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云迅疾南下,带着湍急的水流,沿江席卷而去,一路不知祸害多少船只,箱、橱、柜、匣,又或看不出原形的朽烂木片,兼之各色的布料搅弄到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泔水桶,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垃圾。
而这些垃圾之中,夹杂着几个人。
“艹他大爷的,被阴了波大的!”络腮胡的男人拥挤地缩在一叶小舟里,束手束脚,却束不住他一张嘴骂骂咧咧,“这可是上个月才抢到的新船!”
边上的瘦长条安慰道:“咱不是也把他们搞沉了吗?”
络腮胡咬牙切齿:“他们开的破烂,哪能跟我的比?”
矮个子点头附和着:“就是、就是!”
三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兜头砸下一团湿哒哒的布,险些被那腥潮味儿熏晕过去,好不容易扒拉下来,就见另一只小船上凌厉的眉目。
“非得我看着,你们才晓得做活是不?”
三人登时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左右左右,甭提有多齐整。
“水上漂着这么多值钱的物什,还不快去捞上来?本来就赔了一艘船,再个个同你们这般偷懒耍滑,回去都要没米下锅了!”
“怎么的?等着我把你们挨个片了,下酒吃?”说着,他拇指轻挑,腰侧的横刀便出鞘一线,露出森寒的光来,当即催得他们下饺子似的跳进水里,追逐着浮物而去。
持刀人冷嗤一声,在金银珠宝中搜寻最值钱的那个,目光却倏然顿住。
墨云黑水间,天地皆黯然,入目皆是灰茫,唯有一处靡艳的红色——
那是个,比洛水神女还要貌美的姑娘。
第4章 004 流落樊川 替我杀了蓝青溪!……
“诶,听说没?”瘦子悄悄用手肘撞了下旁边人,挤眉弄眼地伸长脖子,恨不得一张嘴能同面团一般拉长,直接贴到人的耳朵上,“老大这回没捞着金子,直接捞了个人回来。”
边上人撇撇嘴,不甚在意,“往日又不是没捞过人,弄醒了索一笔救命钱,不也是挣?”
瘦子轻蔑地瞥过去一眼,提了提裤腰带,那架势别提有多神气,“你个不开窍的,往日怎么捞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顺手拎起来往船上一扔就是,是死是活全看命,还能耽误挣大钱不成?”
“至于这个,可不一般!”瘦子两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上一圈,四周人收网的、点财的、刷船的,个个都忙着,确保这闲话不会传扬出去,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开口,“老大自把她捞上来起,那就没撒过手,生怕人磕着碰着,连他那条小船都支使着四炉子帮忙划回来,放在以前,他哪许旁人踩他的船啊?”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认同地点头,“那咱是不是要添个压寨夫人啊?”
他忽而低下头,往自己的怀里翻来摸去,掏出几粒碎银子,面色有些为难,“糟了,我日前拖人给我买好酒去了,剩下这三瓜俩枣的,怕是贺礼都凑不齐——要不咱勤快点,再下趟水?”
瘦子闻言一想,也是,确实得准备准备,当即跟着他又往水边去,只是鞋底子刚跨过船舷呢,后脑勺就砸过来一条两斤重的草鱼,头晕目眩的,险些一头栽进沙土里。
“你们两个寻死就直说,把家当都提前分了,直接闷水里算了,别又赔出去一条船!”
“老大,你这说的哪的话啊?”二人缩头缩脑地挤在一块,苦着脸解释着,“我们就是、就是勤快,想再挣点。”
后头人冷笑一声,“勤快着见阎王呢?云都没散呢,就敢下水,等着我埋两根鱼刺给你们立坟嘛?”
见二人彻底唯唯诺诺地认错了,后头人的脸色稍霁,支使道:“把鱼炖了,我记得厨房还有块豆腐留着,一起放里头,看着火候,打两个荷包蛋进去,好了就端我屋里来。”
“好嘞、好嘞!”
那人微微颔首,可盯着这俩人,左边一个没头脑,右边一个不高兴,到底放不下心,又嘱咐一句,“这锅不许偷吃啊!”
