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竹喧将石块扔回竹筐中,靠着洞壁坐下,冷静道:“我们要逃出去, 将此事状告到御前, 把这些心肝脾肺肾都黑得腐臭的人, 全部满门抄斩。”
范云费劲抠挖石块的动作顿了下, 低垂着眼睫, 声音还带着哭后的喑哑,“逃不出去的。”
“我试过许多次了,”她颤巍巍地将双手递出,在火光的映衬下, 那些溃烂的伤口更显得狰狞可怖,“且不说这里的守卫森严,论身手,我们打一个都勉强,更别提与这么多人相抗衡,便是侥幸没惊动任何看守,外头的那片林子我们也闯不出去。”
“林子里有终年不散的瘴气,吸上一点就要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我最后一次便是逃到了那,结果没走多远就晕过去了,被看守抓了回来。”
“负山险阻,瘴气缭绕,人触之辄病疟,”崔竹喧微微凝眉,难怪她会莫名昏厥过去,只是,既然她走不过去,那那些守卫又如何能在林中自由穿行,除非——她眸色一凛,“看守的身上有解瘴丸。”
她脑海中终有些片段闪过,关于温热的怀抱、轻柔的触碰、舌尖的涩味……
是寇骞。
再经由此往回推断,她应是和寇骞一道误闯了瘴气林,情急之下,他割断披帛,去寻找解毒的药草,却碰上了在林中巡逻的守卫,他从守卫那抢了解药给她喂下,但不知出于什么考量,没有将她带走,而是任由她被掳进矿山。
按理来说,他应当也潜了进来,只是方才在人堆里没瞧见,难道是被分去了其它地方?
“除了这处矿洞,被抓来的人还会在哪?”以她和范云的身手,想弄到解瘴丸,绝非易事,当务之急还是该寻到几个靠谱的帮手,“阿树呢?还有牛二,白原洲的其他人呢?”
范云的面色更难看了些,半晌才讷讷出声:“……前几日工头说要开一处新的矿井,带了好些人走,然后,就没有消息了。”
崔竹喧抿着唇,静静地望着炽热的火光,却满目冷然,“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当一个孤魂野鬼算怎么回事,就算非死不可,也要把那姓蓝的拖下来垫背!”
*
气到极致,崔自明甚至有些想笑。
这姓蓝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摆明了是他照顾不利的过错,竟还敢三言两语全推到女公子自己身上!
什么女公子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非要进猎山狩猎,这才遇到流民的伏击,生死难料,莫说女公子从不会做这种不顾自身安危之事,便是她真的想狩猎,他难道就不知道派人提前清场,把危险排除,叫两队侍从随侍左右吗?
现今把人弄丢了,倒知道嚎丧了,装出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谁知道他是真的担忧到吃不下,还是在树林子里被茶水灌饱了肚子。
一出猎山,崔自明便直奔着蓝氏下榻的别院而去,穿过回廊,将金缕提溜进屋子。
“女公子被寻回这种大事,为何没有写信或派人通知公子?”
金缕面色一白,慌忙答道:“写、写了的!女公子亲自写了信,整整三张信纸,我托人寄出去的。”
“那我在东云怎么没有收到?”
“我不知公子行踪,便把信寄去岫陵府衙了,所以……”
“一派胡言!”崔自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如冷刀子子般向她刺去,“我和公子日日在岫陵翻阅卷宗,怎么可能错过女公子的信?”
金缕呼吸一窒,捏紧了衣摆,战战兢兢,两腿发软,支支吾吾地出声:“许是、许是这松荆河上的匪多,信使被劫了去。”
崔自明微微挑眉,“是么?”
