定,”蔡玟玉将手中书页翻过一篇,眼中只有纸上墨字,淡淡道,“金郎君未曾想过,为何你的手下会那么轻易地招供吗?”
“那还不是蓝青溪以势压人,他们迫不得已的呗!”
蔡玟玉低笑一声,轻摇了摇头,“兴许吧。”
在阿鲤一边盯人,一边吃完第三个烤红薯时,崔自明回来了,眸色冷得骇人,阿鲤抻着脖子,往他身后瞧了又瞧,疑惑道:“她走了?不和我们一起吗?”
崔自明径直地越过她,解开拴在树梢的缰绳。
“等不了了,我们现在进猎山。”
*
依旧是矿洞,依旧是破烂的竹筐,本该争分夺秒挖矿石的两人却一人靠着一边的洞壁坐着,慢吞吞地吃着糕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们这样空着竹筐出去,不会挨罚吧?”范云仍心有余悸,捏着糕点味同嚼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都说寇郎君很快要救我们出去了,那再熬几天,别惹事比较好吧?”
“谁说要惹事了?”崔竹喧撕下油纸的边角,又掰了块小指大的糕点碎装在里头,把油纸包叠好攥在手心,躬着身子往外走,“你在这儿睡会,留两块糕点给我就成,矿的事包在我身上。”
火把仍架在石头堆里,崔竹喧越走,便离火光越远,初时还能靠着眼睛视物,到后来,就只能全权凭手去摸,手掌顺着凹凸不平的洞壁一寸寸摸过去,脚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着,在心底数着往左多少步,往右多少步,黑漆漆的视野里终于重新冒出了一点光。
她将呼吸放缓,轻手轻脚地靠过去,待瞧清火光里堆积了大半框的石块时,不由得大喜过望,踩进了火光的照明范围内,“你要不要同我做桩交易?”
男人打着赤膊,衣料被裹在两手手心,握着斧柄,一下一下地砸着,手上动作不停,只在这铿锵的动静中不耐烦地应了声:“没钱,没事就快滚,别耽误老子做活挣饼子。”
豆大的汗珠从发间滚至眉间,几乎要落进眼里,他不得不松开一只手,用衣料抹了把脸,衣上满是尘灰,还夹杂着飞溅的石屑,和汗水搅和在一起,将脸涂得一块灰、一块黑的,他却无暇顾及,往边上啐了口唾沫,便又要继续。
崔竹喧忙趁着这个空档叫住他,伸出右手,张开手掌,露出里头小小的油纸包,“又干又硬的饼子哪里有糕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这可是甜的!”
斧子劈石的动作戛然而止,一个甜字钻进耳朵,男人的的喉间就上下滚动起来,他都记不得上一次吃甜的是什么时候了,在这矿场里,干得再是卖命,也不过是每天领到的麸饼多上一两个,该难吃还是难吃,只是尽量能不在半夜饿醒罢了。
“你说,糕点,是真的?”
“自然!”油纸包又往前伸了伸,只等着另一只大手把它接过去,“这些算我请你的,尝尝!”
男人放下斧子,有些笨拙地将手上的衣裳解开,在衣料上擦了擦手,两只手掌并到一起,去皆那拢共还没片叶子大的油纸。
他顺着上头的褶皱一层层打开,却不知是哪只手抖了一下,抖出好些米白色的粉末,看着叫人一阵揪心,他只得更小心些,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屏息凝气,生怕呼吸时带起的微风将手中的奢侈品吹走。
待到油纸完全展开,他用食指指尖蘸了一圈,试探着舔了下,绵密的甜味蔓上舌尖,他顿时眼眸一亮,火急火燎地捧着油纸倒进嘴里,如此犹嫌浪费,又捻着油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舔舐一遍地遍,浸得油纸都快被口水泡湿时,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他闭着眼睛,回味着唇舌间的甜,好半晌,才砸吧了下嘴巴,叹气道:“甜,就是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交易了,”瞧这人模样,此事定是十拿九稳,崔竹喧面上的笑又热切了些,“同样的糕点,我还有两块,你用采的矿石来跟我换。”
男人倏然睁开眼,眸中有几分犹疑,“你要多少矿?”
“够两人份的交差量就行。”
“太多了,一人份。”
男人拧着眉,试图讨价还价,奈何碰上的是个一分都不肯退让的卖家,“一人份就只能换一块糕点,你若是不行,采不到那么多矿,我就再去寻别人。”
崔竹喧扬着下巴,拿乔道:“这整个矿场,可就我一个人手里拿得出糕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庙了,你要考虑清楚。”
男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右手往后,悄悄去够斧子,只是指尖还未触及斧柄,那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糕点这种贵重东西,我可没有带在身上,你就算拦着我不让走也没有用。”
在崔竹喧锐利的目光中,男人缓缓将手收了回来,“好,我要了,我把矿石给你送过去?”