两人自是诚恳应声,就冲着他们方才聊那秘事,用脚后跟想,也当知道这是给谁做的,捧起鱼就往后厨奔,那兴冲冲的模样,更显得贼眉鼠眼,也罢,毕竟干得也不是什么正经营生。
他揉了揉脑袋,大步回自己院里,就见着一个七八岁的丫头两手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了好半天,还没他一步的距离远,照她这个走法,送进房里,天都要黑了。他索性夺过药碗,将人打发出去。
“晚上还有暴雨,叫大家收拾得差不多就进屋呆着,别在外头闲逛,尤其是别偷摸着下水。”
小丫头甜甜地应了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他则是撩开门帘,轻声进了屋。
竹床上的人还未醒,艳色的衣摆皱巴在了一起,青丝凌乱地垂下来,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白,连唇瓣都露不出一点血色,极娇弱可怜的模样,难道发热了?
他放下药碗,拧着眉去探她的额头,指节尚未触及,那人却倏然睁开眼,猛得一推,而后翻身骑在他腰上,用一根金簪紧紧地抵住他颈侧,目光狠戾,凶得很。
他并不抵抗,哪怕刚刚那下,骨头和地面撞得生疼,也只是闷哼一声,两手摊开,以显示自己的无攻击性,目光轻飘飘地回望过去,若有若无地打量着。
那双眸子亮得逼人,先前还只是一副好看的皮囊,如今却是鲜活起来,青丝自她的发髻垂到他的脸侧,细细的、软软的,带起一点轻微的痒意,他忍不住想蹭蹭,可指尖稍动,那尖锐的簪子又逼近一分,陷入皮肉,他便只能忍着。
只是目光却舍不得收回去,就这般黏着她,微微上翘起唇角。
他本意是想示好的,谁知这姑娘竟领会成了挑衅,气恼至极,恶声恶气地开始逼问:“说,谁派你来的?”
他眉头轻挑,听着是个仇家众多的姑娘。
还不待他回答,那清冷的声音又继续道:“是不是蓝氏?果然是一丘之貉,枉我同他们交好数年,做事竟如此狠辣!他们给了你多少赏金?要你灭口还是活捉?”
“嗯,你想如何?”
“不管他们出多少,我给你双倍,替我杀了蓝青溪!”
他又不是杀手,哪能揽下这活儿?
他正欲拒绝,门帘被再度掀开,探进一个消瘦的脑袋,“老大,你是跟我们一起吃,还是、是……”
瘦子原本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大睁开来,被这女上男下的姿势惊得迟滞一瞬,慌忙拉拢帘子,“我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布帘子一摇一晃的,带着底下的零散的小贝壳碰来撞去,姑娘的目光挪回来,带上了分羞恼的意味,他眼尖,瞧见了她染上绯色的耳根,眸中不禁划过一丝笑意。
“某是好人,可否让让?”
“空口白牙,有何凭证?”
他轻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攥住她的手腕一翻,电光石火间,她只觉身上一轻,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放在那张竹床上坐下,至于那根金簪,则在他犹豫片刻后,小心地簪回了她的发间。
“某是这处的渔民,捕鱼时看见你漂在水上,所以救了回来,并无坏心,”他并不讲究,随手扯了把小小的板凳曲腿坐下,倒显得比她还矮上半分,“你的衣裳首饰某都未曾动过,你可以检查一下。”
崔竹喧闻言,低眉去翻拣自己的衣裙,只边缘处被勾破了几道口子,再看系带,确是她一贯的绑法,这才稍稍放下心,只仍是用审视的目光追问着:“那方才那人唤你为老大,何意?”
“……是这样,某捕鱼的本领不错,常领着周边的兄弟们下水,一句戏称,不必在意。”
崔竹喧低垂下眼睫,不知对这番说辞信了几分。
“这是哪?”
“白原洲。”
她在脑中思索一番,确定这是个从未听过的地名,蹙起眉,“说清楚点。”
“汾桡县外松荆河上白原洲,”他瞧见她仍是一脸茫然之色,补充道,“属樊川郡。”
她心头咯噔一下,呆呆地坐着。
怎、怎会到了樊川呢?
即便她未出过远门,可大邺有哪些郡她还是知晓的,樊川距虞阳何止百里之遥,她先前乘船,也只是朝相邻的汾阳而去,却不想,遭了一场暴雨,便沦落到了樊川。
叔父远赴京都,堂兄又去了琅琊,家中无人主事,谁知道她不见了?若金缕有幸生还,是同自己这般,飘零异乡,还是与崔家的侍从一道?就算金缕安然无恙地回了崔府,一个婢女又如何支使得动崔氏上下前来救她?