“正是如此,蓝公子也知道的,所以才叫郡守去河上剿匪,”金缕小心翼翼地抬眸,用余光观察面前人的神色,见他的怒意渐熄,这才壮着胆子,继续道,“自将女公子迎回来后,我每天尽心竭力服侍左右,蓝公子对女公子的好,我都是亲眼所见,发生这种变故,实属意外。”
许是怕空口白牙的难有说服力,她便试探着挪到梳妆台旁,将妆奁打开,呈于他眼前,“你看,这些都是蓝公子准备的,还有衣橱里的华服,架子上的摆件,每件都价值不菲,足见他对女公子上心得很!”
崔自明低眉扫过一眼,无非是些金玉玛瑙,值钱是值钱,可女公子的库房里,何曾缺过这些玩意儿?若是这么点小钱,便能称得上上心,虞阳多得是愿对女公子上心的人。
金缕不可信,他想。
女公子再度在她的看护下丢了,她不哭着喊着饶她一命便算镇定了,竟还有闲工夫为一个无亲无故的姓蓝的辩白,定是被许了什么天大的好处。
可除了金缕,别院里剩余的都是蓝氏的人,他就算严刑拷打,也不一定能问出几句真话来,更何况,他无权对蓝氏的人下手,除非把公子从岫陵给请过来,但路上又得耽搁诸多时间——等等,还有一人,不属于蓝氏。
崔自明忽而将妆奁接过,指尖在一堆金簪、玉钗里翻动,心中粗略估算出一个数值,盖子“咔哒”一合,于金缕茫然的目光中猛然伸手。
低低的一声闷哼后,金缕瘫倒在地。
他将人往小榻上一扔,随手把被褥抖开铺上,推开门,用惊慌的语调大声呼喊:
“快去请蔡大夫!金缕受惊过度,晕倒了!”
*
挖矿委实不是一件好干的活计,至少对范云、对崔竹喧都是如此。
范云指骨尽断,连吃饭用的木箸都不一定能拿得起,就更别提各个奇形怪状的矿石,她只能用掌侧去剐、去蹭,忍着皮肉被划烂的痛将石块挖出来,然后用两个手腕合在一起,将石块捧起,装进竹筐之中。
崔竹喧的手指倒是完好,可双手握着石头在洞壁上不得章法地胡乱挖凿,不消多久,指节、掌心便被石头的棱角磨出细小的划痕,被黑色的污泥覆盖着,瞧不见具体的伤口,可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刺痛。
饶是如此,被分配给她们的竹筐才堪堪填满了一个底,距离能交差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可刺耳的锣声如催命符般,自洞口钻进洞中,沿着每条岔道,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每个矿工——出洞的时间到了。
范云没法儿搬竹筐,崔竹喧搬不动竹筐,两人一起连拖带拽,毫无疑问落在队伍的末尾,好不容易出了洞口,叫久违的日光晃了下眼,脚下便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连带着好不容易装好的石块一并跌到地上。
顾不得呼痛,不想挨鞭子的话,就得抓紧把矿石收捡好。
二人伏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可原先只能垫一个底的石块,现下却装了半框,崔竹喧低眉再瞧,这竹筐边缘齐整,哪是她们那烂竹片拼凑出的垃圾能比的,是同旁人拿错了?
她转头欲去寻这丢了石头的倒霉矿工,可人没瞧见,只瞧见横在目前的一条长鞭,她立时低眉敛目,拉着石块绕行,咬牙跟上队伍。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不忍则乱大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念经般在心底反复念过一通,这才勉强将心绪平复。
得幸于平白多出的石头,查验时顺利通过,领到了一日辛苦劳作后的晚餐——灰不拉叽的麸饼一个。
崔竹喧生平见过最难看且最难吃的东西,是第一日流落白原洲时,出自阿树之手,与尸块汤无异的水煮鱼,可即便如此,那玩意儿尚且能捏着鼻子塞进嘴里,可眼下这玩意儿,便是捏着鼻子硬嚼,也要把牙崩掉。
喂鸡鸭的东西敷衍来给人吃也就罢了,还要掺上沙子和野草,麸饼在手里从上到下转了一圈,她也没能找出可以下口的地方,吃是吃不下了,索性拿它去打探点消息。
目光往周围环视一圈,落在了一个正捧着麸饼吃得津津有味的男人身上,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手中的麸饼在男人眼前晃了晃,轻而易举地将他的目光引了来。
“今天新来的?”男人往边上啐了口唾沫,眯眼打量着她,“是想问跟你一起被抓来的人吧?”