“不必,等收工锣响,你等在洞口别急着出去,届时我们一手交石一手交糕。”
“……行。”
*
范云睡得迷迷糊糊,恍若还在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一边聊天,一边绣着帕子,正讨论着该绣个什么花样,猛然有阵尖锐的锣声闯进耳中,思绪瞬间回笼,脊背贴着的凹凸不平的洞壁犹如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提醒她这不是白原洲,而是不见天日的矿洞。
她本能地瑟缩一下,下意识要去徒手挖石块,可伸出的手却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攥住,抬眸望去,是个眉眼弯弯的笑。
“我们走吧!”崔竹喧道。
范云愣愣地点了下头,跟着走了几步,可一颗心惴惴不安、砰砰作响,到底忍不住问道:“交矿的事……”
“解决了!”崔竹喧拖着空空如也的破竹筐,脚步轻快,“等走到洞口,就会有人给我们送矿了!”
见她仍有疑虑,崔竹喧便放缓脚步,解释道:“反正他们都要挖矿了,与其去换那个难吃得要死的麸饼,不如换我们这儿甜滋滋的糕点,两人份的矿石,换两块糕点,合算得很!”
范云咬着唇瓣,眸中隐隐透出些忧虑,斟酌道:“能挖出那么多矿石的,肯定身材魁梧、力大如牛,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打过人家一只手的,要是他反悔,不用换的,用抢的可怎么办?”
“洞口有侍卫把守着呢,他不敢的!”
崔竹喧信誓旦旦地保证道,而事实也确如她所说,饶是那个男人小心思再多,在洞口白花花的刀子的震慑下,也只能将矿石给她们分了半框,抓着油纸包打开检查一遍,这才紧贴着胸口藏好,拉着矿石出去。
事情落定,有了交差的矿石,更是没什么可愁的。
崔竹喧缀在队伍的末尾,慢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去。
这么多带面具的,哪个才是寇骞?
这个太胖,这个太矮,这个驼背,这个……
许是看得太过出神,竟险些与巡逻的侍卫撞上,只是她再低眉时,手心里却多了样东西——
一朵小小的野花。
第70章 070 月夜密谋 紧紧地贴着他,毫不……
一点疏雨后, 木芙蓉上的胭脂被湿意晕染开来,更显得明艳动人,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奈何廊下人的目光不肯分给它一丁半点, 只低眉看着手中的香囊。
“这是樊川那边送来的?”手腕转动, 将其上上下下仔细瞧过,缠枝纹银, 并非崔竹喧往日惯用的样式, “送的人可还说了什么?”
奴仆抓耳挠腮地回想一番, 确实没琢磨出什么特别的字眼,只讷讷道:“没说啥, 就提了句, 她主家姓楚。”
樊川,楚姓?
握着香囊的手上用劲,“咔哒”一声响后, 卡扣分开, 一颗乌色香囊滚进手心,指尖轻捻,一截白色的纸条便显露出来, 抬手展开,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蓝氏有疑。”
崔淮卿倏然凝眉, 将纸条攥进手心。
“去虞阳请人来。”
奴仆本能地点头应是, 抬步欲走, 才想起落了些什么,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族中长老吗?”
“一帮糟老头子来有什么用?”崔淮卿冷声道,“让李都尉派一队兵马与我们随行。”
“这、这会不会太张扬了些?若是传到京都, 那些言官定会铆足了劲上折子弹劾的。”
“这点罪名,至多罚俸几月,我崔氏还缺那么点钱财不成?”
*
郁郁葱葱的树丛层层叠叠,交织的枝叶遮天蔽日,唯有零碎的阳光泄下,落在蜿蜒曲折的小径,黏在每一个途经行人衣摆。
领头的男人神色浓重,步履匆匆,手持着一把长刀,将一路横生出的枝条斩断,后头的女郎倒是神色从容,款款而行,连半人高的孩童也跟得毫不费力,唯有一个白面的青年,喘着粗气,双手攥着根木棍做拐,慢吞吞地缀在后头。
“我们是不是在兜圈子啊?怎么走了两天了,这儿除了树还是树的,半个人影都没见着!”金玉书草草抹了把额头的汗,两只脚仿佛踩在了针扎的鞋底上,每一步落下都是钻心的疼,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
“人影?那不是么?”蔡玟玉随手往左边的槐树下一指,众人的目光随之而去,之间半青半黄的叶底下,露出一具半腐未腐的尸,虫豸攀爬,苍蝇盘旋,引得胃里一阵翻滚。
金玉书脸色煞白,几乎要与那具尸不相上下,紧闭着双眼,将头拧回来,“活人!我是说活人!”