便是等来了堂兄,他们多半也只会在汾阳周边寻觅,如何能想到她孤身到了樊川?
她不禁鼻头一酸,只是尚有外人在此,未免叫人看轻,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能否送我去镇上?”她身上并未带银两,只好将发间的金簪又拔了下来,只是这回并非作为武器,而是当作财物,递到他面前。
那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过,“不能。”
“为什么?”崔竹喧咬牙问道,拽过他的右手,将金簪强塞进他的手心,“你若嫌钱少,可以此为凭证,来日我顺利归家,必会以重金相酬。”
“白原洲在水上,若要去镇里,必须渡河,”他将金簪放在手中把玩,低眉打量着,簪尾用金丝银线缠出花的模样,底下还带着两点流苏,这工费怕是比金子还贵,便是镇上的富商也少有舍得的,“但是船坏了,没法儿渡河。”
“何时能修好?”
“不知。”
“那我何时能走?”
“也不知。”
崔竹喧顿时怒上心头,也顾不得这不是她自幼生活的崔府,而是一个犄角旮旯里的破竹屋,冷声骂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得看天时地利,某又不是方士,能掐会算的,上何处知道去?”被骂的人不觉得恼,反倒被挑起了几分兴致,翘着唇角看过去,握着金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讳岂能让你一个外人知晓?”崔竹喧冷淡地扫过他一眼,“你只需尊称我一声崔女公子即可,念在你救了我的份上,虽你无知,但我非那等知恩不报之人,不会缺给你的金银。”
他抬眸,敷衍一笑,“行,崔、女、公、子。”
字音被刻意拉长,分明是她平日里听惯了的称谓,却生出点莫名的意味。
那人起身便走,她何曾被人甩过冷脸,可流落至此,她只能从他嘴里套话,是以,攥紧了衣角,不自然地开口:
“我乃虞阳崔氏女,崔竹喧。”
第5章 005 绝非善类 船自由了,她也是。……
那人当即住了脚步,“可有小字?”
崔竹喧蹭的一下站起来,顿时把方才的心理建设忘得干干净净,眸中满是愠色,“你这人好生无礼!”
“寇骞。”
她怔愣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名字,那人低眉轻笑几声,转身回来,端起了桌边的药碗递给她,“把药喝了,祛寒。”
一个巴掌大的粗瓷碗,倒是没有豁口,可那花纹粗劣,质地下乘,莫说跟她专用的琉璃盏相比,就是跟府里普通盛饭菜的越窑瓷也相差甚远,更遑论里头装的还是黑乎乎的药汁,在碗壁留下一层褐黄色的印子,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她还没寻到借口推拒,那人却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率先解释道:“只是些桂枝汤,用桂枝、芍药、炙甘草、生姜、大枣熬的,白原洲没有大夫,大家在水里泡久了,有个头疼脑热的就熬一碗喝,多半都是有效的。”
“要是还不放心,某替你试毒?”
说着,寇骞便端碗喝了一大口,用袖口随意地抹了下嘴,把碗又塞回到她的手里。
出门在外,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崔竹喧将碗调了个方向,闭上眼睛,正准备一口闷下,脑子里忽然涌现出那些江湖话本里的情节,下毒下得巧妙,不下在碗里,而下在碗沿,眼见别人喝着无事,自己一喝就中了招,顿时心生徨徨。
她深吸一口气,又将碗转回去,心一横,对着那人下嘴的位置贴了上去。
世间总没有哪个歹人是把毒药下在自己嘴里的!
可下一刻,她就没工夫去想这些弯弯绕绕了,黏稠的药汁自舌尖涌向喉头,浓郁的涩味缠绕在唇齿间,苦意直钻心头,何止是药苦,根本就是她命苦,否则怎么会在这么个破地方,用破碗喝破药?
她鼻头一酸,便有颗泪珠自眼眶滚落,顺着脸颊,砸进黝黑的药汁里。
“……不就是喝个药吗?”
一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当即朝他瞪来,大抵是想凶凶他,可那般眼尾绯红的模样,能吓唬住谁?总归寇骞是吓不住的,他甚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喉头一滚,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扯开边上的柜门,一个罐子一个罐子地翻找起来。
“是有蜜饯吗?”崔竹喧眼巴巴地望过去,样子别提有多凄惨。