崔竹喧颔首,将麸饼递过去。
男人顿时喜笑颜开地接过去,敷衍地回答:“在那瘴气林子里熏的,拉过来就没气了,尸首都扔去填坑——啊!”
脚尖被恶狠狠地碾了一下,再一眨眼,麸饼就被夺了回去。
“胡说八道!”
崔竹喧快步离开,男人气恼欲追,面前却横出来一道戴着面具的身影,面上一白,气势瞬间弱了下去。
“我、我没想闹事……”
第67章 067 林间幽会 鼻尖相触,呼吸相缠……
侍女端了热水而来, 仔仔细细地为金缕净面、擦手,蔡玟玉则是拎着药箱,不紧不慢地从外头走来,目光扫过一眼榻上人, 便连眉心最后一点凝重都舒展开, 将药箱放在桌案上,慢吞吞地挽起衣袖。
“都下去吧,”侍女得了令, 立时俯身行礼, 端着铜盆退出门外,唯有一道瘦高的身影, 仍杵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这才抬眉,“这位郎君不回避一二么?”
“这就走,”崔自明转头朝门走去, 藏在袖中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刀柄, 在同她擦肩时,猛然出刀,刃口横在她的脖颈, “但要劳烦蔡大夫领路, 当然, 我崔氏不是那等寒酸之辈, 定会将路钱补上, 只多,不少。”
蔡玟玉略有讶然,虽早预料到此次问诊目的不纯,但也没想到会用这么强硬的手段, 并不抵抗,只是将药箱重新拎起,“樊川郡郡守是蓝氏门生,你公然与蓝青溪作对,整个樊川郡,怕是再无官员敢向你行方便。”
“我与公子有约在先,三日一信,他若没收到消息,便会即刻率人来此,这些官员若不识相,就最好日夜烧高香,蓝氏能保得住他们,”崔自明以她为质,在院中仆从的惊呼声里,越过院门,压过长廊,一步步往外闯,“再说,那姓蓝的不是还指望你治他的眼疾么?除非他想后半辈子都当一个瞎子,否则,定不敢轻举妄动。”
森白的刀刃尽数出鞘,弓手挽弓,箭已上弦,可正如他所说的一般,场面再是骇人,也未能真正地交手。
崔自明挟人上马,攥着缰绳,长鞭一甩,便从这如同纸糊般的包围圈中突围出去。
“我家公子身体不适,请蔡大夫上门诊治,事出突然,还请诸位代为转告!”