“那这么走定然瞧不到,这猎山里的活人可都是被当做猎物的,既是猎物,定然要离我们这些外来客远远的,要是不躲藏,反倒露面的话,那就只能说明,是我们成了他们的猎物。”
“……等等,什么猎物不猎物的?”金玉书茫然地开口,“打猎不都是猎些山鸡、野兔、狐狸……”
还未等他挨个列举完,前头人的脚步忽然顿住,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直直地撞了上去,痛呼一声,揉着通红的鼻子正要抱怨,却见那人已提刀冲了出去,连走起路来没个正形的阿鲤都横刀出鞘,神情戒备,用锐利的目光环视着周围。
金玉书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唇道:“这是,怎么了?”
蔡玟玉将药箱放下,坐在上头,把书卷翻开,沿着上次的折角处继续往下读,“没怎么,有人把我们当猎物抓呢。”
“那、你还……”话到一半,金玉书忙捂住嘴巴,目光四处张望了一番,这才躬着身子,压着嗓音道,“大难临头了,你不想法子应对,还在这看你那破书!”
“第一,这书不破,用的是以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著称的澄心堂纸。第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要如何想办法应对十多个手持武器的凶徒?第三,注意你的措辞,态度尊敬些,毕竟你没付钱,我没有义务容忍你。”
金玉书气得牙痒痒,可委实生了一副笨嘴拙舌,争辩不过,只得蹲下身子,缩头缩脑地躲在阿鲤背后——他一个商贾,也不比大夫能打多少,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虽然这位专业人士短小了些,可再怎么也挂了个水匪的名头在身上不是?
这两人心安理得地躲着,剩下崔自明与阿鲤一前一后地应对围攻。
前头打得顺风顺水并不奇怪,可连后头都轻松似砍瓜切菜,预想中的一番浴血奋战,真正交起手来,不过数招,便收获一堆瘫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流民,个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瞧着倒像是他们在这欺凌弱小来了。
金玉书对上次被水匪掳走之事还心有余悸,猛然见着这么群不堪一击的恶徒,竟有些不敢置信,“嘶,身手这么差,也敢出来劫道?”
“劫道是死,不劫道也是死,不如搏上一搏。”
蔡玟玉倏然合上书页,朝最近的流民走去,在他口鼻处探看一阵,又伸手搭脉,微微凝眉,道:“取银针来。”
金玉书左右看了看,另两人仍提刀戒备着,分不出闲暇,这桩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认命地打开药箱,将针袋递过去,就见素手精准扎下,不消片刻,流民呼吸变急,呕出一滩黄水白沫,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他不由得捏着鼻子退开两步。
正腹诽着:这女人好生恶毒,人家都打输了,还要用针给人上刑。
可奇哉怪哉,方才还躺在地上打滚的人,闹过这么一通后,面色竟变得红润起来,待银针收回,那人已有了力气坐起身。
“气血亏虚,饮食不当,似乎,还中了瘴?”
男人闻言,顾不得自己上一刻还欲持刀行凶,跪伏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女郎心善,求女郎再救救其他人吧!”
金玉书当即压下眉,“不能救!这是歹徒,救完他们,他们要来杀我们怎么办?”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来劫道,可也没准备下死手的,就是想抢些吃食!”男人哑着嗓子,竭力辩解着,“我们原是住在松荆河边上的渔民,谁知日前来了群剿匪的官兵,向我们讨要钱财,我们凑不出,他们便称我们是水匪,烧了我们的屋子,将我们抓到这来。”
“每隔几日,便会有人进山狩猎,见人就杀,我们打不过,只能一个劲儿地往深山逃,可逃着逃着,半数的人都病倒了,眼见着就要没气了,我们这才想着豁出去抢一把,兴许喂他们吃些好的,这身子就会好呢?”
蔡玟玉低垂着眼睫,默然起身,男人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几乎是心灰意冷时,忽而闻得一道清冷的女声,堪比天籁。
“人在哪?带我去。”
男人愣怔一瞬,急忙爬起身,生怕再多拖一秒,面前这人都要变卦,三步并作两步在前头领路,却撞见一条森白的刀刃,不得不住了脚步,惴惴不安地回头望去。
蔡玟玉拎着药箱,缓缓道:“烦请崔郎君让让。”
“这些流民,可付不起治病的钱财。”
“无妨,比起金银,还是人命更值钱。”
崔自明定定地看她一眼,倏然收刀归鞘,往边上退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