*
夏日的蝉鸣早歇,整个长夜便只剩风还在四处捣乱,抖落刚凝的秋霜,拽下泛黄的叶片,围着破旧的帐篷东拉西扯,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篷布晃动得愈发厉害,不禁让人怀疑,下一秒它便会压折枯朽的梁木,砸到人身上来。
可劳作至筋疲力尽的矿工早已呼呼大睡,此起彼伏的鼾声更胜呼啸的风声一筹,分不出半分心思去担忧这个,至于唯一醒着的崔竹喧,亦然无瑕顾及。
因她是最新来的,便只能在入口的布帘处强行挤出一个空位来躺下,风把布帘刮得飘飘摇摇,也把她的手脚刮得冰冰凉凉,饶是她尽量把衣角绞在一起,也拦不住无孔不入的风穿过衣料的空隙,将寒凉渗进每个毛孔。
她低眉哈了口气,两只手摩擦着,将仅有的一点暖意传来递去。
还不到一天,便这般难受,崔竹喧简直无法想象,范云是怎么熬过来的。
得尽快破局才行。
若要以金矿之事告发蓝氏,需有人证、物证,人证好说,这帐篷里随意拉一个出去都是,但物证的话,除了这座金矿本身,还需账本——白日里那肥胖管事手中的便是。
崔竹喧有心想夜探一番,欲将身旁人拍醒,可转念再想,范云的身手同自己也差不多,现下还受了伤,带上也没多大用处,心一横,决定孤身溜出去。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身,小心躲在帘侧,顺着风掀动的空隙往外瞧,乌漆麻黑的暮色里,徒有零星几颗星子可供照亮,营地中央的篝火熄得差不多了,火把的光亮只在营地更外围的林子里跳动。
守卫不算森严,应当问题不大。
她咽了口口水,从脚边挖了块带棱角的石头藏在袖里,将呼吸放到最缓,融进这片深沉的夜色中。
矿工的帐篷在最西边,存放采矿工具的库房则在最东边,而正中间,是管事的主帐,她缩在架子后,用目光一个个点数,帐前四个,帐后两个,再添上轮班换岗的,外出巡逻的,掐算下来,矿场的侍卫至多不超过五十人。
而光这一处的矿工便不止五十人,再加上被调去另一处矿井的,人数方面占据了先天的优势,若能在库房里偷到斧、钺,未尝不能和他们的刀剑打个有来有回,只是缺了个动手的契机,不若,放把火?
主帐失火或是粮仓失火,他们必要抽调人手救火,届时趁机强闯入库房?
不对,救火危险,兴许不会派侍卫,而是直接压着矿工去,这法子不行。
崔竹喧凝眉思索间,忽觉领子一紧——是被人从后头拽住了。
她顿觉头皮发麻,僵着身子顺从地被那力道拎着站起身,攥着石块的指节隐隐泛白,好半晌,才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我、我是想方便,但是找不到地方。”
心跳声怦怦。
来人却只是盯着她看了一瞬,缓缓收回了手,朝边上的林子使了个眼色。
这是,让她去林子里解决的意思?
崔竹喧将手往袖子藏了些,缩头缩脑地从他面前绕过去,而后步子越来越大,迈得越来越快,可不论是快是慢,那人都只是在落后她三步的距离从容地走着,摆明了是在监视她,可跟着她回帐篷也就算了,跟着她去方便?
她不由得在心底痛骂了几句,无耻、下流、不要脸!
眸光一凛,一个计划瞬间在心里成型。
“我、我就在这方便了!”
崔竹喧一副急得不行的模样,急匆匆去解腰间的系带,那人自是回避地转过身,就在此时,她握着石块猛地朝他的后脑砸去。可不知是她的鞋底踩过杂草发出的声响太大,还是这人压根就在头发里也藏了两只眼睛,竟将她的攻击预料得清清楚楚,手不偏不倚地擒住她的手腕,往后一压,便将她困住。
身后是粗粝的树干,眼前是狰狞的面具,进退不得,只能试图蒙混过关,“刚刚是,误会,你听我解释?”
可攥着她的手丝毫唯有松动的迹象,藏在面具后的脸也看不清神色,但冲着这一言不发的表现,显然是嫌诚意不足,她尴尬地笑了笑,用空余的一只左手从怀里摸出麸饼,试探性地塞进他的怀里,“这个,给郎君赔罪,够不够?”
面具人低眉瞧了眼,忽而低笑了几声,“够了。”
她尚未思虑清楚这过分熟悉的音色来自于谁,攥在她腕间的手就沿着肌肤往上,用指腹抚上她掌心的划伤,动作轻柔得好似一根鸭羽,搅出几分让人不自在的痒意,她本能地想合上手掌,那根根指节却不死心,强硬地挤进来,与她十指相扣。
“抱歉,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安置你,”他俯身下来,用微凉的面具抵着她的额心,声音带着些哑意,“在瘴林里巡逻的侍卫不止一个,某只能先混入其中,把你带到这里,手是不是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